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山之前便于家中长兄说好了,今日来此处,不论结果如何,明日都去山后与他告个平安。”她又露出歉意的神色。“若是明日见不得我,以他的性子怕是会去报了官府。我再三与他说了不必,却拗不过他。”
封山听到此处,眼皮一跳,心中暗道麻烦。再细细盯着唐念锦片刻,观其神情,也不像在扯谎。
他们这门买卖做的隐蔽,待事情了结,把这小子的尸体往窑洞里一烧,待开春后人们上山,届时什么痕迹都烟消云散。只当是这庄子的主人莫名失踪了,即便有发现什么,也怀疑不到他们身上。可这丫头横插一手,却是有些麻烦。
封山脑子里一时想得多了,难免神色纠结,只好转头看了眼桌后的常边。
常边做了个隐蔽解决的动作。
封山轻微颔首,双手缩紧厚重的宽袖里,将袖里的狭长匕首轻轻摸住。
“既然来了,就且留下吧。”常边原本坐在桌后阴影中,此刻身子微微前倾。许是恰好改了风向,烛火晃动到另一处,照在他脸上。
与矮胖的封山不同,常边尽管坐着,也可以看出其身壮体强,络腮胡子遮住了脸的下部,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
唐念锦点点头,似是毫不慌张,摆头打量了四周,自我介绍道:“我姓唐,家中排行老四。”
封山将手背在身后,慢慢绕圈朝唐念锦身后行去,口中道:“这位便是庄子的小少爷,想来你也知道,进了庄子,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都得提的清楚。今日你已是来晚了,日后可不得如此没规矩。”
他这面说话,无非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陆宴依旧沉默着,唐念锦偶与他目光相接,只觉得里面深深暗暗,像无尽的深潭幽水,加上这幅上好的相貌,瑞凤眼,高挺鼻,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几丝风流韵味。
这具身体的主人平日本就是不常出门,又无朋友姐妹来往,随着唐至文一同来此不过几日。纵然知晓这是个瓷器大县,也不知此处是哪家的山中庄子。
说话间,封山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袖中寒光隐现,蹑步上前。又拔出匕首,自下而上对准小姑娘背后的要害,猛然向前一刺!
“屋子这么冷,不生火吗?”唐念锦正巧向前行了几步,就这几步,恰巧让封山扑了个空。
这小妮子难道在背后张了眼睛不成!封山腹诽几句,手上动作却不慢,立刻收起了匕首。
入夜之后,山间温度骤然降低,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贴着地灌进来,又顺着人的腿往上爬。
常边只道:“去生个火盆。”
既然是大哥的吩咐,封山自然不敢不从,从右侧一个小门里掀开帘布,又推开木门钻了出去。
他先前蹲点的时候,早已对这处庄子的构造有了大致了解。除去这外间屋子之外,其右侧连着杂物柴房,并一个小院,大约是加工瓷器的地方。左侧是住房五间,以及其他加工场地。而直行往北,正中间是堆放材料的地方,料房以北,便是窑洞。
封山去生火,屋子里便剩下三人,互相沉默。
常边盯着唐念锦,而她看着陆宴,陆宴瞧着烛火。
蜡烛则稳稳地自顾自燃烧着。
唐念锦本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但却总被空气里的某种怪异气氛给压的开不了口。
好在局面没有僵持太久,陆宴先起了个话头:“听闻这山间有个传说,早些年间,有位进山寻找烧瓷材料的青年。”常边并未打断他,唐念锦也露出认真听下文的神色。
陆宴继续道:“瓷石瓷土是起步关键一环,那青年精益求精,听闻这山间峰峦耸峙,有上好瓷土,便铁了心进山来寻,谁想走了大半日,眼见着天黑了,也一无所获。”
“然后呢?”她眨眨眼,接了一句。
陆宴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好看的脸侧轮廓在这烛火里镀上一层柔和的绛金。
他的声音清冽,如温酒细润:“正当月黑云厚,山际幽雾弥漫之时,青年瞧见远处有火光映天,他便朝着那处一路摸了过去。”
“到了一处废弃多年的圆窑,听得里面有喧闹人声,青年面露难色,不敢轻易入内,却又好奇深处究竟有何物,那火红的光芒,是否是烧瓷所生。”
圆窑是北地常见的窑炉形制,易于控制升降温的速度,虽有易出次品的缺陷,倒也颇受窑户喜爱。
而唐念锦似是听得入神,只待他继续。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而那洞内忽然传来了一个飘渺的女声,声声直唤这青年入内。听到此声,那青年也不知如何,眼神浑噩,不由自己地走进了窑洞里。”
“他这一进去,就再也未曾出来。”
“那女声莫不是此处的山鬼,能勾人魂灵?”唐念锦噗嗤一笑:“唤的是什么?”
