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等待的客人也已经到了,上位鬼怪,返魂香,还有上位鬼怪,方相氏。为了今晚的夜探,他们已经筹划了很长时间,若要挑选守口如瓶的鬼,脾气不能太过乖戾,且要有能辨善恶之心,最好还要身份高贵,以此应对可能会遭遇的盘查。返魂香身具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法门,方相氏几乎已经不能被算作鬼怪的范畴,而是驱疫辟邪的神灵。闻折柳亲自出马请求这两位,并且编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话,他说他们本来早与扬屋外的几个小游女约好了,有一些崭新的衣物和饭食要定期送给她们,这是很久以前就在做的布施。但是现在不夜城街道戒严,很难找到办法出去,要是没有这些衣服和食物,她们不过是最弱小的灵,肯定会冻死饿死的。唉唉世事艰辛,谁不是竭尽全力地挣扎在生活的泥潭里呢?还请您二位帮帮忙,做出彻夜欢宴的样子,掩护我们偷偷出去吧,今夜的资费就算在我们头上好了,不会再叫您出钱的。
说这话的时候,闻折柳的目光澄净而感伤,如水镜般漆亮的长发披散下去,那么多的悲悯从他微皱的眉目间流露出来,仿佛春樱婉转垂下枝头,在流连的春风中飘零如泪……返魂香已然痴了,方相氏也面露不忍之色,要用人类的标准看,他们皆是风雅的名士,做不出感动地握住游女的手痛哭流涕之类的举动,唯有悲慨地长长叹息。返魂香合上扇子,沉痛地说:“春海小姐……啊,还有明日夏小姐,江雪小姐,真是……真是……唉!”
“奔驰天庭之雷神……亦不怪罪有情人。”方相氏双眼含泪,吟了一句改编过的《拾遗集》里的古歌,“请您放心吧!您的嘱托,我们必定倾力而为,不使您的承诺落空!”
“那就拜托二位了,”贺钦笑吟吟地颔首,同时不动声色地拂开返魂香搭在闻折柳脚边的袖子,“等到今夜事毕,我们一定会用最盛大的宴会,来回报您二位的恩情的。”
在这之前,圣子已经被谢源源乔装打扮过,暗暗送到了小山光的房间。蒙着面纱,小山光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不夜城的每一个鬼灵,从骨子里都带着对天照大皇的臣服与敬仰,使她知道这肯定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大人。依照原先的计划,小山光牵着圣子的手,送她到扬屋最下层的锅炉灶房去,那里有许多隐蔽的小房间,都是给仆从们的流动居所,把门关起来,没人知道里面住着谁。这也是闻折柳的打算,毕竟,有谁会想到太夫会暂居在脏热的锅炉房呢?
侍女们载歌载舞,三味线和琵琶的声音玲珑清脆,房间顿时充满了喧腾的氛围,谢源源早早换上了夜行衣,三个人还穿着便于出行的和服,对返魂香和方相氏遥遥示意,搞得两个上位鬼怪又激动又高兴,自觉和佳人之间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
“男人就是这样的生物,”贺钦的笑容带着点自嘲的讥讽,“不能一味奉献,而是要从他们身上索取东西,使他们为你奉献,又为你保守秘密。这样他们非但不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反而会认为自己是特殊的,是与众不同的……不过,这点对女人好像也同样适用。”
闻折柳看了他一眼,狡黠地道:“那你呢?”
贺钦一愣:“我?”
他望着闻折柳,明白他在问什么了,不由淡了笑容,轻声说:“不,面对你,我一点都不特殊……我只是个最常见不过的俗人而已。”
掩在宽大袖子下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贺钦灼热的掌心,闻折柳笑弯了眼睛。
“可以了,”谢源源攀上露台,说,“下面巡街的鬼走远了,下一批在五分钟以后!”
