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保护工作,他们将这些证物运回警局。俞任杰在车上脱手套的时候,程斌瞥见了他手掌底下的擦伤。当郝晋阳笑着告诉他俞任杰是怎么被大妈推到的时候,程斌不仅一点儿没笑,还生起了闷气。一整天他都耷拉着一张黑脸,郝晋阳以为他是被狗给吓的。
案件的进展十分顺利,法医那儿仅花了两天时间就给出了鉴定结果。
第一,他们找来的石头、砖头、拖把等物品上的污渍的确是血迹,而且就是倪凯的血,DNA吻合度达到99.99%。这些物品就是凶器。
第二,倪凯指甲缝里的物质与何亚男家冰柜中的物质相符,既有同样的猪肉成分,又有冰柜里的老霜成分。而在冰柜中,也验到了倪凯的体|液,他在里头排放过少量尿液。
第三,在杀人凶器上能提取到一些指纹,这需要后续对嫌疑人进行指纹收集,才能进行后续的比对工作。
何亚男的父母在8月26日与27日全天均在外头摆摊,无法直接接触到倪凯,加之他们的身高分别为168厘米与159厘米,比他们测定的身高超出太多,犯罪嫌疑人落在了他们的儿女身上。
此案犯罪手法粗糙,不加掩饰,反侦察手段又仅仅使用冷冻尸体与遮盖树叶,单调而简单,十分符合儿童犯罪的特征——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作案手法,实际上漏洞百出。
警方召唤涉案的几名儿童与他们的父母来到警局,进行访谈。
要让孩子说真话,比让大人坦白来得容易的多,孩子既害怕权威,又藏不住秘密。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二队外聘了一位青少年专长的心理专家,在单向玻璃门外全程观察。一方面是观察儿童的反应,给予意见;另一方面是起到监督作用,在发现警察给孩子的心理压力太大时,及时干预。
被问话的一共有六名儿童,何亚男、何亚鹏、秦乃川、李青、彭媛媛和曹磊,共四女二男,即一起过生日的几人。他们当中有一半人的指纹被留在了犯案现场,而因表面不平的石头与砖头上无法印下指纹,还有一半人免于幸难。但他们前在之都给出了于8月26日共同行动的口供,所以没人可以逃脱。
曹磊是第一个开口坦白的,还没等俞任杰开口,他就哭了:“是他们逼我的!我早就说了这样不行,但他们都这么做,我怕我不跟着做,他们会打死我的!”
曹磊抽泣着说,8月26日那天他们去何亚男家里为她庆生,都带去了礼物,其中秦乃川和彭媛媛带来一只奶油蛋糕,他们决定一起分着吃。
何亚男带他们回到家里,但家中太挤,她提议大家一起出门野餐。他们都很兴奋,立马赞同。于是几人一起把何家的折叠桌和折叠椅搬了出去,搬到了她家后头的那片空地。那儿没有草地,但边上有两颗绿油油的大树,大树的中间,是红彤彤的夕阳。女孩们开始想象一会儿会有篝火升起,那么他们就会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舞。那片灰扑扑的空地显然与野餐地或篝火没任何关系,但在孩子的心里,那就是让他们快乐的所在。
他们将桌子展开,铺上一次性桌布,为了这层塑料纸不被风吹走,他们在边上压了一些重物,比如说他们口袋里的手机钱包,又比如说地上捡来的石头…跟着他们围桌而坐,何亚男坐在所有人中间,她双手合十,许了愿望,再一一拆开同学送她的礼物。那原本是十分美好的一天,直到倪凯的出现。
倪凯不知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大概只是碰巧路过。他背着书包,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冲他们咧开嘴笑。他说:“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吃蛋糕?”
彭媛媛拒绝了他:“不行,不给你吃!”
秦乃川说:“你不要脸!”
李青说:“你给我滚开!”
