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廷雅一字一句道:“梅朵,你的妻子,次仁的母亲。你不肯送次仁去看病,是因为她吗?”
她之前一直不知道,这里到底有什么特殊。可是刚才,看着彭杰古怪的表现,闻着空气中隐隐约约的气味,她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她忽然就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
天葬台。
这是村子里的天葬台。
彭杰之所以大晚上来这里,只可能是因为一个人。
因为梅朵,是在这里进行天葬的。
孙廷雅轻声道:“你很爱她吧?你一定很爱她。她离开了,你很难过,很痛苦,就快活不下去了。你不肯让次仁走,其实是因为你自己不肯走,对吗?你不能离开梅朵,你希望随时都能来看她……”
彭杰双目赤红,头发凌乱地缠在一起,像痛失伴侣的孤狼。他想骂孙廷雅,却只能喊出含糊的音节。他已经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啊……”
孙廷雅像没看见似的,继续道:“可是我听格桑说过,次仁的名字是妈妈取的。在藏语里,次仁是‘长寿’的意思,梅朵希望她的儿子长命百岁,你却要因为自己的私心害死他,以后到了天上,你就不怕梅朵怪你吗?你还有脸见她吗?!”
最后一句话犹如尖刀,瞬间刺进彭杰心脏。他跪在地上,双手深深插|进土里,手背青筋暴起。长发挡住了脸颊,只能听到他在不断重复,“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念着念着,他开始觉得恍惚,似乎又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样孤僻的他,打从生下来就和周围格格不入。同村的孩子没有一个喜欢他,只跟小女孩梅朵,只有她和他要好。
他是那样喜欢她啊。帮她放羊,和她一起种青稞,春天时两人骑马去草原,她像只百灵鸟般叽叽喳喳,他却笨拙得一句话都不会说。不过她不嫌弃他,还给他跳舞,太阳底下女孩兴奋地转着圈,她的裙子真好看,转起来像一朵花,她就是最好看的花。
彭杰捂住脸,终于痛哭流涕,“梅朵……她就是在医院里死的。我送她去治病,村子里的人都劝我送她去治病,因为我治不了她,医生才可以。可是我送她去了,她却死在了那里,就连最后……就连最后的时间,我都不在她旁边……”
孙廷雅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缘由,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彭杰抬头看她,眼睛里是疯狂的光,“我不能送次仁去。他也会死的。我做过梦,他死了,像他妈妈那样死了!梅朵会怪我的……如果我没有照顾好次仁,梅朵一定会怪我的!那样,我才再也没脸见她了……”
孙廷雅犹豫一瞬,还是走上前去。在他对面跪下,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不会的。次仁不会死的。”
彭杰摇头,重复那句说过无数次的话,“我不相信你……你不会懂的,对你那样重要的人,就这么没了。这辈子也失去全部盼头,什么都没意义了……你不会懂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孙廷雅忽然发怒。
彭杰看着她,孙廷雅眼睛不知何时也红了,泪光隐隐。
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艰难,“我懂。我真的懂。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人生也因此彻底改变,我真的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彭杰,你相信我。我想帮你,想帮你和梅朵的儿子,我说的全部是真心话!我用我的生命起誓,不会害你!”
也许是她表情太郑重,又或者是她眼中的痛楚太真切,彭杰居然怔住了,神情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松动。
“爸爸……”
细微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孙廷雅悚然一惊,扭头便看到次仁站在不远处,乌黑大眼定定看着他们。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只是孩子脸上的表情是那么脆弱,让孙廷雅忍不住走到他身边。
她在他面前弯下腰,“次仁,怎么了?”
次仁没有回答她,而是看着彭杰,轻轻道:“爸爸,妈妈走了,我陪着你不行吗?不管我怎么听话,怎么努力,都不行吗?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要我……”
彭杰呆呆望着他,次仁却抬头看向孙廷雅,看着看着,他两眼发红、唇角微弯,神情中竟出现浓浓的依恋。
就是这个表情刺激了彭杰,他忽然朝前爬去,想将他抱入怀中。他的神情太迫切也太狂热,次仁被吓到,仓皇地往后躲。
“次仁……”
他原本就站在高台边缘,这么一退立刻一脚踩空,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孙廷雅挨得近,见状本能地一扑,接住他的身子!
“孙廷雅!”
沈沣只来得及抓住她衣服的一角,下一秒布料就从掌心滑出,他眼睁睁看她抱着次仁,一起滚下了高台!
沈沣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几步跳下去,风雪拂了他一脸,他却全然不管。睁大眼睛在四周搜寻,终于看到一处草丛里,躺着两个人。
他连忙走过去,抱起她迭声道:“孙廷雅?孙廷雅你怎么样?孙廷雅?喂!”
孙廷雅怀里还抱着次仁,费尽地睁开眼。沈沣见状刚松了口气,却发现漆黑夜色里,女人面色煞白、气息紊乱,看起来非常不对劲。
“你怎么了?”他道。
“我心脏……”
“心脏怎么了?”
孙廷雅抓住他的手,用最后的力气道:“我心脏跳得很快,应该是……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