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见了赵澜来空悬寺时的模样,哪里还能再气他。
赵澜终究是性子太似赵斐了,绵软仁厚,甚至有些优柔寡断。也怪她自小护持赵澜,若知今日,她自小也该多多磨练赵澜,不应事事护着他替他出头解决,叫他知晓国事之难也有些担当才好。
如今性情已定,说什么都晚了。
“逝者已矣,阿澜,人终究是要向前看的。”
“我做不到。”半响,赵澜才有些疲惫般开口。不过他的声音如今多了几分沙哑,却是前些时日哭的厉害伤了喉咙。石少韫仔细瞧过,说要他好生恢复个半年,如此才能好。
赵玉轻蹙柳眉,幽幽一叹,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张纤薄的元氏纸。
“去‘投效’周璩承前,伏逸便知晓他此行凶多吉少,是以提前叫人送了书信予我。阿澜,你看看吧。”
赵澜扭头去看,手带了颤意将那封折叠的属性缓缓打开,伏逸的字迹跃然于眼前。
‘我之一生上不能精忠报国,致使国破城亡,下不能颐养双亲,以安其家,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此番所为明知事不可为,却仍需一行。若能以竟全功,便是得天之幸,若埋骨大顺,我亦不悔。
君子为人仁厚有余而心谋不足,古人道人心易变,今日所爱它日所弃,何况帝皇之情爱。我唯恐君子日后有失,若我此行不测,万请赵姬留于大顺照看君子,他终究是我南赵君皇子,也是我父竭力护持之人。
我有负于赵姬,若赵姬不弃,伏逸便于奈何之岸静待赵姬而归。若那时赵姬仍旧愿意同伏逸携手并进,伏逸定当赴赵姬一马共骑,共看山河之约。’
待仔细瞧完,赵澜只觉心中酸涩的厉害,许久才缓过神来。
赵玉抬手轻轻在赵澜发上抚摸,“阿澜,伏逸没有怪你,你也不要再怪你自己了。若是不愿意回神都,那就陪着姊姊留在空悬寺吧。想来现下你不愿回神都,那位圣皇也不会怪罪你的。”
赵澜将手中那张书信好生折好,这才将它递还给赵玉。
“不了,我明日就打算回去,我要去见一见圣皇。”
“阿澜?”
赵澜神情仍旧流露出几分悲切,却努力浮现笑意安抚赵玉,“姊姊别担心我,我自是好了的。只是在弘昌馆中我有好些事没做呢,我的曲子都写了一半儿搁在那儿,不写完可惜了。再说这空悬寺寂寥,几日还好,多了我哪里熬得住。”
赵姬有些惊疑,但终究点了点头,“阿澜大了,有些事自己做主就好。姊姊这段时日深感疲惫,实在需好生休息一番。”
闻言,赵澜立时浮现几分愧疚之色。
他自然知晓赵玉看似神情平静,可伏逸离世他姊姊一人时是如何难过。只是他姊姊不愿让他知晓,忧心加重他的负担。故寻常间,赵澜也只装作不知罢了。
如此,姊弟二人一番闲谈,只等双双尽数神色好转,这才一同回转离去。
……
两日后,承德殿居室。
圣皇坐于案桌前,他一如往常帝王如威不可琢磨,只是一旁侍奉的寇连进却知晓如今圣皇虽身体大好,可夜间时常辗转难眠,念叨赵小君子的厉害。
可如今赵小君子于空悬寺养病,就是圣皇轻易也不敢叨扰他。
这也就罢了,这两日他为圣皇整理发髻,却是发现圣皇鬓角多了几丝灰白的发丝。如今圣皇的脾性比着以往,也多了一两分的暴戾,这些时日因一些小事而受到杖责暴毙的宫人甚多。
寇连进自己都小心做人,心中也有些盼望小君子早些回来。