总之他们都不愿意接待他,还想让他立刻滚蛋。
但倪凯没脸没皮的,他非但没走,还跑了过来,直接伸手抓了把桌子上的蛋糕,塞进嘴里,吃的满嘴的奶油。大家见到他脏乎乎的小手与凹陷了的漂亮蛋糕,很是气愤。
何亚男骂他:“你这个死要饭的,臭不要脸!”
她的弟弟何亚鹏则直接向他骂了脏话,问候了他的母亲。
倪凯将手里的蛋糕一扔,赌气般地抓了把桌上的拼板,转身就往回跑。
听到这里,俞任杰打断他:“什么拼板?”
“就是一块一块的那个东西,拼成一个图案的,上面是几个公主。”曹磊指手画脚地说:“这是何亚男的爸爸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他的母亲帮着解释:“他说的是拼图。”
俞任杰点了点头:“我理解了。”
那时何亚男正在向他们炫耀她从父母那儿得来的生日礼物,是印着迪士尼几位公主的拼图玩具,一盒一共五百片,颜色十分鲜艳。
既然是拼板,少了一片都不成,他们追了上去,何亚男拉住倪凯的书包,将他掀翻在地。
“你个狗杂种,把拼板还给我!”她粗鲁地骂道。
但倪凯是个犟脾气,不仅不肯松手,还将拳头攥得更紧。当他们用蛮力将他的手掌掰开时,却发现他手里的几块拼板已经折了,不仅变得弯曲,鲜亮的图案还剥落下来。而倪凯趁他们愣住的瞬间,更是手里的拼板向上一抛,落了一地,随后踩住了其中一块,来回地踹了好几脚。
何亚男弯腰捡起那块被他踩碎的拼板,冷冷地说:“像他这种人,还是死了的好。”
这时她的弟弟正紧紧拽着倪凯,大家都围着他。何亚男说:“如果有个办法,我们杀了他,而且不用坐牢,你们敢不敢一起做?”
何亚男说的方法,是平摊犯罪。她说,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就要坐牢。但如果一百个人一起杀了一个人,要怎么分这个罪呢?那就是很小的罪。
比如你打了一个人一下,需要坐牢吗?不用,根本不会判刑。但如果有一百个人,每个人只打那人一下,那个人就会死了。但每个人只打了一下,不管这个人死了还是没死,就只是打了一下。
她说,我们虽然只有六个人,但六个人一起打死一个人,那就是六分之一的罪。加上我们还没成年,根本不要紧的,未成年人犯罪不用坐牢。而且我还有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
不在场证明的法子,应该是她在说上面那段话的时候才想出来的,因为她一开始并没提及。她说,她家有个大冰箱,可以把倪凯的尸体放进去冷藏,这样他会腐烂得慢一些,那么警察看到尸体的时候,就会以为他是明天死的。他们只要在明天有不在场证明,那就安全了。
“她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啊?”俞任杰对着面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男孩说。
曹磊抽泣着道:“我不根本想这么做,但是他们都同意了,我不敢不同意啊!”
第103章冰冻的尸体(8)
曹磊说,
当时是何亚男的弟弟先跳出来赞同的,
他踹了倪凯一脚,
踹在肚子上,
倪凯被他踹得满地打滚。
接着是秦乃川,
她是何亚男在班里最要好的朋友,
她也立马踢了男孩一脚,
这一脚让他发出了痛苦的哀嚎。此后大家都切换到了某种情绪里,尽管曹磊嘴里说着他一直不想加入,但俞任杰仍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兴奋,
即便这种兴奋是与极大的恐惧连在一起的。
不久后,他们都同意加入杀人的行列,并且开始殴打倪凯。何亚男说,
要是谁敢中途退出,
就要被一起打死,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一开始是他们还是一拳一脚地招呼他,
但后来何亚鹏举起一张破凳子砸倪凯,
倪凯的额头顿时出了血,
这让他们很是害怕,
却也增加了他们的亢奋程度。接着他们都找到了各自的武器,
像做实验一般地挥向了他。倪凯嚎叫着,
翻滚着,随后不动了。
曹磊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他惊悚地抱住脑袋,
想要逃离:“我们杀人了,
我们杀人了!”
