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女子淡妆素裹浅笑盈盈,眉梢眼底透露着十二分的真诚,他却不打算给这人脸面。
扯了嘴角哂笑一声,把手边酒杯缓缓盖住,“今儿的酒我已经喝到位了,柳姑娘的酒我就不喝了。明早我还要去办差,奉了上头的令封了南北银矿的帐簿就要赶紧回京里去。我如今虽只是个七品,但部里还一堆杂事儿等着办呢!”
穿了一身靛蓝绣本色竹节长衫的青年面目再温和不过,说的话却如同软刀子扎人让人又爱又痛。
柳香兰微微色变,她向来以清高自许听了这话后立刻臊得通红,端着酒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自从她在暗香楼挂了头牌之后,南来北往的名士豪贾还从没有谁这么给她下过脸子。
柳香兰因父获罪家道中落,但是仗着这张精致可人的面孔,仗着浑身蕴含的才气,仗着王孙贵胄明里暗里的照顾,仗着那些江南才子们的奉承,她并未受到多少苦楚煎熬。不像楼子里别的姑娘生张熟魏不知接了多少个,把大好青春年华熬没了才是个头……
衢州是南来北往必经的繁庶之地,自从她有了名气后任谁见了都端着一副笑容儿。
柳香兰又素来有几分巧思,今天穿了什么花色的衣服,头上搭配了什么式样的首饰,过不了几天城里就会流行起来。要是做首秾纤得衷的诗词,更有无数的文人雅士争相追捧。
陪着喝一盏茶,是一两雪花银。弹个曲子唱个花令,是二十两银子。一幅亲手绘制的墨兰图清雅脱俗,要价五十两。更别说在一起秉烛夜谈说说知心话,没有一百两银子都不好意思进门来。
有文人墨客赞她品性如兰,点评她的画技是兰访子固,竹法仲姬,俱能袭其韵……
暗香楼因为她这位诗书画三绝的雅妓存在,一时间名声大噪风头无两。诗文画作被文人争相收藏,连楼子里见钱眼开的的妈妈见了都要好生陪着笑脸。
时日亦久,连柳香兰自己都忘了初到暗香楼的惶恐和骇惧。有时候一场喧闹之后只是坐在榻前倦倦地想着,这样万众瞩目的日子也不错。等年岁大了存够赎身银子,就寻个平头正脸的男人再慢慢想办法脱身从良。
谁想到今日遇到这么一个混不吝且不解风情的人?
廊檐下挂着一长串大红灯笼,在槅扇上投下朦胧的灯影。有小丫头进来陆续点上大灯,顿时衬得屋子里如同白昼。吴先生和尹主事好似刻意避嫌,各自摇摇晃晃地抱着心仪的姑娘在一旁谈心去了。
几乎是一瞬间,柳香兰心中浮起一股奇怪的不服。
想起昨日那人殷切的嘱咐,心里虽然不愿但终究不敢违背。况且这个顾衡如此油盐不进令人生恼,一定要想法子让他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要不然明日消息传出去,柳香兰三个字就会成为衢州府的笑柄……
见顾衡执意要走,借故躲在一边的尹主事笑哈哈地过来拦,“这会才是二更,你到驿馆也是孤衾冷枕,不如在这里多耍一会儿。等会儿看谁乖巧顺眼了,我就叫人悄悄拿轿子给你抬过去。这么远出来公干,总要身子舒坦一回才是正经。”
顾衡斜着眼睛定定望了他一眼,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俯下身子低声道:“早就听说南北银矿的总管事八面玲珑,我不信你没打听过我的底细。明知道我才新婚,硬把我往这地方拉……”
尹主事见他说话直白不像生气的样子,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也赔了笑脸儿压低声音道:“每回上头有人下来都喜欢这个调调,我没想到老弟是个性情中人,对家里娶进门的正房夫人不离不弃。都是我考虑不周,这样我先送你回去。明天,至多后天我就派人把银矿的账簿给你装车上,不劳烦你亲自动一根手指头。”
顾衡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略有些沮丧道:“你说这叫倒霉催的,让我摊上这个倒霉差事。上头要是想查就自个儿派人下来查就是了,干嘛让我费这么大力气把东西拖回去?”
