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堂而皇之地望着坐在云端上的人,第一次正大光明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好像也没有想象当中的困难。他想,若是别人力有未逮不能护住我周全,那我就为别人稍尽一点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后心境便开阔许多,甚至看见一向对自己只有苛责之言狠厉之色的帝王,似乎还隐隐约约地笑了一下。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端王百无聊赖的想。大不了日后新皇登基被分封藩地的时候,把不受别人待见的顾衡拐去给自己当个王府属官!
金吾卫骑俊马快去快回,很快就到端王府取回书信。
内侍用黑犀托盘奉到御案上,皇帝一目三行很快就看完了两张纸。伸出食指敲击着桌案摇头叹息道:“这顾衡的生母汪氏心性狭窄,生怕这个儿子出息后影响自己的命数,竟然在其赴乡试前当众以川乌头鸠杀,真真是骇人听闻……”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轻轻晃了一下手中书信道:“你们这些人既然知道顾衡不尊父母,那么可否知道顾衡生母昔年曾经为些许小事几次三番的谋害过顾衡?可否知道顾衡在上考场前,都还在客栈里大碗大碗地喝解毒汤药?”
礼部给事中卫橹舟顿时有些傻眼。
顾衡在莱州老家的事儿,他怎么知晓?他想为自己申辩几句,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母亲愚钝得当众鸠杀自己的儿子?可心里却明白,端王自己既然敢把这封书信重为证供当堂呈上,那信里就决计没有半分作假。
皇帝今天好像格外有兴致,颇有些刨根问底的趋势,“你们几个既然言之凿凿的说顾衡不尊父母,欺凌同胞兄弟。可否跟朕说说,顾衡如何个不尊法,如何个欺凌法?”
卫橹舟和那位言官面面相觑一眼,终于咬牙道:“与顾衡定下亲事的顾氏在正阳门棋盘街开了一家布庄,顾衡……原来的次兄顾徔就说那应当是顾家的产业。也许言语当中有不周之处,没想到顾氏二话不说当场就给了顾徔一巴掌。连牙都打掉了,顾母也骇得当场心疾复发……”
朝堂上就有人极细微地讥笑了几声,连皇帝也咧了下嘴。
“其一、顾衡之母性情乖张行事悖逆,那就不能以常理度之,为母不慈则休恼其子不孝。其二、顾氏女既是顾家收养之弃婴,且当地人人皆知,两人成婚也算不上违背律法。即然两人情投意合,咱们又何必棒打鸳鸯?”
说到这里皇帝略有些气短,咳了几下才继续不满道:“其三、对其母其兄无礼的是顾氏,且是否真的无理还有待商榷。那顾氏既未与顾衡正式成婚,就还不能算作顾家人。既然如此,你们此时弹劾顾衡做什么?”
这鸡蛋里挑骨头的事儿本就不十分占理,因为有端王呈上的书信为据,皇帝一锤定音。转而把起头的言官狠批了一顿,再无人敢上前置喙一二。
朝臣们看皇帝倦了,再不敢拿事叨扰,齐齐叩拜退朝。
后知后觉的端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件事就这样刚刚拿起轻轻放下?不但顾衡没事儿,连自己也没遭到预想当中的训斥……
虽是垂着头,端王仍能察觉别人颇怀深意的观望。他暗叹一口气,心想回去后定要找顾衡好好敲诈一回,爷这会为了你可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多少年的晦光养韬今日竟破了功!
虽然这样想,但端王心里却并未感到十分后悔。也许是淡泊名利太久,陡然为人强出头竟然还感到一种久违的新鲜感。
敬王故意留在了最后,施施然晃了过来笑道:“二哥好手段,什么时候收了个门人,竟连我都不知道……”
端王一楞,还不及说话,就听大皇子肃王转头呛道:“这天下的文人千千万,老三你独食吃惯了,难不成就不许别人收两个在门下?”