这会儿寇连进躬身随侍在一侧,如同泥塑一般低头将目光落于脚面。忽见外头有个小宦人悄悄开了门比划了个手势,寇连进这才小声道:“圣皇,石少韫想求见您一面。”
“哦。”一身皂色帝皇常服的圣皇搁下手中笔,而后坐直了身体道:“传他进来。”
这个石少韫老道可是真有本事的,只是这些世外高人自诩脱尘出世,行事未免随性,太过不将皇权放于心中。
这些时日圣皇对石少韫也算礼遇,可石少韫却一副不卑不亢游刃有余模样,神情间甚少有对皇权真正的敬畏之心。
这功夫,石少韫老道施然而至,见了圣皇行礼后便道:“圣皇容禀,老道乃是世外之人。此番入世也是为了结一段尘缘。如今圣皇无碍,老道也不便久留,今日特来向圣皇请辞。”
圣皇反带了几分笑意,语气感叹,“道长救朕性命,朕还没来得及感恩道长,如何能叫道长离去。且道长如此本事,整个医道院都比不得道长,朕又求才若渴,哪里能叫石道长如此隐于山水,岂不白白浪费了道长一身本事。”
说罢,圣皇便赏赐了石少韫老道不少钱财,还要分封他官职。
石少韫自不肯授,推脱几番见圣皇没有收回成命之意,石少韫竟是闭口不言,转身有要自行离去之意。
见此,圣皇竟然不气,只给了寇连进一个眼神,而后笑道:“道长既然一定要走,朕也不强人所难。只是道长有恩于朕,朕也就特意请来了道长的几位朋友,原来是想一同赏赐以谢道长的。如今道长有事要走的匆忙,却也需同友人见上一见的好。”
石少韫老道心忽的一跳,生出几分不安。
只见寇连进去而复返,而后竟然领了三人进来。
一人瞧着年轻,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道士,穿着一身崭新的华贵道袍,这会儿他面色喜气洋洋的,想来心情不错。另外两人一人,一人竟是个光头,看着四十来岁,身形有些瘦弱,只穿了寻常黔首衣物。最后一人年岁最大,也是一身道服,年龄怕有五六十了,满头的银发白须,可精神头却很好。
这三人一见了石少韫,那小道士立刻喜道:“师父,我说你怎么突然就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破道观里面。好啊,原来你到宫里享福来了,还说我们没师徒缘分了,我看你是不想带着我享福。”
比着他,那光头神色怪异,似叹气也似认命般了看了石少韫一眼。银发之人则是满目幽怨了,看向石少韫带了显而易见的斥责之意。
“这…这……”石少韫老道看了看三位相识之人,半晌只得长长一叹,这才躬身向那光头还有银发老道行礼,“老道见过庄吉、管盖二位好友。”
庄吉哭笑不得,但还是回了石少韫一礼。
“哼。”管盖之间甩袖不理。
失策失策失策啊,石少韫心中连连苦笑。
他实在是低估了圣皇的权势,原先诸国林立之时,各国君王各方多有掣肘,甚至很多君王都政令不达。
如今这位圣皇一人已定天下,煌煌之威当真不是君王时期了。石少韫到底出世之人,加之当真有本事,自觉脱身不难,难免自傲了。
谁晓得短短时日,这位圣皇好大的本事,竟然将他丢在破落道院的弟子给抓了来。这就罢了,还牵连了他的两个友人。
庄吉是有家眷之辈,管盖在紫薇山立有道统三千紫薇道,都是拖家带口之人。他们三人脱身容易,可庄吉家眷与管盖门人又能跑到哪里去?
“既已与友人一叙,石道长何时启程上路啊?”圣皇此时言语分明带了几分威胁。
管盖一把年纪,叫石少韫气的胡子抖。若石少韫敢独自一人离去,他非得同石少韫好好比斗一番!
