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适应这里的光线,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响声。
有脚步声,还有衣服行走间摩擦的声音。
一双略带凉意的手碰到她的脸,又立刻伸了回去。
陆宴少年清冽酒醇的声音响起:“是你?”
不知为何,听到他的声音,她反倒安心下来。
相处这几日,他倒是从未叫过她的名字。
她轻轻一笑,回道:“是啊。”
救人未成,反倒自己掉下来了。
他又迟疑道:“这就是你说的来救我的方法?”
说要来救我,就真的自己亲自来了?
唐念锦脸一红,连忙转移话题:“先别说这个了,这里有路出去吗?”
黑暗里,看不清陆宴的脸,但他个子高,站在她身前:“不知道,摔下来的地方都很滑,前面倒像是有条路,可以过去看看。”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唐念锦见他言语正常,说明虽然摔了下来,但应当是无事的。
陆宴走在前面,又披着黑色披风,她只看到一个高高的黑影转身走了,便连忙跟上。
因她走得快,这里远离她摔下来的洞口,光线更暗了些,便脚下一时不慎,踩到一处石头扭了下脚。
但好在并不严重。
听见她细微的惊呼,陆宴停了下来。
她听见他走了回来,正想说什么,却便被一股力拉的靠近他了些。
陆宴顺着她的手臂捉到她的右手,轻轻用大掌包裹住,牵着她向前走。
他的手很大,包裹着她软软的小手,缓步走在她前面,高瘦的影子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仿佛可以遮去所有风雨。
第8章洞穴
地下洞穴很黑,她却并不害怕。
大抵是因为身边有人陪着吧。
唐念锦紧紧跟在他身后,只觉得牵着自己的手与前几日碰到时有些不同。
至少这次,没有那么冷了。
他走在前面,有危险的地方便自己先踩上去试试看,待确定无事后才拉着她走过。
唐念锦虽是女子,但毕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性子自立自强,断没有说让别人在前面探路,自己躲在后面享福的道理,便试探地想挣脱陆宴牵着她的手,道:“换我走前面吧,我现在视物比刚才清楚了些。”
原本他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此刻听了这话,反倒用力握紧了些。
“我……”她以为他没听清,刚开口,却被他打断了。
“前面就是地下河,顺着河边朝前面走,兴许能出去。”他没有回头看她,道,“那处更亮些,应当是有出口的。”
走了十几步,耳边的水声越来越近。
他忽地停下脚步,而她猝不及防撞了上去,摸着额头后退几步。
陆宴松开她的手,唐念锦听得空气里一阵布料撕裂的声音,又见他蹲下身,将手里什么东西在这条地下洞穴的河流里洗了洗。
他站起身,低头靠近她。
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莫名好闻的香味,像是某种独特的墨香。
陆宴顺着她的手臂捉到手掌,又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擦了擦她的掌心。
唐念锦微微皱眉,即使他的动作轻柔,伤口仍是有些疼痛。
她的手软软的,小小的,却有些粘稠。
陆宴闻得到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
擦完手掌,他又用另一条布将她的手掌包裹起来。
从小到大,她自己的伤口都是自己包扎的,生活的一切安排都是靠自己一个人,家里父母虽然疼爱自己,但却并不会溺爱她。如今第一次有人帮她处理伤口,唐念锦心里的感动倒不是假的,她便低声道了谢。
陆宴淡淡应了一声:“嗯。”
右手上有伤,他便牵着她的左手继续朝前走。
唐念锦承了他的好意,便不再矫情,既然陆宴如此照顾自己,届时她好好待他,多加回报便是。
原本她便想着将他照顾好,不说飞黄腾达,至少能让改变他的人生态度和处境,今后不会再轻易被负面情绪影响便是。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是将他当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好朋友,于情于理,都得帮他过上好日子。
陆宴这人虽然性子古怪,喜恶不定,有时说话还很毒……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人。
心里有了主意,唐念锦便不再纠结。唐家不找人来寻她,她正巧可以趁这段日子学些手艺,陆家既然是彭城有名的制瓷商家,她要是跟着陆宴学几手,也比在外面瞎闯好些。
两人在这地下洞穴中走了半个时辰,有几次走错了路到了绝途,再返回重新选方向,耽误不少时间。
好在最终还是沿着河流走了出去,重新呼吸到外界新鲜空气的时候,唐念锦笑了起来。
她原本五官便不差,只是年龄小了些,还未完全张开。
此刻笑起来,眼睛弯弯,眉儿浅浅,像点缀着星辰。巴掌大的小脸微微泛红,眼神清澈单纯,除去高兴,便无其他杂质。
正如他们脚边的山泉一般。
他愣了一下,觉得那笑有些太过晃眼。
移开视线,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
但这一松手,掌心却像是失去什么东西一般,有些空落。
他垂下眼眸,掩盖心底情绪。
才问她:“你回来做什么?”
