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光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了,他们居然要假扮一位振袖新造!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小山光下意识挺直了脊梁,煞有其事地怒斥道:“不得喧哗!”
话一出口,她立刻眼前发黑,腰软得坐不住,太大胆了……一个三等的围女郎,竟就这么无礼呵斥了作为高等鬼而存在的影武者……她会死的,她一定会死的!
门外寂静了片刻。
贺钦低声道:“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都是短发。”
谢源源立刻道:“我有!我有伪装用的长假发!”
杜子君奇道:“你怎么有那玩意?”
谢源源道:“拜托,我是潜行者和刺客诶!本来就要假冒各种各样的身份,融合各种各样的环境好不好!虽然我本人是没条件这么干啦……但还不许我过过眼瘾吗!”
几个人飞速对了一下眼色,杜子君道:“给闻折柳用,他在第五世界有假借身份的经验,系统判定也会优先倾向他!”
这时,影武者再度开口,语气沉沉,含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小山座敷持,言语未免放肆!客人是否安好,为何一言不发?”
小山光重重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充斥着破釜沉舟的清光,不夜城中的每一只鬼灵都是奋力向上的蝼蚁……蝼蚁罢了,难道死之前不配得到更大的游戏乐趣么?
她沉声道:“鬼影武者,僭越实则不是妾的本意,只是今晚,妾的榻下来了更加尊贵的大人,请您速速离去,不要惊扰大人的雅兴。”
假发作为伪装道具,并不需要人手动粘贴,而是直接从闻折柳的发尾接着生长起来的,仿佛一匹鸦羽织成的沉重绸缎,将他的头拽地不住后仰,他咬牙切齿地道:“女孩子可真辛苦啊……”
忙乱的间隙,贺钦笑着亲了亲他的嘴唇:“但很好看。”
背对着门口,他已然披上了那件沉重宽大的外袍,虽然里面只穿着内衬,可足够清出遮蔽两个人的空余,贺钦蹲下身,杜子君替他撑着迤逦的下摆,做出十二单衣般层叠厚实的假象。
影武者冷笑:“小山座敷持,你今夜在册的客人只有夜叉大人,何来什么其他尊贵的大人?夜叉大人呢?”
小山光冷冷道:“他已经死了。”
影武者勃然道:“放肆!”
推拉门轰然打开,高大的鬼身着甲胄具足,犹如古代的名将,眼中的蓝火在青铜面具后熊熊燃烧,但就在开门的瞬间,他的瞳仁蓦然剧痛,仿佛被烈焰狠狠舔舐了一口!
——是谢源源把两团C4揉着弹进了他的眼窝……爆炸声就像爆米花,砰砰的。
匆匆一眼,影武者只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影。
女人背对着门,流淌的漆黑长发宛如河溪,蜿蜒在绚烂华丽的表着上,那是一件百蝶飞舞紫藤的精美外袍,千百只五色的蝴蝶翩跹于繁茂如烟的紫藤花间,蝶翼的边缘是金的,紫藤的花蕊也是金的,然而这并非染成,这是真正的织金工艺,是名匠将纯度极高的柔软黄金捶打成薄如蝉翼的大片,再将其切成细丝,直至细丝一寸一寸地车到能够穿过针眼的程度,才可以在衣料上刺下第一针……不夜城中,何人才有资格身披如此华衣?
影武者已经跪下了。
紫天神和红天神出行时必定前呼后拥,并且在沉重的发髻后包裹紫和赤的丝绫,那剩下的,就只有行踪隐秘,还不能面见外人的四位振袖新造了。
每一位振袖新造都有可能成为不夜城将来的最高者,用美色的权能统治世界,他必须下跪。
小山光惊骇地看着这件不可思议的衣袍,最终只能颤颤地低下头去,问道:“姬,夜叉大人可令您满意?”
身后的影武者们默默瞥过一眼,夜叉鬼的头颅已经不见了,只留下身体,倒在案几后方。想来是这位振袖新造心血来潮,随意挑选了一名看见自己容貌的鬼食用……
缩在闻折柳外袍里的杜子君冷冷吐出两个字:“尚可。”
影武者呼吸停滞,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太夫候选者的声音,慵懒沙哑,犹如笼罩着淡淡的烟雾,从前方飘渺流转到耳畔,当中隐隐显出杀伐决断的慑人魄力……真不愧是振袖新造!