石老道哪里还能走,只得转身恭敬道:“圣皇恕罪,老道见了友人十分欣喜,想来也没了什么急事。方才圣皇所言官职,老道诚惶诚恐,愿意受领。”
说罢,石老道无奈跪地拜伏。
见石老道如此,庄吉二人相视苦笑一声,也只得拜伏授官,就此定下了君臣分位。这其中,大约也只有那位小道士十分开心。
这会儿参拜之声十分之大,想来是早被神都繁华迷了眼。
圣皇这才叫几人起身,原还要说几句,可这回寇连进又出了一会儿,再回来时竟然不顾仪态匆匆挪步至圣皇跟前,眉眼带了惊喜之意,“圣皇,小侯爷回来了,这会儿正往这儿过来呢。”
“当真?”圣皇面容一瞬浮现惊喜之情,竟是袖子落了墨水中也不自知。
寇连进自是肯定点了头。
第74章重新开始
“您在空悬寺那儿养病,圣皇时常念叨您。若您再不回来,圣皇怕就要把朝政搬到空悬寺去陪您了。”寇连进方才回了圣皇后就又赶紧去迎接赵澜,一路都特意说些热闹好听话。
赵澜穿了素服,神情有些寡淡,不似往日活泼。寇连进说的再好听,他也鲜少搭话。只等到了居室,赵澜刚好同石少韫等人错身而过,这倒是让赵澜有些讶异。
如此时间,赵澜以为石少韫早离去了。
可惜石少韫这会儿也是满腹心思,实在没心思同赵澜周旋。见了赵澜,只苦笑瞧了他一眼就赶紧去追自己的两个友人,好生说赔罪话去了。
见赵澜好奇,寇连进赶紧将石少韫等人的事儿讲明了,而后笑道:“这几人到确实是有本事的,尤其那石老道,医术了得,所以圣皇特意留了他们。”
闻言,赵澜也只显得颇为平淡的点了下头,他不过稍许好奇罢了。寇连进仍旧笑着,又赶紧替赵澜开了门,他自己则不曾有入内之意。
待入内,不等赵澜开口,周显已经含笑起身上前几步扶住了赵澜的手臂,言语亲热,“小君子在空悬寺养病,石少韫说需少些叨扰,以免扰了小君子,故这才叫朕忍耐了不曾去瞧小君子。
不成想小君子如今好了不少,若是如此,朕也该好生去接小君子才是。如今一路来,虽路程短些也难免有不周到的。”
赵澜快速瞧了周显一眼,却稍微将手臂用力挣脱开了几分,不等周显开口,赵澜又后退几步,却是行了臣子之礼。
周显不由凝眉,神情有些急躁与痛苦,“小君子何必如此。”
赵澜略微吸了口气,却是不肯与之亲近,只起身后瞧着周显道:“臣下今日来是有国之重事与圣皇商议,自是该以臣子之礼行事。”
周显并不在意赵澜要所说之事,他只是万分心痛赵澜此刻的疏远。他几番想牵引赵澜,将之引入身侧落座,却见赵澜神色有些强作镇定倔强模样,周显又实不忍心逼迫于他。
如此,周显只得一人独坐回原位,神色间浮现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与温柔问他,“小君子有何事说便是,何必如此生分,朕自然会叫小君子如愿。”
赵澜将双手拢于衣袖之下,到叫旁人看不分明,他双手早已用了十分的力道交叠相握,指甲在自己手背上留下了好些深红的印痕。
只面容上,赵澜却是半分不显。
“臣下想问,大皇子周璩承私自调动西拦士卒,又领兵入宫谋乱,圣皇打算如何处置?”
关于此事,如今朝中可谓无人敢提。
原先郭复等人,于整个大顺朝廷也算是擎天柱一般的人,可如今却也受到贬斥辞官离朝。加之此番动荡,两位皇子被幽禁,宫中魏皇后虽仍旧是皇后,却也被剥夺了后宫管事之权,不过占了个空壳同样被圈禁在长信宫中。
此事动乱之大,于大顺而言从未有过。
因而此事,满朝诸公如今谁也不谈,谁开了口不是找圣皇晦气嘛。
也唯有赵澜此刻如此直白询问,周显这会儿仍旧温和着神情,安抚赵澜一般缓缓道:“他如今被伤了手,正圈禁在府邸中将养。朕也叫石少韫去瞧了,虽保住了手臂,却也留下了残疾之症。”
说到周璩承,周显心中也颇有几分痛惜。
身为帝皇,他虽然对自己的儿子们也注定了不会全然信任,可终究是有父子之情的。除开父子之情外,他也在周璩承身上着实耗费了一番心血。
原周璩承当真是他再好不过的继承人,自小周璩承也不曾让他失望过。
甚至他那日在承德殿外,对着领兵而来的周璩承,他所说之言具是真心实意。此番周璩承私下调兵情有可原,领兵入宫也是情有可原。比之性情有些柔和寡断的周璩定,至少那一刻,周显还是不愿意放弃他。
可世事无常,周璩承如今落下了个左手日渐萎靡无法动弹的残疾之症。
大顺煌煌之国,自是不会要一个残疾的皇子作为帝皇。
“幽禁?”赵澜浮现一丝显然的嘲讽之意,“臣下尚且记得圣皇曾言,大顺律法自变革以来虽严苛异常,却鲜少有人敢不遵从。盖因律法一事,自上由下,方得始末。
如今大皇子犯了如此重罪,按大顺律法,谋逆之人需累及家眷一同入罪,主谋更需行车裂之刑,区区府中圈禁,圣皇又置大顺律法为何地呢!?”
