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没有机会收到父母的回复了,甚至也永远不会知道,父母究竟有没有看到那条消息。
那天大半夜里,父母公司的CFO带人开着车到学校,气喘吁吁地敲开了宿舍门,告诉他,“小瑜,你先别急,听我说,你父母的那趟航班可能……”
苏凡瑜对于那之后发生的事没有太多的印象,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地被人像木偶一样一牵一动,去了警局、见了保险公司和律师、坐在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家眷中被嚎哭声震地耳鸣。
他停掉了手上所有的课程,也不再去学校,直到在父母的葬礼上,才再次碰到了齐卫东——虽然齐卫东并不待见苏凡瑜,但他们的父母到底是旧相识,这种场合于情于理总是要出席的。
他穿着一身极简的全黑西装,远远地看着自己父母上前祭拜老友、礼节性地安抚苏凡瑜,自己则和几个发小凑在一起。
“真是可怜。”人群中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齐卫东相信苏凡瑜听到了,因为整个灵堂十分安静,除了轻微的抽泣声几乎没有别的声响。他微微皱了皱眉,脸色阴晴不定,并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打抱不平些什么,只是轮到他行礼的时候,他破天荒地暂时放下了对苏凡瑜的成见。
“别听他们的,你不可怜。”他这样告诉他,“你父母那么相爱,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算遗憾了。况且叔叔阿姨给你二十年的爱比别的父母一辈子给的都多,那群可怜鬼还觉得别人可怜呢,也不想想自己。”
苏凡瑜的父母经营着一家名为“千金”的文化传媒公司,公司的价值观却和钱没有半点关系。租用了十几年的办公室前台边贴着一张裱框的泛黄手写纸,上面是他们创立公司之初定下的规则:
人生苦短,做喜欢的事,爱想爱的人
永远不要因为工作疏忽你爱的人
……
事实上,每当被父母在学校家长会上放鸽子的时候,齐卫东就会想起那张小时候看到过并再也没能忘掉的、从笔记本上随意撕下的毛边纸。
所以,正如他所言,谁又说得清谁比较可怜呢。
等到苏凡瑜从失去父母的打击中恢复了基本的生活能力重返校园,并想起来用手机,已经是几个礼拜之后了。
他登上了微信,回复了一些发来悼念的长辈后,才有空去看他的置顶——十几天前,齐卫东断断续续给他发了些消息。
“小时,我们见一面吧?”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抱歉,但我真的很想见见你”
“我想我喜欢你,我从没这么喜欢过别人”
“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只做朋友”
这明明是美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苏凡瑜却没有如自己以为的那样欣喜若狂。
室友们白天都有课,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放任自己出神地呆坐在那里,半晌,泪流满面,紧抿着的嘴里偶尔泻出一两声呜咽,又很快被他混着眼泪咽了下去。那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一团包着刀片的棉花,乍拿起来触感轻盈柔软,爱不释手地把玩一阵又会被割地鲜血横流——
但就算痛彻心扉,也无法放手。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等眼眶干涩到流不出任何液体,才随意抹了把脸冲出宿舍,往琴房的方向跑去。
没课的白天,齐卫东总是在那里。
只是或许不是今天。
几个女生从他身边逆向划过,“快点去6号宿舍楼那边,齐卫东准备表白呢。”
“听说抱了个吉他在唱歌,可苏了!咱们得赶紧去……”
表……白?苏凡瑜愣愣地站定,脑子破天荒地有些转不动。可是他住2号楼呀?
