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额角的青筋直跳,勉强才压制住了心头的火气,但即便如此语气当中还是带了几丝生硬之意,“……宫里有这么多太医供您使唤,干嘛非要一个民间的大夫随时听候差遣。您知不知道为了您的一时私心,差点害了别人的没命!”
周贵妃面对儿子毫不客气的诘问和数落,委屈得简直要哭了出来。
哆嗦着嘴唇好半天话才问出口,“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大夫,我看他尚有几分真本事,在诊脉和调养上也有独到之处,才时不时的唤到身边来侍候。我怎么知道那个姓顾的丫头专挑在这个时候生孩子……”
敬王无奈叹了一口气,只得把道理掰开揉碎了细说。
“这幸得是我把事情压了下来,要是让那些言官知晓始末,您少不了要受父皇一顿斥责。顾……夫人也幸得命大,要是真有什么万一闹出一尸两命的惨事,连我都不知道怎么给您收场!”
周贵妃赶紧拼命保证,“我根本就不是故意的,那丫头跟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干嘛非跟她过不去。不过你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是因为她丈夫那个叫顾衡的榜眼站到端王那边去了吗?”
敬王略有些不自在的挪开目光。
“男人之间的事儿,跟你们这些内宅妇孺没关系。顾夫人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女子,不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扯到人家身上。顾家那边我已经派人送了礼,您也不要再随意为难人了。”
对于自家的儿子,周贵妃从来都是信重的。听了这话后立刻笑逐颜开,“我哪里故意为难过那丫头,只不过是因为那个顾衡给你玉蓉表妹几次三番的难堪,心里总想着出口恶气罢了……”
敬王眼神微动,他知道以母亲的城府根本不屑去动那些心思,但备不住被有心人利用。
他垂眼望着大红毡毯上的五彩灯笼纹慢慢道:“很明显,顾衡是父皇日后要大用的人,要不然绝对不会给他这么多机会历练。这种人咱们只能结交不能敌对,要不然真的把他逼到端王阵营去了。”
周贵妃立刻忧心忡忡,“你说你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理不睬那边这么多年,冷不丁又开始抬举重用。那天我和你舅舅说起这件事儿,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敬王淡淡一笑,说穿了这就是帝王心术罢了。
宫中这位至尊半辈子都处在权力倾扎当中,对于手中的权柄自然舍不得放手。加上如今年岁大了,想给下一任的皇帝设下历练的关隘。只要……顺利通过重重阻碍,闪耀着金光的宝座就唾手可得。
——端王,不过是一块被重新捡起来的磨刀石罢了。
滴翠阁里的外祖父对于局势也是如此判断,甭管端王蹦哒得再高根本就不足为惧,十几年前的往事一翻出来就是滔天巨浪。值得自己视为对手的,过去现在将来唯有一个肃王。
不过这回的河南府剧震倒无意中帮了己方的忙,地方官吏大换血不说,三千营的校官几乎被抽调一空。敬王可以想象,自己那位好大哥这两个月肯定没有睡过安稳觉。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披香殿的宫人送来的披风。敬王一边系绳结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听说周家表妹又进宫来了,怎么没看见人?”
一旁的宫人恭敬答道:“周姑娘说刚进夏,花园里初生的异种荷叶生的好,想摘几枝过来帮娘娘调一杯荷露饮。”
回廊上渐起了风,廊下悬挂的湘帘微微摇晃,在地上留下细细密密的纹路。
敬王朝花园的方向望了望,似乎想说什么却隐隐有几许不耐烦。他低低吩咐了一句,“等周姑娘回来就跟她说,千万别去惹不该惹不能惹的人。莫说别的,她懂我话里的意思……”
宫人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应了。等敬王走远后一回头,就见帷幔深处站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唇上半点儿血色也无,一张柔美的秀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狠厉和怨愤。
宫人吓了一大跳,伏身一礼后道:“周姑娘,刚才殿下临走的时候嘱咐……”
捧着几支硕大荷叶的周玉蓉徐徐望过来,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甜美优雅,仿佛刚才的狠厉和怨愤是宫人一时眼花。
“我过来时已经听见了,你用不着再说一遍,他叫我千万不要去惹不该惹的人。不过……这句话出自你口入之我耳,若是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就当心你的小命!”