衣袂于夜风中猎猎翻飞,仿佛起舞的蝴蝶,下一个瞬间,三个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灿烂如蝶蜕的羽衣翩跹坠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水般的长发,华美的妆容和细碎簪环全都无声委地,三个人同时换上了初到不夜城时穿的衣物,落在扬屋的房檐上。
“苍天啊,我好像已经有一万年没穿过裤子了……”闻折柳活动脖颈,检查身上贴着的隐身符,远方的阿波岐原蓝火粼粼,八名涉江薙刀骑镇守在高塔的八方,那是不夜城中最顶尖精锐的战力,“看见了,是从地底下钻过去,还是直接跳上去?”
贺钦说:“按照圣子的路线,再跳上去肯定是不行了,得找个出人意料的方式。”
“要入侵一座巨型建筑,最好的方法是从排水系统进去,”杜子君说,“人少,很多古老的建筑都在下水口留有密道,但是这里不能用常理来推测……”
“那就藏在酒缸里?”谢源源冷不丁地说。
四个人齐齐转头,街上还有陆续往来的游女和行人,只是由于戒严的缘故冷清了许多,此刻,一列大车从远处辘辘而来,车上安置着几个半人多高的巨型酒坛。
依照圣子所说,城主没有其它的爱好,只有一点,就是喜爱用纯度极高的鬼酒,因为用这种酒浸泡过的松木,燃烧起来会发出色泽纯正如血的光芒,并且火焰经久不熄,被鬼酒加持过后的温度,甚至能很快烧穿一寸厚的钢板。城主非常喜爱这种火焰的特性,每隔一段时间,阿波岐原都要运进大量的鬼酒,用以炮制充当燃料的松木。
“就是它了。”贺钦断然说。
四个人隐匿身形,闭住呼吸,分别轻巧地跃在四驾酒车上,他们想到了很好的注意,就是根据鬼酒松木的去处,来断定城主所在的房间。
最好最大的松木一定是送去城主那里的,他的住所来回变换,除了阿波岐原最顶端,最尊贵的房间不是他有资格入住的以外,其下的每一间卧房都有可能出现他的身影,唯一能够作为判断的,就是松木燃烧的火光。
鬼牛踢踢踏踏,拉着酒车,涉江薙刀骑的身影亦渐渐近了,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袭来,闻折柳看着他们在黑夜中与坐骑合二为一的,高如怪兽的身影,慢慢伏低身体,掩住了口鼻。
第250章诸神黄昏(二十三)
没有任何阻拦,涉江薙刀骑的身形仿佛伫立在黑夜中的巨大雕塑,除了眼眶中幽幽跳跃的深蓝鬼火,几乎看不见什么活着的迹象。
他们终于进入了这座不夜城最中央的高楼,闻折柳伏低身体,暗自观察,建筑的主体都是以温润的红玉修造而成的,飞檐斗拱,水晶和琉璃的风铃犹如精巧的雨滴或者流苏,颤颤地层叠垂拱,金光流转间云蒸霞蔚,仿佛赤红夕烧烂漫堆簇而成的天宫。
虽然太夫已经偷偷逃离了阿波岐原,可这里的顶端还是放射着无匹的光华,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段达到的效果。
浓郁的酒气,酒车带着他们慢慢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在仆役吆喝着卸酒之前,他们就已经轻巧地跃了下来,杜子君张开手指,比划出分头行动的手势。
这也是他们的常用策略,杜子君和谢源源一组,能形成正面攻势酷烈如火,侧面暗袭阴冷如冰的局势;而闻折柳和贺钦一组,就是所向披靡的王杀,谁都要为此暂避锋芒。
贺钦点了点头,他们兵分两路,沿着朱红色的楼梯,一路盘旋着向上。
阿波岐原内部装饰的奢华程度远超过四人的想象,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红。在这里,纯正的朱红色才是不夜城最尊贵的颜色,没有游女敢于穿戴大面积的朱红,只有在花魁道中游的时候,太夫才会将长发挽成高耸的立兵库,上簪龟甲和珊瑚的发梳长笄,漆金的花饰围绕双鬓,极尽澄、寂、艳、赈之美,然后再披上朱红色的华衣,长而厚的腰带编织金丝,从腰上袅娜地垂到鞋面,最后穿起沉重的三枚歯下駄。如果是人间的吉原,太夫需要踩在地面,但这里是万鬼狂欢的黄泉之国,所以作为天照大御的太夫会从阿波岐原的顶端一路出发,霞光和飞花铺成她行走在天空中的道路,鬼们伏在地上,只能看见她迤逦华美的裙摆,还有长耀如大日般的辉光,浩浩荡荡的樱花从天际的尽头飘零黄泉,美过世上任何一个潮起潮落的瞬间。
