唐念锦抬头瞧他。
沈盛从柜台后取出一张宣纸,走到桌前摊开,桌上已然摆放着宣笔、徽墨,都是贵品,到了沈盛这里,不过是随意摆在外面,可让人试用。
这徽墨产自南方,落纸如漆,色黑细润,是上好的墨砚。
墨香馨郁,与陆宴身上的味道倒是极其相似,先前她还疑惑,现在想来,陆宴既然对慈州窑有不浅研究,能烧出那般白瓷来,要做白地黑花,定然是也常常与墨砚一类物件长伴。只是她来的那些日子,未见到过罢了。
“那我便试试看。”能碰到这样好的徽墨,唐念锦自然也想体验一番,提笔正要落下,外面却急匆匆跑来一个布衣青年。
那青年浑身是灰,脸上密汗,气喘不定道:“沈老板,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沈盛转头见他,疑道:“你慢慢说,怎么了?”
“打……打起来了。”布衣青年吞了吞口水,才道,“沈老板,你是这儿的大善人,小毛子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只有你能拦住他了。”
沈盛见他神色焦急,也走了几步,在斋门口站定,回头向唐念锦二人道:“我有些急事要去瞧瞧,劳烦两位在此处替我照看一二。”
唐念锦便道:“你且去吧,放心。”
沈盛道过谢,便随着布衣青年匆匆走了。
“这两人看上去毫无交集,怎么出了事还会找他帮忙?”她问道。
陆宴却道,“你会水墨?”
唐念锦总算有个自家可以拿得出手的特长,便笑道:“那是自然,别的不行,画画可是我的老本行。”
她用笔在宣纸上几笔,纤纤素手执笔,眼神认真。
因弯着腰,墨发便从肩上滑落。
陆宴看着她认真作画的样子,执笔稳当,下笔有力,深浅得当。原本只当她是好奇,现在看来倒有几分实力,便上前瞧她的画。
这徽墨细腻好用,简直比她以往作画的颜料好到不知哪里去。她原先所在的世界,好的颜料不少,只是她买不起,用不了罢了。
如今能有机会一试,自然是高兴的,画着画着,眉眼舒展,嘴角也带了笑。
伸手去蘸墨,觉得眼前似乎有一人站着,便抬起头,却恰恰与陆宴俯身瞧画给撞上了。
两人靠的近,她能看见他眉目如画,睫毛轻颤,眼神微暗。
分不清是他身上的墨香,还是她指尖的味道。
这陆宴长的一副诱人的样子,可真是个祸水。
她急急往后退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往前走了走,才道:“你过去点,挡着我了。”
陆宴勾唇笑了笑,当真听话地往后撤了一步。
半晌,她才放下笔。
“这墨斋的笔墨果然好用,就是不知道价格如何。”她后退几步,陆宴偏头来看,见她画了幅竹叶图,栩栩如生,笔墨细腻,竹叶布局疏朗,有秀逸清俊之风。
没有数十年的技艺堆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是画不出这样的竹叶图的。
也不知方才她一心画画,用了多少时间,如今看外面暮色微沉,又听见沈盛温和的声音响起:“耽误两位时间,真是对不住。”
他从外面赶回来,面上微汗,却仍然笑道:“姑娘若是有喜欢的砚台,可选一块去。”
唐念锦只是举手之劳,用了人家的笔墨,哪还有道理在凭这看门的一会功夫来换一块贵砚。
她只道那青年说的不错,沈盛果真是个性子和善的大善人,回道:“你这店里的笔墨确实不错,只是我现在……还太穷,待日后我赚了银子再来。”
扯着陆宴便不顾沈盛挽留,出了店门,朝陆家宅子走去。
沈盛无奈笑了笑,眼看天色已晚,边准备着手收拾关门,走到桌前,才被桌上那副竹叶墨画吸引了目光。
“这是——”
他见这画法和结构与寻常不同,看得出绘者对宣笔的使用尚不熟练,但形神之间,却透着一股灵气,落笔细腻,看得出是女子手笔。
他又抬头,看了看两人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
陆家的人,从何处捡来一个善水墨的小姑娘?
……
那看门的老刘听见敲门,以为是陆丰成又来闹事,隔着门喊了一句便不再理会,谁想对方并未放弃,仍然慢悠悠敲着门。
他揉了揉酸疼的左腿,拔了门栓,这才推开门:“我说过多少次了,这宅子我做不得主,如今小少爷还未回……”
见门口站着的少年,老刘撘拢的眼皮猛然一跳,睁开细细瞧了瞧,半晌才道:“小少爷,你……你你回来了?”