宫人从未见过这样微笑着说狠话的人,悚然的同时忙不迭的点头,然后扯着裙子飞快地退远了。
周玉蓉轻轻笑着,盈盈走到回廊的栏边慢慢坐下。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面上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怀疑。
许久之后那怀疑才慢慢地演变成笃定,她把荷叶放在鼻边轻嗅,“真是有意思,顾瑛你是何德何能,不但引得顾衡对你死心塌地,还让我的表哥对你倾心维护,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敢出言指责?”
夏日的阳光斜斜照进这处略略僻静的所在,让年轻女子一半身形沐浴在温暖阳光里,另一半身形却浸在浓酽的黑色阴影中。她忽然把脸上的沉郁收拾干净,雀步上前扬声道:“姑姑我回来了……”
周贵妃在自己的亲姪女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拉拉杂杂地好生埋怨了一通,“这就是养儿子的下场,为着外人把我数落一半天。我怎么知道那个吕大夫是诊治顾瑛的,我怎么知道顾瑛那天偏偏要生产?”
周玉蓉贴心地送上一盏泡了枸杞冰糖的热茶。
周贵妃一口气喝了,这才感觉人稍微舒服些,“你是没看见,要是那个姓顾的丫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表哥就要把这笔莫名其妙的账算在我的头上……”
周玉蓉就坐在椅子上拿了一把竹柄的白纱扇轻摇,神情温婉地劝慰。
“母子之间还能有什么隔夜仇,表哥多半是关心则乱。我听说他原本还准备招揽顾衡,但阴差阳错被端王占了先,心头有些不痛快也是自然。”
她以扇掩面轻笑了一声,“……其实现在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法子,只要姑姑您对那顾氏用些怀柔手段,不愁那丫头不感激涕零的投过来!”
周贵妃的耳根子对于自家人向来是软的,拍着侄女的手笑道:“只有你才跟我如此贴心,要是离了你我该怎么办呐?你表哥只会埋怨我,就是我费心费力的帮他圆了场,只怕在他面前也落不到一个好字。”
周玉蓉悄悄捂嘴笑道:“我娘也常常说这句话,说儿女都是债。姑姑只管悄悄把这件事办了,若是给那顾瑛几分体面让她从此感恩戴德,也能向别人彰显姑姑的大度……”
周贵妃笑得极为满意,连连点头。
“过几天我找个由子,让四品以上的命妇进宫来看戏,你帮我给顾瑛一张帖子。她丈夫提了官儿,她勉强也有资格进官了。到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我亲自赏她几件贵重些的头面首饰,这场过错总能揭过去了吧!”
周玉蓉微侧了头,笑得一脸娇憨天真。
“那顾瑛算是个什么东西,姑姑你给他两个好脸就是她天大的造化,就应该上赶着到咱们面前卖好。敬王表哥是不想落别人的口实,要不然收拾这么几个没有根基的小卒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周贵妃自从十五年前荣升为贵妃后,从来看人的心态都是俯视的。心想侄女儿说的也对,那顾衡再能干也是皇家的奴才,没得当主子的还要故意给当奴才的体面。再好不过举行一场小小的宴会,就把一场过节悄无声息的掩过去了。
回到永祥胡同周侍郎府,周夫人正在和一位妇人说话。周玉蓉一见就知道那妇人是常在高门大户走动的官媒,心头厌烦不已,冷着脸勉强点了个头。
那位官媒也不以为意,笑嘻嘻的站起来道:“我说的这件事儿,您再好生想一遍,那家倒是诚心诚意的。说只要您答应这件事,什么条件都能应下……”
等人走远了,周玉蓉才冷冷道:“这个官媒的要价不便宜吧,我记得这个月她都上了好几回门了,不知是哪一家冤大头舍得花这个冤枉钱?”
这几个月来,周玉蓉在家里常常冷嘲热讽。
周夫人知道她因为婚姻不顺心里存着气,也不敢过分惹她,就叹着气道:“是御史台的顾朝皋大人,为他的长子顾彾求亲。原本我见都不想见的,但是他请的这位官媒夫人已经来了三回,且回回都带了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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