敬王对端王还好点,在私底下对肃王向来是敬而远之的,觉得自己跟这个脾性象炮仗一样的武夫没半点话可说,皮笑肉不笑的地拱了拱手,一甩袖子昂着头就走了。
肃王也不气恼,停住脚步等了一会儿道:“我见过那个叫顾衡的榜眼,平日里冷冷淡淡的,从来不上杆子多献半点殷勤。看起来不是个爱攀高枝儿的人,倒和你的性子有些相像。他在年轻官吏当中的名声甚好,此回你护了他,在朝里多少可以结份善缘……”
自成年之后,兄弟之间的情谊就淡了。更何况皇城当中长大的孩子,兄弟之情只是大家伙面上蒙着的幌子,所以端王只是泛泛地欠了一下身子,“……多谢!”
穿着青衣的宫人们皆是远远站着闭气噤声,由着这对天下地位最尊崇的兄弟说话。但肃王只是背着手盯着端王看了几眼,眼神里的意味一时复杂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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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九章花插
端王下了朝之后并没有急着回王府,而是先回了南月牙胡同的私宅。这些年如履薄冰惯了,有些事儿他想好生捋一捋。
刚一下马车就见影壁前站着一个人,眼角一跳笑道:“难不成你有耳报神,知道爷今天在朝上帮了你大忙,特特赶过来送谢礼的吗?”
顾衡微微欠身行礼,老老实实地答道:“魏总管派人捎口讯儿给我,说朝堂上有人告我的黑状。我在家里坐立难安,干脆就过来等着了。”
端王微微一瞟,王府总管魏大智脖子一缩躲在了后面。他是内侍出身,在宫里也有几个交情好的熟人,自有互通消息的渠道。得知皇帝指明要取莱州县县令方书同寄过来的书信时,立刻晓得这档子事与顾衡有关。
魏大智是个乖觉的,知道自家主子从今往后只怕越发看重顾衡,就干脆提前卖个好儿。他远远打了个千,堆了满脸笑容凑趣,“可见顾大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自有各路神仙保佑……”
事情已经过了大半天,顾衡自然知道朝堂上的你争我斗。一个不好,他今天晚上就要在牢狱里呆着了。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明哲保身的端王竟然会主动为他说话。原先他与这位爷结交,打的是傍棵大树好乘凉的主意,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及时伸出援手!
刚过上元,天际边虽然有日头高挂,在大冬天里却没什么热气儿,向阳的枝头上却依稀有了几抹新绿。两尾细小的麻雀伶仃地站在枝头上,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坐在书房里的端王一边吹着茶沫子,一边惬意的靠在椅子上笑道:“你家里头那点儿破事儿,如今在圣人面前已经过了明路,再用不着提着心吊着胆了。日后好生当差,你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以你的才学十年之内一个三品是少不了的……”
顾衡看了看眼中带笑的人,没有立时答话。
半晌才垂眸轻声道:“不管再如何难,这日子总得过下去。当年我得知那杯壮行酒里掺了川乌头,也曾经一度心灰意冷。可退后一步想,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我还没认识,中土的疆域这么广,我还没一一走过,怎么能轻言了却残生呢?”
端王放在紫檀雕西番莲纹方桌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这些念头也曾在他心里浮现过。
自从母后死了,宫里的一切就变了,就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碰了无数回铁壁之后,他慢慢收敛着桀骜,慢慢的学会谦卑,慢慢的忘记原来的本性。甚至在皇帝疾风暴雨般的训斥当中,学会木然地弯下膝盖……
紫砂小炉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为寂静的书房平添了一股活气。
端王忽地笑了出来,“我在朝会上多年未曾开口说话,连自己都以为成了装样子的哑巴。今天一张口可把那些人吓了一大跳,只怕都以为我得失心疯了!”
顾衡望着他略显消瘦的下颌,心想皇家的子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位爷一向不沾染是非,今天的事实在是难为他了。就撩起衣袍下摆跪在地上正色道:“日后王爷若有差遣,衡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