陆宴抬头看了她一眼,道:“那女声道的是——若到我这处,留命不留魂。”
“够了!”
第3章事后
几乎是同时,常边便打断了陆宴的话。心中暗道这小娃娃口中没有实话,也不安分,须得把他看紧。
他站起身来,盯着陆宴。
“来了来了——”木门一开,封山扯着嗓子,端了个火盆快步走了过来。他又将火盆往地上一放,整间屋子的寒意总算散去几分。
搓了搓手,抬头见唐念锦走了过来伸手烤火,注意全在炭火上,便又起了心思,从身后绕过去,手中利器直击她的后心。
谁想这小娘子身子灵活,转了个身,封山手中的利刃正擦过她身上的羊裘,裘衣外毛坚硬,发出划拉的响声。
她脚下轻轻一绊,专寻他受力的地方,封山本就身子肥胖,被这一脚摔了个彻底,手里的刀甩到角落深处,发出重物坠地的响声。
唐念锦故作惊讶,回头伸手扶他起来:“没事吧?”
封山摔得鼻青脸肿,没好气地撇开她的手:“不劳你费心!”
“方才是不是摔掉东西了,我去替你找找?”唐念锦又好心道。
抬脚便要朝匕首滑远的方向走去,封山只得连忙拉住她,吱唔道:“不……不用了,我自己一会去找。”
邪门了,那小丫头的脚是怎么把他绊倒的,方才那几次,有意无意又像是单纯的意外。
常边朝封山默默摇了摇头,两人默契相通,封山了悟。这意思是叫他暂不动手。若真如她所言,那长兄见不着人去报了官,此事收拾起首尾来可就麻烦不少。
常边却站起身来,只说已经入夜,几人还是早些歇息。
他算盘打得明白,只要过了今夜,届时尾行这小姑娘去瞧瞧,是否真有那个约定,若她识趣地回来,还可以多活几个时辰。
若是诓骗他们二人,那免不了横尸当场。
常边带着唐念锦去了木门后的院子里,此处有几间卧房,到了第三间门口,见是一普通的下人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并三床棉被。
“你先暂且歇在这里,切莫乱走。”常边站在门口,又叮嘱了她片刻这才离开。
唐念锦连连点头,送走了常边,关门时瞧见外面地上的落雪已有手指厚度,映得一片素白。
她细细听着,见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和开关门的声响,估摸着这三人已在她隔壁房歇下。
走了半日,她早已觉得脚痛疲惫,朝床上一躺,舒舒服服地歇息起来。
这两人毫无下仆做派,她也不傻,听了那少年的故事,加之如今的境况,自然知晓是入了险境。那两人未对她下手,应当是先前她的话多少有些震慑作用,但也只怕管不了多长时间。
……
隔壁房间。封山贴近墙壁,听得那一间的声音停歇下来,又出门瞧了瞧窗户。唐念锦房间的灯烛已灭,果真是歇下了。他这才放心的吹了个口哨,躺上了床,贴着墙壁睡下。墙壁虽冷,却能传音,若隔壁有何响动,他也能第一时间醒来。
唐念锦住着第三间房,封山在中间,常边要监视陆宴,便把他绑在了第一间房内,陆家如此家业,必然是藏了有不少金银的,今夜若是拷问他,难免会弄出动静。
“呜呜。”常边打了个冷颤,猛然回头盯着门外。再细细一听,似乎是起风了,风过树林房瓦,发出呜咽的声音。
正当他放松下来,准备入睡时,门外却响起了一阵单调而重复的敲门声。
随着敲门声的,是一阵女子幽怨而虚渺的声音。
“若到我这处……”
留命还留魂。
常边打了个冷战,心里觉得不对,便大步跨到床前,两下解开绑住少年绳结,低声让陆宴去做这个出头的,道:“去开门。”
陆宴活动了一下僵化的手脚,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蝶翼般的睫毛轻颤。
他的动作不慌不忙,好似真的才睡醒,要去开门一般。全然没有被他人控制的逼迫之意。
常边趁他动作,便拿出火折子点了灯。屋子里亮起来,驱散了先前那丝诡谲的寒意。
少年打开门,屋里的光迫不及待涌出,将他单薄却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
也投在屋外小姑娘的身上。
唐念锦笑意盈盈地仰头看着他,道:“刚才没吓到你吧?”