唐念锦方才决定回来,只是一时冲动,此时还未想好借口,只能胡诌道:“你也瞧见了,这山路太危险,我走到那里,瞧见荒山野岭,又无人家。”
“心里害怕,还是待过段日子,雪消了,家人来寻我再走。”
也不管他信不信,抢在他前面便向前走了几步,似是怕他戳穿她,要她走。
唐念锦心里虚,知道自己这借口太蹩脚,但她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他总不会当面撵人罢?
陆宴却并未说什么,似乎她要走要留,他都并无所谓。
之前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面对凶残贼匪,她都镇定自若,应对有方,若说是怕山间危险不敢独自下山,自然是诓骗他的。
如今他孑然一人,陶庄的生意一落千丈,下面的人贪的贪,占的占,他早已没有什么可被别人贪图的东西。
她真想留,便留下吧。
只是提到她的家人,想来以她的性子,应当是有疼爱她的双亲,才养的出有这般明媚笑容的小姑娘来。
她总归是要走的。
留与不留,并无区别。
唐念锦自从心里有了猜想之后,才发现自己对那种奇怪情绪的感受越来越清晰,以往只是模糊的感觉,此刻分明能分辨出一二其中的情绪和强度。
就在方才,她又感到一阵无趣的情绪,便转头看着身后的少年。想这陆宴平时情绪内敛,有什么话也从不向外表达,心事都闷在肚子里,外人捉摸不透,便胡乱传言。若不是她能感受到陆宴的情绪,还以为这人没心没肺,不知喜怒哀乐是何物。
他面容俊逸,身形挺拔,看上去有些瘦弱,一双眼睛深沉如黑夜,好看的嘴角微微抿着,显出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但真要细看,又觉得他只是面无表情,未透出什么情绪变化来。
似乎方才在地洞里的温柔,都是幻想。
她又悻悻地走回来,到他身前抬头看他:“那个……”
后悔了吗?
留在这荒山深处,与他这样的人作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她说:“陶庄要朝那个方向走?这儿我不熟,不认识路……”
他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与她擦肩而过,长长的黑色披风扬起。
唐念锦微微侧头,方才他走过去的时候——是在笑吗?
她只是匆匆一瞥,并未看的真切,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便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一大一小两个黑色的影子,在素白的世界里缓缓前行。
高悬的苍穹布满了灰色的云。
一阵风过,隐隐又有纯白的雪花开始飘落。
第9章瓷土
唐念锦虽然住在陶庄里,但每日除去做饭,总得找些事情做,见陆宴常常一个人反复研究同个样式的瓷器,翻来覆去地重做重烧,她便也存了好奇心,想学一学这门手艺。
彭城瓷器远近闻名,其中以陆家瓷更佳,若是她能学会烧瓷,届时即便和唐家不和,也可自食其力。
陆宴起初当她是小姑娘玩闹心性,一时新鲜,待做到累的工作自然会退却,便随她去了,也不太搭理她。
唐念锦平日无事,便像个小尾巴似得跟着他,问东问西,又主动干活。
见她果然想学,他总算松了口,答应教她基础。
“你对陶瓷了解多少?”一涉及到瓷器,陆宴便像变了个人,平日的他懒懒散散,神色淡淡,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唯有在做瓷的时候,眼里才会浮现认真的神色。
陶器和瓷器在这个时代,往往是分开的两类器物,但若想学好瓷器,便脱离不了先了解陶器。
远古的人类偶然间发现一些经过火焰灼烧后的泥土会变得十分坚硬,经过千万次的摸索和探究,才掌握了陶器的制作方法,而在此过程中,发现了瓷石和瓷土。
唐念锦对这些陶瓷的基本发展历史有所了解,自然也是知道想要烧瓷,原料必然少不了瓷石瓷土。
他带她去料房,推门进去,便见到一屋子的原料:“慈州的瓷器之所以能够成为瓷中精品,离不开这山里的瓷石瓷土。”
唐念锦虚心听讲,虽然在她看来,这一屋子的乱石泥土不过都长得一般,但她也知晓,这与土地里的碎石泥土不同,有自己的门道。
陆宴走到一袋碎石面前,附身解开口袋绳子,从中取出几块瓷石来:“我们烧瓷,用的大多都是青土、缸土、黄土、笼土……每种都有自己的特性,还有些特别的紫木节、紫砂土等等。”
他的手指很长,即便拿着碎石,也显得格外好看。
不仅看着他是种享受,陆宴的声音好听,平日里极少说话,此刻听他将烧瓷的要点一一道来,她也听得认真。
