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穿着朴素破旧,来城里没多带一套衣服,每天都是同一身行头。杨父在警局门口蹲累了,就到走廊里脱开他的破皮鞋捏脚丫子,那股子酸臭的味儿把女警都给吓坏了,纷纷捏着鼻子往里面逃。
谁抓的人谁负责,一群女警到二队那儿联名抗议,俞任杰只好去附近超市买了一打内裤袜子给他们送过去。从杨父那儿回来的时候,俞仁杰差点没被熏得发哮喘,脸色白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不知是否受到了父母的影响,杨莹也开始坚持自己无罪,她推翻了之前的口供,声称先前自己是被凶恶的警察吓坏了才会胡乱认罪的。她改口说实际上她并没有下毒,只是将毒|药藏在了寝室里,还没来得及犯罪,李倩倩就病倒了。不论如何,李倩倩体内的毒素,和她无关。
但程斌没有讹她,法医早就在李倩倩家的木梳上采集了她的毛发,并在其中检测出了鉈成分,证明李倩倩早在三个月前已经中毒。而后续警方又采集了杨莹的血液,也在杨莹体内找到了微量超标的鉈元素,虽不至对人体造成明显伤害,却也明显高出一般人体内该元素的正常含量。警方怀疑是她在焚烧书册时,吸入有毒气体造成的。即便戴着口罩,也无法做到完全密闭,更无法将人的全部皮肤保护起来。
几天后,警局门口来了一帮学生,七八号人,都是李倩倩的同学,出人意料的是,他们不是来为李倩倩伸冤的,而是来为杨莹喊冤的。
俞任杰将他们带入一间会议室里,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的,把他们好生伺候着。等他们的情绪不再激动了,他向他们解说了警方办案的流程,又承诺会公正处理本案,希望以此打消他们的顾虑。但学生们意不在证明杨莹的清白,而是急于说明杨莹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学生们七嘴八舌,吵得俞任杰脑仁疼,他转身出门,取了个大喇叭回来。喇叭上有好几个按钮,他不大会用,随手一按,一首《十五的月亮》夹杂着拉风箱般的金属摩擦声从里面传来,和小时候马路上垃圾车路过时传来的音乐一样,刺耳得很。俞任杰摸索了好一阵,把音乐给停了,并找对了扩音键。他将喇叭拉近自己的嘴巴:“喂,喂,喂,听得见吗?你们一起说话太乱了,不如先找个代表出来,我们坐下聊。”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杨莹的室友何菁站了出来。这天她仍是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底下配了一双白色球鞋,将斜刘海往边上拢了拢,她说:“我最了解情况,我来和你说。你见过我的,我叫何菁。”
何菁说,没有人愿意和李倩倩睡一间房。实际上她的睡眠障碍不只是打个呼噜,说句梦话那么简单,而是像每天喷发的活火山,一定会被引爆的地雷区,一点就燃的连环炮仗——除了聋子,谁都没法忍受她。
在何菁的嘴里,睡着了的李倩倩简直就是恶魔,没有一刻是消停的。她不止会打呼噜,蹬床板,还时不时在梦里与别人吵架,常常是边蹬着床板边歇斯底里地大骂,蹬床的力度和拆房子似的,骂人的气势和要杀人全家一样。那种状态完全不正常,就和发了疯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每回她一叫,我们所有人都得醒来,全是被吓醒的!但即便她不大吵大闹,光是打呼的声音也够让人受的了,我从没见过打呼那么响的,我爸比她胖多了,也不这样。不过我们都养成了习惯了,晚上她一叫,我们醒了就相互聊会儿天,反正听她打呼噜也睡不着。”何菁轻描淡写地说着:“后来我们和她说好了,她一闹腾,我们就叫醒她,不然根本没法睡——只有她醒着的时候,我们才能睡得着。一开始和她住一个寝室,我们一晚上起码要醒个七八回吧,后来习惯了,也就醒个三四回。当然了,不管醒几次,第二天上课时,我们都睁不开眼睛,是真的会在课堂上晕过去的,从睁着眼睛到睡着,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中间是没有一点儿过渡的。”
俞任杰向她点头:“听起来是挺折腾的,我听说你们去教务处闹过一回,最后决定还是留她在寝室,是这样吗?”
何菁呵呵了一声,跟着两眼一翻:“谁说的?是我们的辅导员说的?”