因此,深红、浅红、胭脂、赤丹、朱绯、深海老茶……花团锦簇的红遍布在阿波岐原的内部,其中分布着丝丝缕缕的金,但又绝不叫人觉得刺眼,这些珍稀的颜色古雅而绮靡,化作高旷绚烂的浮世绘遍布墙壁上下,闻折柳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似乎还是连贯的故事,只要人沿着飞旋的长梯慢慢攀登,就能将其一一收入眼帘。
两人极有默契地闭唇不语,顺着楼梯徐徐向上。这一卷灿烂巨大的浮世绘几乎不是人力能创作出来的产物,大地的线条是纯然的金色,仿佛其上的人都行走在黄金满地的天上之城,蔚蓝色的海洋从黄金大地的上空横贯而过,海天倒悬,当中行走着熙熙攘攘的众生。
“这是什么……神明居住的高天原吗?”四周空无一人,闻折柳低声问。
“不确定,再看看。”贺钦回答道。
画卷徐徐展开,黄金大地的子民朝天空中撒网,网住的都是蛟龙般美丽的鱼龙,玉色的桃树生长遍野,上面全是累累艳红的硕桃,人们裁下天上的云霞当做华丽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春天。健硕英俊的男子高声歌唱,就有妍丽轻盈的女子翩翩起舞,他们头戴金黄的麦穗或者翠色的玉壁,浑身上下散发明光。何等令人悠然神往的美好景象,仿佛只是看着,便能欣然满足地微笑起来。
“是高天原,”贺钦用手指着浮世绘上的人物,“他们身上的衣服和配饰细节都有微妙的差异,但他们头上戴的,都是命冕。”
“黄泉国里,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幅画呢?”闻折柳凝眉细思,“再往下看看。”
两个人再缓缓地转了三层,除了载歌载舞的小人,浮世绘中终于出现了别的角色。
两个身穿白色衣袍,相互依偎的人形出现在黄金大地的尽头,青铜与精金铸造的宫殿后是群舞的狂龙。这两个人都没有脸,也分不出男女,但是比其他人都要高大,头戴的命冕辉煌如日和月,手握着古蛇的权杖。
“伊邪那岐……伊邪那美!”闻折柳一惊,下意识的,那两个古老而飘渺尊荣的名字已经从他的唇间逸出。
这对兄妹神是日本神话的起源,他们绕着天之玉柱结为夫妻,诞下诸多掌管人间的神明,圣子所象征的天照大御也只是伊邪那岐的后代,因此闻折柳看见他们的形象,便难以抑制地想起了这是谁的地盘。
黄泉之国,是黄泉女神伊邪那美的国土,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也会在这个世界遇见她,那强大而愤怨的古神?
“伊邪那美在生产火之迦具土神时,被火神天生携带的火焰烧伤,从此卧床不起,”贺钦道,而随着他们拾阶而上的步伐,真的有灼热金红的火焰从浮世绘上升起,盘旋如咆哮的恶龙,“不久之后,她就故去了。”
画面的色彩逐渐暗淡,凄风苦雨,海天的颜色如灰,桃树枯萎,诸神尽皆悲切。头戴日冕的人形捂住脸,做出哀哀哭泣的模样,他的脚边是一个浑身燃烧的婴儿。
“伊邪那岐为此怒不可遏,又日夜嚎哭,他的泪水从伊邪那美的床边流淌,也从中诞生了神,名为啼泽女命。”贺钦接着道,“失去爱人的痛苦,令他再难自制,他拔出十拳剑,对火神说——”
壁画上,伊邪那岐手持利剑,毫不留情地朝哇哇啼哭的婴儿当头劈下。
“——即便你是神的儿子,也不配得到恕免。”贺钦轻声说,“这把剑,就是后来伏诛八岐大蛇的天之尾羽张,天羽羽斩。”
闻折柳望着浮世绘,宛如时光倒流,往事重现,古老神话所展现出来的哀恸是那么惨痛且动人,伊邪那岐不再是高傲的神明与君王,他只是一个失去爱人,也失去了理智的男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会在区区一次生产中死去,怎么可能呢?她是伊邪那美啊……她是他的妹妹,他的妻子,与他一体双生,与他一同统治天空大地与海洋的皇啊!那样尊贵如明空日月的女子,岂能因为一次生产而陨落光辉,与他天人相隔?