第242章诸神黄昏(十五)
场上一时陷入寂静,影武者团团围住了小山光的房间,疏散了一整条长廊的闲杂人等。
闻折柳在手上写了一行字,慢慢伸到下面,杜子君说:“遣……”
他极有分寸地吐出一个字,便道:“罢了。”
影武者的双目还残余着惩罚过后的剧痛,不过仅凭三个字,他便完美领会到了振袖新造的意思,虽然是姬,可冒然吃了客人的罪过也不是闹着玩的。她是否欲呼唤自己的遣手女官处理残局,只是担心受到斥责?
很遗憾,他们只是负责不夜城治安的影武者,无法置喙遣手女官的教导事务,恐怕帮不了这位尊贵任性的姬了……
杜子君又道:“处理掉,然后补偿她。”
一字一句,可谓冷若冰霜,听得人背后冒寒气。
小山光还得陪着笑意,深深俯下身去行一个大礼:“姬的恩德,妾铭记于心。”
影武者有些犹豫,夜叉对小山光的执着他也有所耳闻,在他看来,即便吃了小山光最重要的客人,但只需振袖新造的一句话,小山光便能升格成太夫候补的贴身侍女,将来也是有可能跟随君临于不夜城的顶端的追随者之一,怎么会需要他向掌管扬屋下阶级游女的番头新造传话?
莫非这是一场试炼,以此来考验他对这位振袖新造的忠心吗?
正当他费解思索时,杜子君忽然冷声道:“你在想什么。”
仿佛一个惊雷从影武者的后背滚过!
他死去多时,生前的时光已如褪色壁画那样无迹可寻,鬼是不会感到寒冷,也不会觉得害怕的,可他的脊梁现在那么冰冷,仿佛有一整个冬天擦着他的脚后跟施然走过……身后下属短促地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看见冰霜,纯白无暇的美丽冰霜,像烂漫绽放的花朵,厚厚开在上司的脊背上。
——谢源源拿着大功率制冷机,在鬼将身后绕来绕去,嘴唇撅起,吹出“呜呜呼呼”的凉风。
鬼将的声音发抖:“请您原谅……末将的失礼之处……”
“他擅自看见了我的容貌,违背不夜城规则的宵小,当真还有活着的必要么?”杜子君问。
鬼将立刻垂首低吼:“末将明白,此獠罪该万死!”
是的,哪怕夜叉意外得到了振袖新造的青睐,同意他见一见这当世绝代的容貌,夜叉也是要死的,因为在上任太夫退位,下一任胜利者角逐出来之前,没有一个男人能看见振袖新造的正脸,绝路与绝路的唯一区别,只在于他是否怀抱着巨大的幸福死去。
“至于你,”闻折柳稍微偏头,转向小山光的方向,“纵然是极乐黄泉之国里的一颗石头,也要在粉身碎骨之前为不夜城创造价值。机会已经给你了,能不能把握住,看你自己。”
小山光慌忙令额头触碰到冰冷的杉木地板,大声道:“是!”
明明知道这是假扮的振袖新造,这是由几只胆大包天的鬼在转瞬中虚构出来的幻象,小山光还是浑身战栗,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兴奋,在僵死多时的血管里喷涌。
“退下吧。”杜子君寒声说,鬼将正欲起身,唯见面前的蝶衣下摆微微一动,振袖新造忽地笑了,声线于俄顷间变得婉转,甚至堪称温柔:“今夜的事,妾身不希望更多人知道它,您能明白吗?”
谢源源扣下制冷机最上方的按钮,哗啦一大块坚冰猛地冻在鬼将背后,尖锐的冰霜穿透了具足铠甲,拉着他的膝盖重重往下坠落,摔出一声巨响。
鬼影武者缄默如死,良久,鬼将嘶声道:“……末将明白,请姬放心。”
杜子君冷冷道:“退下。”
推拉门被安静地合上了,与来时轰轰烈烈的动静不同,鬼影武者离去时的动作消无声息,仿佛真正的影子,被水稀释后渗入了地板,没有留下毫厘痕迹。
室内沉默片刻,小山光屏息敛声,不敢开口,直至谢源源回到房中,确定道:“好了,都走了。”剩下三人方松一口气。
“哎哟我去!”闻折柳一扭身,从厚重沉闷的华服中脱离出来,再用手提着衣领,让杜子君出来,表着沉沉砸地,织金的部分和地板撞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以前的姑娘就穿这个啊?也太遭罪了!”