“看来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吧。”
“那我得先和你说说当时的背景情况。”
何菁说,她们从大一起就对李倩倩的睡眠习惯表示了不满,只是碍于面子表达得比较婉转,无奈李倩倩一直听不明白她们的意思,还以为自己说梦话特别有趣。比如当室友们告诉她昨天晚上她又讲了什么梦话时,她不仅意识不到自己给大家添麻烦了,还在那儿傻笑,将这事儿当成了一桩趣事,和亲朋好友打电话时还要炫耀一番。更甚者,有段时间她每天都笑嘻嘻地问她们,她昨天她又讲了什么梦话,还说以后想出门书,名字就叫《李倩倩梦话大全》。
后来寝室里的姑娘们意识到应该对李倩倩严厉一些,她们为此开了一次寝室会议,在会上直接告诉了李倩倩她们的困难,但李倩倩只为此难为情了不到两天,就将这事儿给翻篇了。她在会议中答应了室友,以后每天晚上睡觉,她会多玩会儿手机,等大家都睡着了她再入睡,这便是她的牺牲与妥协,也是她自以为是的完美解决方案。
但长夜漫漫,不论李倩倩晚睡半小时,亦或一个小时,她睡着之后那些更多个小时里,本质性问题仍是没有解决。
“后来我们录了音给她听,录了整整一晚上的呼噜声,那次她终于翻脸了,觉得我们一起针对她,周末的时候她和我们抗议,自己回家睡了。但不知道这算是她的优点还是缺点,没过几天她又变回了老样子,嬉皮笑脸的,周末也不肯回家,硬要睡在寝室里。”何菁说的时候咬着牙,显然对李倩倩的做法很是不满。
“她是本地人,周末还睡在学校?”俞任杰问道。
“我们寝室里,就她一个本地人,人家本地的一到周末都赶着回家,就她喜欢在寝室待着,连两天的清静时光都不给我们!”
“每天都睡不好,是挺折磨人的,你继续。”
“在李倩倩看来,我们是小题大做,不给她面子,但我们是软的硬的都试过了,问题是她根本不重视这个问题,一直以为我们是开玩笑的。所以后来我们商量着,一起去系里申请换寝室的事情,希望李倩倩能搬出去。”
“说到这里我再打断一下,”俞任杰摸着鼻子道:“李倩倩告诉过我,当时你们提出只要她能晚上搬出去睡,其他时候不影响你们的来往,是这样吧?”
“对,是这样的。说实话我们本来对她也没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只是想睡个好觉罢了。虽然很多时候我们是很烦她,但只要睡眠问题能解决,那些都是小事。”
“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呢?”
“我们系的辅导员何理找我们谈了一次。”
第一次提出调换宿舍是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她们有一门生活辅导课是请外面的心理老师来上的,主要是帮助学生们过渡从高中到大学的生活,再为大学生步入社会做准备。
王小琪在课间将李倩倩的事儿咨询了那名老师,老师建议李倩倩去看心理门诊,说她这样是严重的心理疾病造成的,应该尽早治疗。当时王小琪把这事儿给李倩倩说了,李倩倩并未作出任何回应,只是打了个马哈混过去了。而当寝室的三人联合起来要她搬出寝室时,她当着辅导员的面承诺会尽快去看心理医生,努力将自己的病治好,但在治病期间还是希望能继续与大家住在一起。这时三名女生心都软了,便答应了这个要求。
李倩倩去接受心理治疗便是她们那次搬寝室事件的解决方案,此后三名女生都热心地帮忙打听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希望能给她提供一些帮助。
“那不是挺好嘛,后来治疗有效吗?”俞任杰问道。
但何菁只回了两个字:“呵呵。”
第60章高校投毒案(12)
王小琪插|进来说:“李倩倩压根没有去看心理医生,一次都没有!这都是她骗我们的权宜之计!”她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拍碎了一根俞任杰带来的长鼻王夹心卷,俞任杰心疼不已,拆开包装将里面的碎末倒进了嘴里:“后来呢?”
“后来?”何菁又呵呵了一声,于是王小琪替她回答:“后来大二的时候,我们又去系里说了一回,既然李倩倩不肯看病,那就让她滚蛋!”
“但是我们发现,这根本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情。”何菁咬牙切齿道:“我们也明白了为什么像李倩倩这种成绩这么差的人还能考进我们学校,是因为她上头有人,她认识系里的领导,可以随便开后门!”