还未等他开口,瞧见门口情形的常边便大步跨了过来,将陆宴往后一拉,面色不善道:“我先前与你说过,夜里别出来乱走动。”
唐念锦眨眨眼,双眉倒撇,先前的笑意消散得干干净净,只余一副可怜的模样:“我先前起夜,听见茅房旁的杂物间里有人说话。”
“可我想了想,这庄里除去我们四人,再没有别人了。”
外面还在飘雪,却没有初始那般大了,少女脸部稚嫩的轮廓清晰,眉眼分明,唇红齿白,像个娇嫩的瓷娃娃。“我来敲门问问,若是你们也在房中,那怕是杂物间里藏着什么歹人。”
唐念锦作出害怕的表情,压低声音道:“此刻不敢耽误,便来提醒一二。”
“难道还有别人?”常边心下思虑万千,有了诸多猜测,但为以防万一,仍是让唐念锦带路,随她去瞧瞧。
他又转过身,背对着唐念锦向陆宴做了个威胁的手势,语气却似寻常道:“少爷安危重要,若真有贼人,恐有同伙。我若随她去了,何人贴身保护您?还是一同去为好。”
“贴身”二字咬的略重。
陆宴淡淡道:“走吧。”
为防打草惊蛇,三人未带灯,穿过院子,朝右侧一间仓库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原本是唐念锦头前带路,走着走着,便成了她落在后面,与少年一道。
常边脚长步子大,走到了前头。到了第一扇杂货间门前,他停下脚步,半弯腰贴门听了听,果真从里面传来细微的人声和碰触到杂物的声音。
这庄子太大,果真有人躲了起来,怕也是对陆家多有图谋。
常边面色严肃起来,侧身回头一看,碎雪轻扬扬落下,在人儿的身边萦绕片刻,才悠悠触底。
少年身形修长,面如冠玉,身子虽是单薄,却坚定颀长。少女面若桃花,杏眼樱唇,披着一身淡色旧羊裘,缓缓走在他身侧。
当是一对绝色的璧人。
常边仿佛感觉冰冷的狗粮正在自家脸上胡乱地拍。
他摇摇头,把脑子里众多思绪甩开,见唐念锦也到了门前,对自己指了指里面。
她做了个口型:有人吗?
常边眉头微皱,低声道:“我进去看看。”伸手摸了摸门鞘,确认没锁,他便猛地用力一推,且在瞬间,身子便冲了进去。紧跟着响起来的,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夹杂着男人的怒骂。
陆宴站在门外,轻轻笑了一声:“你胆子不小。”
“当你是在夸我了。”唐念锦一边说着,一边跨进了房里,从袖中掏出火折,点燃了门口桌上的油灯。
陆宴随她走了进去,入目便是一片狼藉,最里边的角落里绑着一个矮胖的男子,因嘴里勒着抹布,此刻只能发出呜呜声。另一边的梁上倒吊着方才才进来的常边,左腿上绑着绳结,绳子另一头穿过房梁,几绕缠着重物瓷石,落在地上。
显然是个构思精妙的触发式陷阱。
唐念锦是学美术的,对结构和空间本就很敏感,先前好奇打发时间学的各种机关,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常边刚被倒吊而起,头晕脑胀,还未适应过来,便感觉一双滑嫩的小手将自己双手拉在一起。她又用粗大的麻绳栓了个极其结实的结,打结的方式怪异却结实,常边用力挣扎,反倒越勒越紧。
“你早就看出来了?!”常边心里懊悔,千防万防,还是对这小姑娘警惕太低。唐念锦后退几步,偏头看了眼陆宴。
常边悔道:“是我看走了眼,你若是来敲门,封山在隔壁,不可能没有察觉。”冷哼一声:“小姑娘年纪轻轻,手段倒不差。”
“既然事情解决了,还是早点回去歇息。”陆宴垂眸回道,声音淡淡的,却极为好听。
唐念锦盯着他那张玉琢白皙的俊逸侧脸看了半晌,心里只道看在这张脸的份上不与他计较。自家出力又费心的,如今拿下了贼人,他可倒好,连句谢谢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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