但何亚男十分沉着地拦住了他:“你不许跑,一会儿我们还要一起处理尸体。你要是敢跑,我们就说人是你一个人杀的!”
于是曹磊只得留了下来。
他们派秦乃川在前头探路,又让曹磊和何亚鹏搬动“尸体”,一路偷偷地溜了回去。为了怕人发现,何亚男取了家里遮灰用的旧床单遮住了倪凯的身体。
到家后,他们将他脸上与身上的血迹擦干,稍微清理了下他身上的灰土,便开始实施冰冻。何亚男打开厨房里的大冰柜,与几名女同学一起将里面的猪肉取了出来,再将倪凯扔进底部。他们小心地将他的身体摆放好,使他尽可能少占空间,最后再把猪肉叠上去。但他们立刻发现,倪凯进去之后,猪肉明显多了一层。于是何亚男将最顶上的几块肉取出,他们在当晚吃掉了一部分,剩余的部分被他们扔了出去,与他的书包一起——后来倪凯的书包被警方寻到了,被一个捡垃圾的阿婆捡回了家中,送给了她的孙子。
当倪凯在冰柜中沉睡时,几名学生就在隔壁卧室里讨论计策。或许是因为何亚男表现得最为沉着冷静,所有人都自觉地听她的话。
何亚男说:“这件事情天知地知我们知,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要是有人问起来了,你们也要说不知道,只要你们都不说,就肯定不会有事。大家都记好了,今天你们都在我家里,我们一起过的生日。明天你们每个人都要找个去处,一定要让别人看到你们,千万不能待在家里。看电影是个很好的选择,会有票根。我会在后天半夜里把尸体搬出去,这样警察会以为他是在明天死的,到时候我们都有不在场证明,就会没事了。”
他们六人合力杀人,加上篡改死亡时间的方法,算是双重保险,这让他们都放了心。跟着何亚男去厨房,用刚才多出来的猪肉为他们做了排骨和肉丸,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饭,还一起做了当晚的作业。
后来曹磊就回家了,他们都是没人看管的孩子,父母都没怀疑。连冰箱里多了一具男孩的尸体,何亚男的父母都不知道,在此后的两天里,他们还从里面取过两次猪肉。
警察到学校里查案时,曹磊被吓坏了,几乎当场就要自首,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他怕何亚男他们会报复他。何亚男说了,但凡有人背叛组织,组织就会向警方告密,说人是他一个杀的。不仅如此,组织还会把他一起抹杀掉。一想到倪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曹磊就感到深深的恐惧,他不想也变成那样,便紧紧地闭上了嘴巴。直到这次警方找到了他的父母,在父母的支持下,他终于敢将那段可怕的经历说了出来。
何亚男对“组织”成员的威胁最终没起到作用,除了她的弟弟,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将她抖了出来。虽然人是他们一起殴打的,但发起人和策划者都是她一个,她要承担主要责任。
当俞任杰问她是否知道倪凯进冰柜前还活着的时候,何亚男一开始拒不承认,但在其好友秦乃川的指认下,她还是承认了。她只是颇为轻松地撇了撇嘴:“对啊,我知道啊,我进厨房炒菜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动静,我就和弟弟把微波炉搁上面了,好让他出不来,但不小心被秦乃川看见了。”
这让俞任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这么做只是为了一盒拼板?”
“谁让他弄坏我的拼板的,”何亚男高傲地说:“他就是该死!”