悲痛到了极致,以至于什么都是无法原谅的了。伊邪那岐拔剑斩向火神的这一幕,线条极具张力,万里霞光皆在男人身后汇聚成喷薄的云气,即便没有五官,闻折柳似乎依然能透过力穿纸背的笔锋,看见一张似神如魔,大哭狰狞的脸孔。
你怎么敢!他的耳边回荡着雷霆般的怒吼,仿佛这一幕就于此时,于此地,发生在他的眼前。伊邪那岐暴跳如雷,疯狂难抑,朝着他的儿子,还不会说话的婴孩发出殒命的审判:不过是个卑贱的劣子,你怎么敢?!
“后来,”贺钦牵着他的手,上到这一层,阿波岐原里已然有了女官和仆从走动的声音,“伊邪那岐过度思念自己的妻子,于是就下到黄泉……”
闻折柳还沉浸在画面的意境当中,前方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一股浓烈的酒味随着空气逸散过来,令二人来不及看完壁画,唯有马上停下交谈。
鬼酒松木。
“送到上面去吧,”柔美的女声轻轻地说,“小心些,太夫不在了……你们要学会自保,明白吗?”
十来个少女的声音低低应“是”,两人互相对视,从拐角闪出来,那是一列约有十五人的侍女,皆穿着小袖白花的和服,打着小鹰结的腰带,都是眉眼怯怯,纯洁可爱的模样。为首一个看起来稍微大点,也比其他人要成熟点。
她们怀抱漆黑的鬼酒松木,尽力避免身上沾着那易燃的液体,朝曲折回旋的长廊深处走去,贺钦和闻折柳来不及再看,只好紧随其后,默默地跟着。
侍女们来到一面红丝绸的幕帘之前,两边的栽种的细竹枝叶纷披,自动组成一双伶仃长手的模样,替她们拉开了帘子,里面约有二十平方的面积,于是两人也试探着钻了进去,听见一个侍女纳罕地嘀咕:“唉,今天怎么感觉比以往的份量沉了?”
倒是灵敏,贺钦看了一眼闻折柳。
“噤声!”为首的侍女冷冷道说,“太夫不在了,还不安分点,想死吗?”
里面登时噤若寒蝉,没有一个胆敢吭声的,又过了一会,帘子打开了,闻折柳抬头一看,立刻愣住了。
前方已经大变了样,面前的空间辽阔宽广,几乎一眼望不到边,仿佛整层只有这一个房室一样。地板泛出妖异的黑红二色,黑鹤的烛台静静伫立,最高处的座位上,仅坐着一个人影,不辨男女,也分不出老幼。
扑面而来的诡异杀机,闻折柳神情一变,贺钦已经将他带进自己怀里,避免了与他正面相对。
……城主。
一个照面的接触,闻折柳早已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他被震得说不出话来,无从说起那一刻他看见了什么,但是比海还要深的寂寞和哀伤,比天还要厚的狂怒和哀怨都一齐朝他冲来。女人且歌且吟的哼唱声同时萦绕在他的耳畔,歌声如此缠绵,讲述了情人在欢好一夜之后,女郎披衣坐起,任由情郎从背后为自己簪一枝带露的樱花的故事。那是上古的情歌,可歌声当中流淌的情意,却比最浓的毒药还要怨毒。
是谁呢?
……谁会坐在这里,谁会一边期待着世界的灭亡,一边冷漠地吟唱定情的爱歌?
闻折柳抓住了贺钦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了一个字,“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