后来在病房里,齐卫东问苏凡瑜为什么从某一天起便再也没联系过自己。苏凡瑜谎称是因为自己的手机卡被人盗用,微信好友全被删了。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只是捧着齐卫东过期的真心,目睹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表白,然后错失了一切勇气。
那天,他跟着人流来到了6号楼,看到齐卫东靠着宿舍楼前的树干自弹自唱,曲子是他从未听过、但很有齐卫东本人作曲风格的一首歌。不多时,一个长相清秀靓丽的男生从宿舍楼出来,在一众口哨声和起哄声中,和齐卫东吻在了一起。
苏凡瑜知道他,那是齐卫东以前交往过的一个男朋友。虽然齐卫东没有吃回头草的习惯,但也并不是没有过和前任复合的经历,此情此景对齐卫东的人设来说并不算异常,甚至为他平添了几分诡异的魅力。
有好事者拿着手机对着两人一通猛拍,回头就传上了网,附文:太般配了吧,随便一拍都像偶像剧一样。还艾特了齐卫东——他从高中交往过那个男星后便基本上等同于“出道”,被人扒出了家世与微博。写了几首叫作的歌曲后,在没有刻意经营的情况下,也有个小几百万的微博粉丝。
苏凡瑜不太用微博,对此一无所知。
看着一对璧人亲亲热热地享受着所有人的祝福,他低着头躲在人群后面,自作多情地生怕齐卫东看到自己与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看着齐卫东修长的手指被男朋友染的尤为出挑的栗色头发缠绕,苏凡瑜兀自咬着发酸的牙根想,爱情是如此不讲道理的东西,有些来得那样容易,只需要一个好看的吻。
而有些,来得那样难。
彼时,他看着病床上的齐卫东听到他自称“生不逢时”后努力睁大了无神的双眼,露出了久违的惊喜神色,心中的委屈便被愧疚冲得很淡很淡,“我……我来赴四年前的约。”他郑重道。
虽然很艰难,但他确信自己最终会获得属于他的爱情。那可能是没有画面、没有色彩的爱情,但一定和所有爱情一样,动人美满。
第4章你有什么打算
吃饱喝足,告别王檀和同事们回到家,智能家具们便在感应到人类活动时齐齐运作起来,像是在欢迎苏凡瑜的归来——这是他装这套价格不菲的家具的初衷。
顶灯一路开路到厨房,告诉他早上煲的鸡汤还在锅里温着,洗衣机滴滴叫了几声,告诉他衣服已经洗净烘干,客厅的电视放着最新的娱乐新闻,告诉他——
“日前,著名歌手姜一宁宣布了与女友于萧的婚讯。据悉,两人将于今年内完婚,婚礼的举办地选在了市中心历史悠久的大教堂内……”
苏凡瑜有些意外。
姜一宁和于萧是齐卫东关系最好的发小,也是齐卫东出事之后唯二还和他保持密切联系的朋友。苏凡瑜和他们算是点头之交,但从未在任何场合察觉二人之间有什么暧昧,也并不觉得有任何相配。
于萧从小就学习极好,又很有些想法,常春藤毕业后进了投行,两年前从华尔街带着一身勋章凯旋,是很多父母眼中的最佳娶妻人选。而姜一宁大约算是低配版齐卫东,还是没有创作才能和领导能力的那种。
他在学校时就一直划水,靠着走后门进了齐卫东的专业又不愿意吃苦,第二学期便转去了隔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学声乐,平生只在吃喝玩乐上很有些天赋,可以一个月组织三十个不重样的夜间娱乐活动。
毕业后,他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自家公司做明星,虽然一直被人骂花瓶、没有业务能力,但好在脸和声音天生吃得起这碗饭,才顺顺利利地走红至今,令人不得不感慨傻人有傻福。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呢?
苏凡瑜拿出手机,点开了于萧的微信,想了想,发道,“恭喜结婚,祝幸福。”
于萧是所有齐卫东的朋友里唯一一个不受他影响而讨厌苏凡瑜的人。她甚至还找他签过名,开玩笑说万一以后他成名了就可以坐等纸片变黄金。但他和于萧除了一些社交酒会外,原本并无太多交集,两人真正开始接触,是苏凡瑜以“生不逢时”的身份被齐卫东介绍给于萧之后。
为了以防万一,他当时还让于萧务必给他备注成“苏逢时”——他的假名。
和失去视力的齐卫东正式交往了一段时间,齐卫东再次提出了让苏凡瑜见一见自己朋友的想法。苏凡瑜拗不过他,便主动联系了于萧,希望她见了自己之后能暂时帮忙隐瞒他的身份。于萧同意了,还顺便帮他解决了另一个更大的麻烦姜一宁。
“我问他助理要个行程,挑他绝对回不来的时间见面就行。”于萧告诉他,“他一年365天有5天在国内就算好的了。”
对于姜一宁的突然勤勉,苏凡瑜早有耳闻。
据说是受到齐卫东失明的影响,他一夜之间想明白了人生贵在不能当米虫,要好好赚钱娶老婆孝敬家长,总之,要在他还健全的时候把能做的都先做完。
“谢谢,”苏凡瑜感激道,“我一直觉得我们能成为朋友。”
于萧对苏凡瑜的谢意感到愧疚。
他们这群人差不多算是一起长大的,大学以前上的都是同一所学校,只有苏凡瑜始终被排除在他们的朋友圈外。她并不是个人云亦云的人,只是也不会特别去结交一个会让朋友不高兴的人。以前的她对此心安理得,长大后却总觉得自己和那些围观同学被霸凌的人没有太大的差别。