心理专家评估了几名孩子的情况,为二队普及相关知识,程斌一并叫上了警局里的其他警员一起旁听学习。
“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这么残忍的行为,我相信大家都很震惊,但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儿童犯罪了。”心理专家贺老师说:“就在几年前,有一件轰动一时的案件发生在重庆,想必做警察的都知道。一名12岁的女孩,趁一名1岁的婴儿的奶奶离开时,虐打婴儿,还把他扔下了楼,导致该名婴儿遭受重伤。这次的案件与重庆那起案件有一个相似之处——据我观察,林亚男和她的弟弟林亚鹏,很可能与那名12岁的女孩一样,患有青少年品行障碍。”
“请问什么是青少年品行障碍?”郝晋阳举起了手。
程斌看了他一眼道:“麻烦贺老师给我们科普一下,我相信还有其他警员需要这方面的知识。”
“好的,程队长。”贺老师站了起来,在黑板上写下“品行障碍”四个字。
“青少年品行障碍是指18岁以下的青少年与儿童身上出现的持久性反社会型行为、攻击性行为和对立违抗行为。有品行障碍的少年儿童会有明显的不良行为,比如逃课、逃学、虐待小动物等…甚至像这次一样,伤害他人。他们情感淡漠,无负罪感,即可以毫无内疚地随意犯罪。它是反社会人格的前期征兆,如果不加以矫正,很可能会发展成为反社会人格,即一种人格障碍。我们学心理的人常说,反社会人格好比一种癌症,治愈的几率十分之小,连改善都相当困难,因为它既有生理上的因素,又有心理上的因素。”
“早期研究倾向于把品行障碍的成因归结于人体大脑的某种生理构造缺陷,因为科学家在研究病例的大脑时,发现他们大脑内的某种激素分泌偏低,从而影响了他们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但近些年里,心理学家倾向于认为这是由家庭教养造成的,即便是生理上的结构原因,也是孩子在早期没有被养育者照顾好,从而在脑部形成了无法逆转的创伤。像何亚男这种情况,她的口欲期和肛欲期,全部没有过渡好。”
贺老师对台下望了一圈:“我看你们都是小年轻,有的可能有孩子了,有的可能还没结婚,你们可别嫌我啰嗦,让我说点题外话。在孩子刚出生的头两年里,至少是一年里,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孩子,尽可能地陪伴他,满足他的需求,因为这段时间是他们发展信任与爱的能力的关键时期。如果他们被照顾得好了,他们会发展出被爱与爱别人的能力,而要是没被照顾好,那么长大后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际问题。患有品行障碍,或者说是反社会人格障碍的人,多半在小时候是被大人忽视得太厉害了,没有养成爱的能力,即没法对别人产生同理心;也没形成有约束力的超我,即无事法规;那就会无视他人与社会的需要,变得极端的自私自利。”
“每个人都有攻击的本能,如果这股力量向外发展,就是攻击他人,如果向内发展,就是攻击自己。患有品行障碍的孩子,十分自私,势必只会攻击他人。所以即便只是一块小小的拼板,也能让何亚男对同班同学起了杀心。相信她在之前就有过类似的行为,可能是只虐待小动物,没到杀人的地步,所以没引起家长与教师的注意…当然,我们还能从她的身上看到些许爱的影子,这让我觉得她还有点儿希望,比如说,她还有朋友,再比如说,因为拼板是她的父母送她的礼物,所以她格外爱惜。”
“从古到今,大家都在讨论人性善恶的问题,有人认为人性是本善的,有人认为是本恶的。这在心理学界也有所争议,不同的学派看法可以完全不同。就从这次的事件来说,我个人认为,人性本身是恶的。一个孩子来到世界,不会说话,不能动弹,一切对于他都是未知的恐惧,即是恶意。”
“只有大人细心地照顾与充沛的爱,才能让孩子从恶中解脱出来,并在随后道德教育中,学会善意。很可惜,这次的几个孩子,都没有变成天使,而是成了恶魔。他们在观察别人受虐的过程中,被激发出人性中极恶的一面,放肆地发泄自己的攻击性,这类似于战争将士中杀红眼的状况。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邪恶的一面,这是人的天性。但看到别人痛苦时,我们能感同身受,所以能停下自己的行为,转而关爱他人,这是我们与他们的差别。”
gu903();说到这里,贺老师降低了音量:“接下来的话,没有科学依据,大家听听就算,不要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