这回重提换寝室的事情,辅导员还是以李倩倩的治疗需要时间为由劝阻了她们,但既然李倩倩已经将没去看过病的事儿说漏了嘴,三名女生的态度十分坚定,表示不换寝室誓不罢休。辅导员发现没法逆转她们的看法时,立刻变了一副嘴脸。
何菁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天辅导员是怎么指着她们的鼻子骂她们自私自利的,他唾沫横飞地质问她们:“她现在心理有毛病,要是换寝室了,想不开,从楼上跳下去自杀了,你们负责嘛!”
当时杨莹就火了,说李倩倩是个成年人,凭什么要我们负责,但辅导员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你们负责嘛!不负责就别提搬寝室的事情!”
这事儿一路吵到了系主任那儿,系领导们统一口径,不批复更换寝室的书函,理由都是一致的,担心李倩倩的心理健康与生命安全。
“你们怎么就不担心担心我们呢!”当时王小琪破口大骂:“你们都说她心理有问题,万一她发神经杀了我们所有人呢!”
但她所担心的事情显然不是领导们担心的不一样,他们都说,这不可能。
后来何菁也上了火,当场拍了桌子:“你们怕她一个人睡会出事,那你们陪她睡呀!你们是男的不能陪是吧,那就找你们的老婆,找你们的女儿陪!凭什么一定要我们受她的摧残!”
三名女生因此得罪了领导,系里通知她们,要么就那么住下去,要么她们自己住校外去,没有第三种选择。从此更换寝室的大门就被关上了。
然而学校的报复远不止此,何菁和杨莹的成绩都是系里前五,却只拿到了三等奖学金。院系每年获得的赞助很多,考试成绩排名前十的学生获得的无一不是一等奖与二等奖,只有她俩沦为了异类。
何菁和杨莹的家庭条件不好,几千元奖学金对她们而言是一个学期的学费,是家里父母每天从餐桌上省下来的一个菜,也是她们一年到头拼命学习的动力所在。何菁和杨莹咽不下这口气来,却又无能为力,不久后她们发现,越来越多的机会被一起轻易地剥夺了。
她们申请了免费出国交流的活动,年级排名前二十的学生里,只有她们的申请被驳回了,驳回的理由是只有三个字,不适合。她们报名各式各样的竞赛项目,也无一不被导师拒绝了,有的给出不成理由的理由,有的则连理由都不愿意给出,反正就是不行。
比起何菁与杨莹两人,王小琪的境遇少许好些,毕竟她原本也没有这些机会,但她申请的志愿者活动没有获得参加资格。该活动只要是申请了,都能通过,在所有的申请人里,只有她们寝室三人没有通过面试。参与志愿者活动没有学积分,只是能在简历中填充社会活动一栏,连这样的机会学校都不曾给过她们,只因为她们想要将寝室中的破坏者给赶出去。
那段时间里,李倩倩是寝室里唯一的一个志愿者,她回到寝室后擦着汗抱怨,早知道做志愿者这么累,就不报名参加了,接着她回过头笑着对她们说,还是你们开心,能在寝室窝着。可她们看着她红彤彤的脸,怎么都笑不出来。
就是这样,寝室中的三个姑娘,在震天响的呼噜声中忍受着,在满是冷漠的校园里孤立着,好似三株单薄的蒲公英,只被轻轻吹了一下,便随风消散了。
而就在这样的压抑生活中,杨莹选择了抗争,选择了报复,她往李倩倩的书本里下了毒。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杨莹只是爆发了而已。”王小琪将身子探过半张桌子,冲着俞仁杰激动道。
俞仁杰向后一躲,正好避开了她的口水:“话也不能这么说,人还是要遵纪守法的…你小心长鼻王!”
“去你的长鼻王!”王小琪抬起手来,将底下的夹心卷随手一扔:“我们私底下问过杨莹了,她也全部告诉我们了,其实她就是和李倩倩开个玩笑,帮我们出一口气,没想到这玩意儿,这玩意儿叫啥来的?”