“澜儿。”周显握紧了手心,沉默许久,他才闭眼疲惫道:“澜儿,你如此说,怕是为了伏逸所起之私心罢了。”
骤闻伏逸二字,赵澜浑身一颤,眼中浮现几分红意,“不要提伏大哥,他已经死了。臣下所言皆有依据,何谈私心?”
周显长叹一声,神情间竟带了几分商议恳求之色,“他如今已有残疾,绝不可能再为大顺帝皇,日后也需长久幽禁在府中,这已经是他的惩处了。
澜儿,日后你我二人便再不提起过往之事,朕也答应你,绝不会赦免他的罪过叫他出府邸一步,如此可好?”
说话间,周显便起身走到站立身侧,却是伸了手拥住他,一遍遍在赵澜耳边唤着他的名字。
赵澜带着极为压抑的泣音浑身颤抖着,这让周显也是不由鼻子一酸,只恨不得将赵澜融入骨血之中。
“澜儿,澜儿…朕同你重新开始,原先是国之征战,死伤在所难免却非个人恩怨,可即使如此,若早知有今日,朕也绝不会让你心生芥蒂,进退两难。
这几日朕日夜难眠,鬓生白发。澜儿,朕比你大了这许多岁,日后澜儿正值年华当盛,朕怕也早早就入了棺椁。
你便当是可怜可怜朕,如今陪朕几年,日后待朕闭了眼,澜儿自有大好年华度日,妻妾美眷在身,只将朕忘便是……”周显此刻全然舍了脸面,言语悲切,虽不曾落泪眼眶分明红的厉害。
赵澜眼泪再也止不住,周显听着了后,又松开赵澜几分,慌乱般拿衣袖去替他擦拭泪水。
只他擦了几下,赵澜忽的高呼一声推开了他,又十分暴躁发泄般将四周宫灯、案桌、竹简、摆件等尽数扫落在地。
周显不在意赵澜此刻的失礼,他只忧心赵澜身体,毕竟躁怒伤身。
待赵澜将居室砸了个通透,周显方要焦急上前查看赵澜可伤了身体,赵澜却忽的地面之上好几册竹简狠狠一踢,“是,我有私心,我承让我完完全全是私心,我便是要周璩承死!你听明白了吗,我便是要他死!伏大哥死了,是他下的命令,他要给伏大哥陪葬!凭什么同是谋逆叛乱,伏大哥死了,他却能在府邸之中安稳过完一世,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见周显又要上前,赵澜只连连后退了几步,发狠一般瞧他,“你回答我,我方才所言你可应下。”
周显迟迟不语。
见此,赵澜再无法忍耐,他只狠狠甩了袖子便夺门而出。
外头寇连进同高望守着,其余人早被寇连进赶到远处去了。方才里头声响寇连进自是听着几分的,可是叫他心惊胆战。
此刻骤然门被拉开,不等他说话,赵澜却带了泣音怒吼道:“给我牵马来。”
宫中不得驰马奔走,便是宫中行轿就已然是圣皇的圣恩了。
gu903();可赵澜吩咐,寇连进也没听到里头那位出言阻止,故立时应了声,叫人去寻了匹温顺的良马来。待牵来了马,赵澜竟然翻身而上,又不管不顾抽着马,却是纵马往宫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