“小钊……齐卫东那个家伙……”她有些底气不足,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自己都觉得荒唐,索性不说了,“凡瑜,是我们欠你一个道歉。”
“不至于的,”苏凡瑜反过来安慰她,“哪有因为交不成朋友而道歉的道理。再说,你这样说,好像我从小到大没朋友似的。易冉他前不久还跟我提起你呢,说你们老板现在还在后悔当时把你放回国。”
说起易冉,于萧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还好有他。”
等苏凡瑜被鸡汤的香味勾引着,忍不住倒了一小碗出来打算喝的时候,于萧回复了。
“谢谢,你们还好吗?听小钊说治疗很有效。”
不太好。苏凡瑜这样想着,一边回复:“确实挺顺利的,没几个月就能回来了。”
“那就好,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这一次,于萧秒回。
苏凡瑜掐了掐太阳穴。
读初中的苏凡瑜,打算学好钢琴并和齐卫东成为朋友。
读高中的苏凡瑜,打算成为一流的编剧并和齐卫东成为恋人。
读大学的苏凡瑜,打算等齐卫东喜欢上“生不逢时”后就向他坦白身份。
三年前的苏凡瑜,打算和再也看不到光明的齐卫东一辈子在一起。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疲惫地合上眼,还没想好怎么回复于萧,便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为了忙公司第一次跨界尝试的综艺节目,他已经快三天没好好睡过觉了。
睡梦里是齐卫东接到王檀电话,说他的歌终于卖出去后的场景。可能是觉得自己是个自食其力的人了,是个合格的男朋友了,齐卫东坐在沙发里搂着他的腰,手不断地往下探去,难得在性事上展现出了主动的一面。
他也动情地去亲他,回应他,为他能振作起来感到高兴,虽然他和王檀都很清楚,王檀在外奔波了一个月都没能把歌推销出去,而那个所谓的买家,其实是他找的托。
“小时,很快我就可以养活家里啦。”对此一无所知的齐卫东天真愉快地说,灵巧的双手解开了他的裤子,如同抚摸钢琴那般玩弄他的大腿。
画面一转,齐卫东出现在了酒店的大床上,眼睛清亮有神。他那双凌厉又眼角上扬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既让人觉得被看不起,又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可能被他喜欢着。
那时他们刚毕业没两年,齐卫东的事业正如日中天,随便出个街都是万人空巷,路上十个女生里有五个的手机壁纸是他,只有最顶尖的团队和最大牌的节目才有资格和他谈合作。
而那一天,是苏凡瑜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的日子。
他一直知道自己没有放弃对齐卫东的念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齐卫东离他的生活越来越远,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终于决定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祭拜完父母后,约他吃顿饭。想着席间可以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告诉他自己就是生不逢时,当年因为特殊原因没能及时回他的信。
说不定呢,他乐观地想,说不定他还记得生不逢时。
没想到天不遂人愿。
他在餐厅接到了齐卫东当时的经纪人忻阁的电话,说节目录制会拖一点时间,让他先去酒店。虽然约在酒店这事儿有些别扭,但临时打退堂鼓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甚至打包了一些齐卫东爱吃的菜带走,生怕齐卫东下工没饭吃饿肚子。
凌晨一点过了没一会儿,齐卫东姗姗来迟,一进门便直冲洗手间卸妆洗澡,留苏凡瑜一个人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搞不清状况。
等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短裤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决不能算是愉快的,“怎么是你?”
苏凡瑜猜测经纪人并未告诉他赴约的对象,也没生气,只是替自己解释道,“我一个月前就联系了你的经纪人,他说你今天晚上没有安排,我想约你吃个饭,聊一聊……”
齐卫东没再听下去,不耐烦地把他拎了起来,推到了床上,“要做就做吧,别废话。”
苏凡瑜一下子坐了起来。眼前因为体位性低血压而一阵阵地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