采集到合适的瓷石瓷土,便需要用专门的巨大石制工具将其碾碎,又做成极其细碎的石土瓷料。
唐念锦见了其他的工具,有些惊叹。
她原本便早已习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里生活,在那里,人类将工具的力量发展到了极致,但在这个原始的世界里,一切工具都还显得简陋粗糙。
但他们却能凭借这样简陋的工具,制作出那样精致的物件来。
若要将坚硬的石头碾碎,必须使用更加巨大和坚硬的石碾。
陆宴带她在陶庄北部转了一圈,唐念锦才知道原来自己先前所想的不过只是陶庄的一部分,除去窑洞以外,还有其他的设施工具。
“这儿可真大。”她头次接触到这样原始却又有效的工具,一双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脚步轻快,顾盼间眉眼生辉。
陆宴见着她的样子,忽也觉得往日里这些自己打小见惯的东西此刻也顺眼起来。便引着她走过一处山坡,陶庄在这里利用山坡斜度,从高往下建造了数个池子。
“将碾碎的细料倒入此处池中,化为泥浆。”他一面走,一面耐心解释,“待水份蒸发,剩下的软泥便可用作制瓷胚泥。”
唐念锦上下打量这些池子,只觉得以陆宴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难以将他与这灰扑扑的地方联系起来,倒更配瓷器成型之后的气质。
因这处是斜坡,泥浆一层层留下,最大的粗糙瓷料先沉淀下来,最后一个池子留下的便都是最细腻的瓷料,即便如此,还需要多次揉合,才能用来制作瓷胚。
瞧着陶庄泥池的规模,她也能想象出这里全盛时热闹的情景。
如今整个池子干涸杂乱,透露出萧条之色。
她又偷看了陆宴一眼,以他的能力,若是仔细经营,断不会到这么田地。
两人向回走,离外屋越发近了,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唐念锦走在前面,加快了步子,到了外屋,一边开门一边回头问陆宴:“是替你送冬粮的?”
她打开门,正瞧见门前立着一青年,个子不高,小眼睛,高额头。
见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张五眼珠一转,朝屋里伸长脖子打量了下。
见着陆宴立在里间,俊逸少年身姿不凡,面如谪仙,即便是立在尘埃满地的旧屋里,周身的气质也依旧令人不可忽视。
张五最讨厌的,便是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面色微黑,心下暗道,即便陶庄没落成如今的地步了,也不见这位丝毫的狼狈,可真是能装,届时若是连陶庄也保不住了,看他如何再保持这般姿态!
想到此处,张五那浓黑的眉毛一挑,嘴巴微咧,小眼珠不住地转圈。
再开口时,语气带了些傲气:“小陆爷,真是好久不见呀。”
见是认识陆宴的人,唐念锦便没说话,侧身让了让。
陆宴未回应,张五面露不悦,又酸溜溜道:“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张五便算了,只是此次我上山来,是有重要的事要与你说说。”
陆宴微微皱眉,此人他多少有些印象,是先前在陆家做瓷器的烧瓷工,后来因偷盗庄上东西,被赶了出去。
如今还敢回来,必然是有所依仗。
果然,张五手一推,扶着门框,张口便道:“如今我跟着丰成少爷做事,今日上山,也是替主子传个口信。”
见陆宴对他漠然,张五觉得有些尴尬,便高声道:“丰成少爷是陆大老爷的独子,既然陶庄是二老爷打拼下来的,如今正该由陆家的真正血脉来继承。”
“真正”二字,咬得很重。
陆宴却是讽笑一声:“陶庄成了这个样子,陆兴察还不死心?他倒是敢回彭城了,怎不自己上庄上来。”
张五骂了一句:“大老爷何等身份,派我上山来,已是看在二老爷的面子上,给足你机会。”
“你若不识好歹,届时可别怪大老爷无情!”张五气势汹汹,又威胁道:“识相的话,主动将陆家当家的位子让出来,大老爷和丰成少爷仁慈,兴许还会赏你口饭吃。”
张五这话说的得意,今日的差事便是他主动担下的,将陆宴踩在脚下,让他求着自己给条生路,可是自家自从被陶庄驱逐之后便日思夜想的事。
他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了,好吃懒做,当时能入陶庄,全靠亲戚介绍,后被全彭城最有名的瓷庄羞辱驱赶,哪里有别的窑肯要他。
心中一口恶气,全算在了陆家身上。
那陆宴,不过是凭借生的好,成了这陆二老爷的独子,才有如此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