“硫酸鉈。”俞仁杰提示道。
“反正就是不知道这东西有那么毒,玩笑开过头了,她不是故意杀人或者故意伤害,只是开了一个稍微过分一点的玩笑。”
她反反复复强调着玩笑两字,学生们也都是这么一个统一口径,他们将下毒看成了恶作剧的手段,又将恶作剧看成无奈之举,认为如果要按故意杀人罪来判杨莹,未免太矫枉过正了些。
将口水都快说干了,俞仁杰终于将这批学生送出了大门口。他刚松口气,发现杨莹的男友徐瑞文又折了回来,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我们学校已经乌烟瘴气了,希望警察局还是公正的,可以还杨莹一个公道。”
俞任杰点了点头,徐瑞文又直起腰来,转身走了。
那天下午,俞仁杰细细品味着徐瑞文的话,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杨莹犯罪已经成了事实,怎么犯人还要警方主持公道呢。不论之前种种,从她犯了罪的那天起,俞仁杰他们要主持的便是受害者的公道。好人和坏人之间或许没有清晰的区分线,但有罪和无罪之间却隔了一条巨大的鸿沟。
后来杨莹的律师到了,为她办理了保释手续。保释后不到两天,大约是律师与她家沟通了胜诉的概率较小,杨莹一家人蹲在警局的大门口,苦苦哀求警方告诉他们李倩倩家的地址。自李倩倩出院后,她并没有直接返回学校,而是留在家中静养。
程斌派俞仁杰把人劝走,俞仁杰苦口婆心地劝了他们许久,又给他们送去了一把长鼻王也没能把人给劝走。不仅如此,杨莹的父母还拉着俞仁杰的手跪了下来,在警局门口上演了一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苦情大戏。
“我们不过是要个地址,我们是要看望李同学去,向她赔礼道歉。”脸色黝黑的中年人苦苦地央求着。
俞仁杰的脸上写着不忍,嘴上却不松口:“这个事情我们不好办啊,受害人的信息是保密的,你再求我也没有用。要不我也求求你,你们走吧,这么老在我们门口晃着,市民要以为我们欺负人了。还有你再不走,我的上司就要打我了,左一拳右一拳的,他以前练过跆拳道的。”
但是杨莹一家仍是不肯离开,于是俞仁杰拍了拍地板,跟着跪了下来。他和杨父杨母面对面跪着,手里都拿着长鼻王,就和要结拜兄弟似的。
随着围观人数越来越多,他们的谈话内容也越来越焦灼,就在俞仁杰说到上司要用弹簧腿把他的头颈给夹断时,程斌从大门里出来了,他黑着脸,提着领子将俞仁杰拎了回去:“拍拍膝盖,少给我丢脸。”
程斌和俞仁杰一走,郝晋阳从门缝里溜了出来,朝身后招了招手,小宓跟着跑了出来。郝晋阳将杨父从地板上拉起,小声道:“我们一会儿要去李倩倩的家一趟,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杨莹一家遂点头。
郝晋阳和小宓是去归还属于李倩倩的书和保温杯的。证物的检测报告已经归档完毕,那些没查出任何问题的物品就可以物归原主了。一路上杨莹的家人对两人表达了高度的赞扬,已然把他们奉为了活菩萨,说他们比俞仁杰这种没良心的小白脸好多了。
原本只是同情心泛滥,随手帮人一把,被两位老人那么一夸,郝晋阳和小宓都生出了一分责任感来,觉得必须好好帮助他们。于是按响李倩倩家的门铃后,两人将他们一家三口藏在身后,等李倩倩敞开大门后,他们将身子一侧,放三人进了屋。
“那啥,他们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小宓心虚地说。
不料李倩倩激动地跳了起来,几乎是嘶吼着让他们离开。郝晋阳见过李倩倩好几次,印象中她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却未想过她会有如此歇斯底里的一面。
“杀人凶手!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她涨红了脸,跺着脚,拼命地将他们往外推:“听不懂人话嘛,我让你们滚!操他妈,都给我滚!”
杨莹愣住了,在门口傻站着,杨母连忙推了丈夫一把,杨父望着面前油亮的实木地板,窘迫地脱下了他的破皮鞋踏进屋里,露出的袜子上有一个大洞。他弯腰将手里的水果篮递了出去:“李同学,我们只是来看看你,来看看你的。”
李倩倩捂着鼻子向后躲闪着:“谁要你们看,你们赶紧滚,再不滚我就要报警了!”
小宓绕开杨父的皮鞋,向前迈了一步:“我们就是警察,报什么警嘛。有什么事情大家一起坐下来聊聊,杨莹想和你道歉呢。”
“有什么好说的,要说也在法庭上说!”李倩倩的话音还未落下,只听见噗咚噗咚两声,杨父和杨母已经跪在了她的跟前。
“求求你不要怪罪我们杨莹,她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是我们教育不到位,要怪的话,你就怪我们好了。你要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你要是拿刀剁了我们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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