陆宴进了门,唐念锦跟在他身后,见这前面是个半大的院子,可看得出布局用心,风格豁达。多半是那二老爷的手笔,从这布局器物上,便能看的出人的心性来。
“您瞧我,方才真是对不住小少爷,这,您快随我进来。”老刘关了门,引几人穿过前院,又道:“您还未吃过晚饭吧?从陶庄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叫人准备准备,山路崎岖,雪又大,应当叫人去接你才是。”
才到正堂门前,老刘高声喊了一句:“月儿,厨房快准备饭菜。”
远远传来一声答应,老刘这才转而笑道:“您歇息一下,我这就——”
“不必准备了,”来人声音低沉,面上没有半丝笑意,直接打断了老刘的话,“陆家现在是什么情况,小陆爷比你我更清楚。”
“以往的好日子和派头便不用想了,过去是风光,现在——”那人面带嘲讽,“还是让我们的小陆爷自行多体会体会,好早日习惯这种日子吧。”
第16章霸道
老刘脸上也露出些许尴尬之色,他跟着二老爷这么些年,也是看着陆宴长大的,自然感情深了些,可这新上位的陈管家,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陈管家,这小少爷才回来,又是大过年的,何必说那些事情。”老刘打着圆场,陈财却不打算就此作罢。他原本也以为陆宴还得再拖几日才回来。今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恐怕是自己也不甘心放弃陆家这个金窝。先前见他不管不顾,任由自己上位,在账目和各处生意上动手脚,还以为陆宴有自知之明,现在看来原来是韬光养晦,以退为进。
看来,他是小看陆宴了。
陈财仗着长兄的关系,在彭城混得风生水起,又挤掉了陆家原来的老管家,手段并不简单。如今见陆宴回来,自然先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以前叫他一声“小陆爷”,是看在二老爷的面上。如今陈财当了家,照看着各处的生意,这陆宴手下无人,自然只能任他拿捏。
唐念锦见这陈管家冷着脸,浓眉微蹙,厚唇紧抿,眼里隐着精光。看上去四十出头,带着一股不小的威压。便知他不似张五那般,狐假虎威,扯着大旗就摇杆呐喊,实则外强中干。反倒是陈财这样的人,隐忍到现在,露出爪牙来,那必然是有实力依仗的。
他是现在陆家的管事,下面用的也是自己的人,陆宴独自一人,的确是孤掌难鸣。
若是寻常人,此刻也只能曲意奉承着这位陈管家,在小心翼翼迎合着。但可惜,他遇到的一个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欺负的。
陆宴先前不管,不过是不想管,唐念锦对他信心满满,传闻说他不学无术,烧窑技术也赶不上二老爷。可见他开过几次窑,成品率和品色都是上品,便知那传闻都是外人揣测。
而她自己更不必多说,在这个时代,掌握了窑洞的改造技术和一些瓷器的烧制技巧,本身就是一种极大优势。
先不说自家在绘画这一处的作用,单是提高成品率便意味着大把的银子。
更何况祈朝不比原先她那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数据共享,任何知识只要有足够权限,就能获取,且都是前人经过千年发展、积累下来的经验。这祈朝的瓷器界,烧瓷的技巧是各家的金饭碗,就连师父教徒弟也未必倾囊而授,更何况是外人。
那些她从小就知道的常识,在这里却是千金难买的法则。
就比如那工匠追逐千年的白瓷,实则是因为瓷土中含铁过多的原因,因此烧制出来的多是青瓷。即便是前朝最好的刑窑白瓷,也并非纯白银雪。即便是反复淘洗胎土,也无法做到更近一步的纯白。
而她知晓其中原理,对症下药,解决起来自然更容易。
有了技术和这些知识,她如何会怕一个小小的管事威胁。
剩下的,便是如何将陆家各处窑口的实际掌握权,从这陈管事嘴里逼出来。
那陈管家见陆宴态度不变,脸色又黑了一分:“这几日的开销用度,加上几处窑口周转不灵,可都是你的功劳,若不是你不管不顾,陆家如何能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必这与家人团圆的日子,还住在这里。小陆爷娇生惯养,忙的却是我这等下人,如今回来了,也要做好吃冷饭,睡冷铺的准备。”
陆丰成父子忽然回到彭城,这风尖浪口,又传出陆宴并非陆兴黎亲生儿子的消息。陆宴未有否认,想来也是自己发现了些线索。
陈财原本想架空陆宴,自家在管事这个位置上,在慢慢蚕食陆家的家业。如今被陆丰成父子一搅和,不得不加快自己的计划,难免许多地方做的不够周到和隐蔽。
但他也不怕陆宴去查,陆宴手下无人,各处窑口都得听他的,即便施暗中做了什么手脚,陆宴也不敢招惹他。是以越发大胆起来。只是多了旁人要来瓜分陆家这块金宝藏,让他心中积怨不少。
陈财想到此处,瞧陆宴的目光更加阴冷,若不是这小子来路不正,他这几日又何须住在这儿老宅子里,日日操心那几处生意上的手脚。
“这小少爷从陶庄过来,怎么也得做顿热饭,陈管事您忙,这些小事我来安排便是。”老刘也惧于陈财目前的地位,是以只能小心赔笑道。
“我说的话,你是眼聋耳瞎,还是脑子不灵光?”陈财提高声量,“我看你也不想干了,明日就给我收拾收拾,滚出陆家!”