杜子君也闷出了一头的汗,为了表现那种飘渺不定的高人氛围,他还得在里头捏着嗓子说话,“应付过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贺钦帮闻折柳解开长假发,道:“还好在吉原抢了这件衣服,否则巧妇也要难为无米之炊了。”
想起他们拦截百鬼夜行,撞破茶屋的窗户,在房间里滚成一团的模样,闻折柳忍不住笑了:“虽然是侥幸,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旁边,小山光讶异地望着他们,目光在衣物和三个人身上来回游离,闻折柳注意到了她,笑道:“光小姐,您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长久以往,恐怕事情的结果还要发生转变。”
小山光回过神来,苦涩地笑道:“您的恩德,妾至死不忘。只是盛景难续,繁花易老……今日拥有的热闹,难道就能永世无穷,山高水长地拥有下去么?我们都是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就是要像追逐火焰的蛾子那样追逐活着的温暖啊……”
她看得透彻,闻折柳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如果有人问起来,或者质疑你,你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行。”杜子君接过谢源源拿来的手帕,随意抹掉额上的汗,“一个强大的鬼,穿着制式和等级远超过你的衣裙来到你的房间,夜叉看见了她的脸,立刻就被杀掉了,你以为她是振袖新造,但谁知道她究竟是谁呢?”
“——而且,谁也没具体说出她的身份,你称呼她为姬,是因为你看出她身份尊贵,不代表她就是振袖新造。”贺钦耸了耸肩膀,“至于假冒的可能性……想多啦,你不过是个毫无抵抗能力的灵,在她面前连呼吸都很困难了,怎么有勇气敢猜忌她的身份呢?”
说辞补丁天衣无缝,小山光俯身拜谢:“妾明白了,多谢各位大人的指点。”
她直起身体,忐忑道:“只是,妾有一事不明……”
“怎么了?”闻折柳问。
“大人们假扮的振袖新造,性格十分冷酷且不近人情,可过几周就是花魁大选了,届时四位振袖新造和太夫都会出席,即便看不到面貌,举止言谈间也会透露出一个人的特质……”
闻折柳笑了笑,沉吟道:“原来主要背景故事在这里等着……好吧,你用不着担心,因为……嗯,怎么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小山光蹙眉:“打赌?”
闻折柳掰着手指头:“就赌四位振袖新造各自的性格吧!”
小山光疑道:“这?请您饶恕妾的愚笨……这要如何赌呢?”
“我赌她们的性格,基本上是天真活泼、知书达礼、不近人情、豪气干云这四种,”闻折柳笑容灿烂,“赌不赌?”
小山光愣住了。
杜子君神色淡漠,流畅地接下去道:“这四种只是大体的方向而已,接着往下分析,还能有很多门道。天真活泼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还是宜喜宜嗔的活泼?知书达礼是要弱不禁风的体虚林黛玉,还是娴静聪慧如贤内助那样的淑女?不近人情是要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三无,还是心性手段全部残酷到极点的抖S?豪气干云是要旷达温暖好像长姐那样的成熟女人,还是水性杨花妖娆滥情的尤物?”
他这么自然地讲出一大串熟练到堪比专业名词的术语,谢源源一脸世界观都要被震碎的惊恐,土拔鼠尖叫道:“姐!你在说什么啊姐!!”
杜子君居然冷笑了:“谈这个,还轮不到一群见不得光的鬼,少给我小看现代市场的成熟细分。”
“你在自豪什么啦!得意的点也太歪了吧?已经歪到喜马拉雅山去了啊给市场细分道歉啊!”
小山光也被震慑到了,她浸淫此道数十年,深知一些特立独行,拥有个人风格的游女往往更受客人喜爱。等坐上了天神的位置,遣手女官还会根据每个人的性格特点,给她们规定代表身份的风雅信物,无论是雪、月、花,还是雀、鱼、兽,天神们出行时,总会在硕大的灯笼上描绘自己的徽记,犹如古代的名将在出征的旗帜上展开高傲尊荣的家纹。
但是……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直白的说法和凝炼的归纳,虽然中间夹杂着许多她听不懂的词汇,可小山光依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
闻折柳哭笑不得:“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好的生计,等到完成任务,不夜城说不定也会改头换面吧?到时候再看这些女孩愿意去哪好了。”
小山光问:“明天一早,妾身估计就要搬到更高的楼层中去了……您呢?您有什么打算?”
谢源源赶紧举起双手:“我先说好,我是肯定不愿意再穿女装的。”
“随便你。”杜子君道。
闻折柳看着小山光,问道:“如果说,我们要在这里待到花魁大选……有什么工作可以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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