尹主事眉毛动了两下,满脸同情道:“整整十来年的账簿,灰尘都有老厚一层。只怕弄回去后,领头查账的还是你。上头一句话,底下跑断腿。哥哥我敢保证,咱们这处银矿绝对没有大纰漏。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这回不过是白忙一场……”
他回头望望依旧歌舞升平的屋子,言辞越发恳切,“兄弟你才在六部熬资历,免不了要被欺两回生。等时日长了,这些费力又不讨好的差事就派不到你的头上了。”
暗香楼不愧是衢州第一销金窟,推开湘竹垂帘后外头竟是波光粼粼的一片湖水。湖面上荷叶初生游廊幽深,不时有丝竹弹唱莺声燕语传来。
顾衡果然面色大好,摘了一朵将开未开的葛巾紫簪在衣襟上,打了个酒嗝道:“十年寒窗苦读,谁不想往上爬。我本来还想捡一个巧宗,没想到那些大人们把皮球又踢到我面前。这回我可是上一回当学一回乖,再不敢胡乱出头了……”
尹主事听了这话心下大定,迭声附和道:“就是就是,管他谁上谁下,咱们只管当咱们的太平官儿。我看兄弟你也是个畅快人,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以后有机会到京里公干,老弟一定要好生请我喝回酒。”
顾衡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两人正在这边说着话,暗香楼的妈妈笑盈盈的过来,附在尹主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尹主事啼笑皆非地摇头,“这会儿酒喝的差不多了,本来我想叫一个乖巧些的清倌人到驿站服侍你梳洗。没想到柳姑娘仰慕顾大人的才学,说要和你探讨一下学问,已经坐轿子先过去了。”
他摇摇头,打趣自个儿道:“难怪人家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咱们顾大人生的风流倜傥,让衢州城里的第一名花也倾慕不已。可怜我这副老面瓜,要是兜里没有几两银子,恐怕连门都进不来……”
暗香楼的妈妈正巧听到尾音,就扯着手绢捂嘴笑道:“说实在的奴就从来没看过样貌气度这么好的官爷,要是我年轻十岁也要围着顾大人团团转。别说给付银子,就是让我倒贴也心甘情愿!”
这妈妈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一双眼睛看男人极准。觉得眼前之人年纪虽轻,说话行事却滴水不漏。凤目薄唇隐含威仪,若是假以时日必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偏人又生得极俊,楼子里的几位姑娘使尽手段,都没见这人多看一眼。就是自己视若珍宝的柳香兰,一向眼高于顶目下无尘,撒娇卖痴无所不用其极,也不是折戟而归吗?
她想起柳香兰前所未有的放下架子,还主动坐了轿子到驿馆去等着,就捂着帕子笑眯了眼。在心里暗暗寻思,若是能将京里来的这位大人顺利拿下,自家荷包里少说又要进一千两银子。
就是不知……那位爷亲自操持着把心爱的女人送到别人房中,心里可否真正舍得?
尹主事自觉解决了大~麻烦,摸着溜圆的肚子将妈妈上下打量一眼后,大笑道:“你这话实在是太过谦了,起码要年轻二十岁,看咱们顾大人那时候会不会高看你一眼……”
几个人正在这边谈笑,就听一阵锣鼓喧天。有人扯着嗓门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顾衡面色一变登登跑出暗香楼,手疾眼快扯住了一个过路人,喝问道:“是哪里走了水,怎么这么多人往那边跑?”
那人本来一脸不耐,但一抬头看见顾衡的形容气度,立刻不敢放肆,小心道:“是银官局衙门,听人说是值夜的睡着了,火一撩就燃了一大片。也不知道会不会把银库里的银锭烧没了,所以大家伙都赶着去看热闹……”
顾衡猛一松手,转过头来狠狠盯着尹主事,冷笑几声道:“莫非大人心头有鬼,我刚要查银矿上的帐簿,银官局便着了大火,合着把我和京里的那些老大人们都当傻子玩儿呢!”
本就心头惶急的尹主事看着远处火红一片,跺了跺脚道:“没有的事,顾兄千万要信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接到京里的传信儿后,衢州知府薛维昌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谁都没想到竟然有人会注意到这块并不打眼的地方。他当然明白这些年自家做的手脚,立刻把手下的人聚拢在一起商量对策。
实在是太大意了,幸亏京里提前有音信传来。
最后还是薛知府的独子薛延的脑子转得快,建议把银矿真正的账册收在一边,找些经验老道的帐房先生赶制一套假帐册出来,把京里来勘验的人先应付过去再说。
这倒是一个极好的主意,但将近十年的账簿,堆起来有大半间厢房,一时半会儿怎么弄得完?
于是尹主事便负责把人往暗香楼里带,想着有才貌双全能诗能画的美人陪着,好好磋磨几日后那套假账簿就可以新鲜出炉了。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银官局里走了水……
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满头油汗再无兴致的尹主事嘴里又干又苦,心里却在想难不成还有人在我们后面动手脚?存放在银官局的那套账簿本来就是假的,根本就用不着烧啊!
他乱七八糟地应付几句,让手下人把顾大人好生护送会驿馆。这才吩咐随从牵马过来,扬鞭一抽就催马前行,他要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gu903();脸上神色犹自愤愤的顾衡见人走远了,又背着手看了一眼远处的火光,朝人群当中做了个不显眼的手势,这才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