他明面上是教训这个看门的老仆,实则还是为了给陆宴一个下马威。
这陆家如今做主的是他陈财,让陆宴看清些。
老刘浑身一震,嗫嚅道:“陈管事,我也在陆家很多年了,你看这是不是……”
若是没了这陆家的差事,他这把老骨头还有哪里肯要,家里儿子因为太穷,连媳妇都娶不上。陈财这番话,无异于断他活路。
“陆家不需要不听话的狗,更何况是只年老体衰,瘸腿耳聋的狗。”陈财冷笑,话是对着老刘说的,眼睛看着陆宴,“我替陆家辛苦操持这些日子,昼夜颠倒,忙的饭都没时间吃。夜夜为了陆家的生意,为了维持那几处窑口,愁的而无法入眠。自打二老爷去世之后,这宅子上下,陆家各处,哪里不是我亲力亲为,呕心沥血撑起来的。”
“我陈财不像某些人,只会坐着吃闲饭。”
陈财说完,见老刘面色灰败,而陆宴一言不发,心中暗道自己这番算计得效,便一甩衣袖,欲要离开。
却听得陆宴淡淡说了一句。
“既然陈管事如此辛苦操劳,那就别干了吧。”
陈财脚下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陆宴:“我让你滚。”
唐念锦也有些惊讶,她只以为陆宴回来,定当徐徐图之,待将陆家的实权握在手里,才会收拾这等狼心狗肺,表里不一的小人。
谁想竟然如此有魄力,说撤便撤了。
陈财也是脸色发黑。
这陆宴到底有没有认清现状?!那账本生意,人脉工人,都拿捏在自家手中,他竟敢上来就把自己撤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陆家的摊子有多大,没了自己,他自己一个人就是瞎子!
那窑口的生意全在他手里,对接的货商是谁,进料何处,陆宴往日是从未过问的,他一个从未做过生意的毛头小子,真要自己去吃了苦头才知道好歹。
陈财眼珠一转,当是这陆宴年纪轻轻,又无经验,压不住自己少爷脾气,往日见他便是一副对人冷淡的样子,果然脾气不小。
如今敢把自家撤了,那陆丰成父子又在步步紧逼,届时陆家彻底垮了,这小子才会知道自家管事的本领,说不定还会回来求他接管陆家。
便道:“小陆爷果然好脾气,只是到时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
冷哼一声,也未回去收拾,便直接离开了陆家。
老刘见保住了自己的饭碗,刚松一口气,却又紧皱起眉头来,心中忧虑更甚,道:“这陈管事虽做事有些不当,但这些日子,陆家的生意的确是他在经手。小少爷你此次把他赶走了,接下来可如何能应对啊!”
“总账是否还在书房里。”陆宴却并不着急,只问他。
“这……总账的确在二老爷的书房里。”事已至此,老刘也只能寄希望于那陈财不至于太过分,忘了陆家待他的恩情。这些日子他在陆家捞到的油水可不少,往日二老爷在世时,待他也不差。
只盼下次小少爷若是要去请他回来,他不会将此事计较太过。
便道:“陈管事往日查账,也是在二老爷书房。只是还有诸多分账,不在此处。我一个老头子,帮不上小少爷什么……”
陆宴却抬脚朝书房走去,只道:“无碍,我记得你的儿子,他会算账,明日让他来府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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