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薛浔小包子气势汹汹地应了,低下头继续与手中特制的小号毛笔和柔软雪白的宣纸做斗争。
由仪歪头看着他,那头岁云忽然被人叫出去,回来后附在由仪耳边轻声说了些话。由仪细细听着,忽而一笑,见薛浔字写得差不多了,便道:“上午就如此吧。午膳想用些什么?告诉你琼枝姑姑。”
薛浔乖乖巧巧地应了,亲力亲为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复才对琼枝道:“琼枝姑姑,阿浔今日想用八宝豆腐羹、八宝鸭、珍珠鸡,最好还要一个奶汁鱼片!”
“一顿这样多你吃的完吗?”由仪抬手轻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道:“只需点两样最喜欢的。前儿外头庄子送了些肥羊来,都是打草原那边来的,滋味比咱们这边的好。命人宰杀一只,咱们吃锅子,再烤一只羊腿,你确定午膳要吃这些?”
薛浔立马反悔了,认真想了一小会,道:“那浔儿只要豆腐羹和珍珠鸡!”
由仪点了点头,“好。”她吩咐琼枝:“让大厨房再备两样小菜就是了。”
琼枝笑盈盈一欠身:“是。”
午膳姑侄二人一处用的,午后薛浔要午睡,但冬日天短,由仪是不睡的。
薛浔就乖乖被瑾娘带下去在厢房小睡,由仪靠着倚枕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忽然转头问岁云道:“府内过年的新衣裁制的怎样了?”
岁云俨然是早有准备的,念起府内事务信手拈来,“咱们府里规矩,您、老夫人、太太和小公爷没人两身,上下婢仆无论近身粗使皆是一身,衣料由府内下辖布庄提供。除府内针线娘子负责主子们衣裳外,下人衣裳包给外面。因咱们的生意年下事忙,于是只从外头寻了精于针线的娘子,一应布料、尺寸,交接过去。如今已经回来大半了,约莫再过几日便可全了。按往年的例,少说得二十三后分派下去,很来得及。”
又道:“天工阁也送了新打的头面来,奉老太太点翠嵌红宝石头面一套,太太赤金掐丝嵌明珠头面一套。另外一套赤金掐丝嵌红宝,一套点翠嵌绿松翡翠珠是奉与您的。除了您的那两套是下头孝敬的之外,老太太和太太的那份银钱与他们交接好了,虽然是咱们家的生意,可账上若差了,少不得也是一桩烦琐事。”
“不错。”由仪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回头把头面各处送去。要年下赏人的金银锞子,走亲戚的小金珠子,还有给浔儿打的十二生肖,快些备齐。这些东西,入了腊月里各处都忙,咱们这边提前备了,下头宽松宽松,也不要耽搁了做生意。”
岁云一欠身,含笑道:“是,奴婢知道。”
“年下生意忙,各处盯得紧些。倒不是让人一点油水没得捞,但若手伸得太长了就不好。”由仪端着茶碗慢慢呷了口香茗,问:“各处的礼物打点的如何了?”
岁云笑着徐徐道:“其余各府邸的,只等那边的礼物过来,咱们这边酌情添减。舅老爷回京述职,又是高升之喜,咱们的礼物得比往年厚上两分,想来那边府里也是一样的。贾府那边自有老太太定夺,左右礼虽厚重,咱们家也不少这点子东西,且买老太太高兴便好。”
“你倒是知道我的性子。”由仪歪头看她一眼,唇缝中泄出声低笑来,“进给圣人的礼呢?”
“一扇沉香木的四面屏风,一把白玉骨折扇是进给陛下的。一架花开富贵的玻璃炕屏,并一对沉香珠串是进给太后的。一架瓜瓞绵绵的玻璃炕屏并一对合欢花步摇进与皇后娘娘。”岁云徐徐念着,又问道:“可需再给后宫的娘娘们备一份礼?”
由仪轻嗤一声,摇了摇头:“惯她们呢。皇后膝下有嫡长,皇子又聪慧过人,为众皇子之长兄,年长二皇子四五岁!如今已经入朝,文武百官称赞。当今圣人早年操劳有损根基,且看着,日后到底是哪一位承了大统、九五之尊。”
又道:“若真要准备,后宫有皇嗣的、位份高的,哪一个能落下?就这样吧,你也不嫌闹心。”
岁云缓缓笑了笑,道:“主子这话说得犀利,传到外头不定怎样呢。”
由仪抬眸看了她一眼,忽然轻嗤一声,眉眼间溢出些恣意洒脱与孤高自傲来:“这话若是传到外头了,岂不是我御下不严之过?”
岁云笑道:“主子的话有理。”
……
北方的风确实比金陵迅猛不少,屋外大风呼啸刮着,一群在金陵住惯了的,一出了屋子,狂风迎面吹来,就是刀子割着一样的痛。
暖阁里地龙和暖炕热乎乎的烧着,炕桌上铜锅添了炭火,汤水翻滚着涮着羊肉。地下抬了一张高桌来,摆在炕下,正与炕桌挨在一起,摆着片好的羊腿肉与涮锅的菜蔬,一应都是暖棚里培养出来的,在冬日里,反而是这样水灵灵的青菜更为珍贵些。
薛浔吃的卖力,身边瑾娘小心侍候着,唯恐伤着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祖宗。
这边用着膳食,那头婢女传报:“老太太和太太回府了。”
由仪端着果子露轻轻啜了一口,抬头问道:“老太太和太太在何处呢?”
那侍女道:“太太随着老太太回了安寿堂,厨房奉了些点心小食过去。”
“嗯。”由仪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夹了一颗青菜慢条斯理地咀嚼了起来,待一口青菜咽下,方才问薛浔道:“吃的怎么样了?”
薛浔点头道:“饱了!”
“既然如此,随你姑姑我去一趟寿安堂吧。”由仪随手放下了筷子,婢女忙捧了花水、漱盂、水盆、毛巾等物来服侍由仪和薛浔漱口净手。
“主子。”岁云捧着陈氏给由仪做的那一顶斗篷过来,对由仪轻轻一欠身,“您看穿着一件怎么样。”
由仪点了点头,又对正取了氅衣打算给薛浔披上的瑾娘道:“前儿命人给他做了一件狐皮氅衣,我让人取来,你这一件收着吧。”
那边一个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取氅衣,瑾娘笑着答应了一声,退下了。
薛浔小包子无奈地站在地上,已经神游天外了。
寿安堂,一看就是给老人家住的地方。
院子布置的也满是北方阔朗格局,庭前两株红梅艳丽,听薛夫人说,她年轻时闺阁之地也曾有这样两株红梅。
上房里灯火通明,屋子烧的暖暖的。薛夫人身着一件绛紫色绣五福盈门暗纹的长袄,下头穿着灰鼠皮皮裙,松松挽着发髻,正歪在炕上闲闲舀着白底儿红漆喜鹊登枝纹盖碗内盛着的剔透燕窝。
陈氏倒仍然穿着一件颇为华丽的玫红绣杜鹃花的对襟毛领褂子,腰间素色宫绦系的严严实实,下身是一条玉色罗裙,看着华丽中不失清雅。陈氏一头乌油油的发仍然整齐盘着发髻,插着一支镶嵌明珠的青玉步摇,身后的婢女手中还捧着厚实的斗篷,比起薛夫人的慵懒,她就更为拘束些了。
“郡主、小公爷到。”
第88章宝钗十五薛家宝钗。
薛夫人听了声响忙抬头看去,就见由仪牵着薛浔的手徐徐进来,一举一动都满是优雅风度,堪称世家礼仪标准。小薛浔跟在由仪身边走着,也不似平常活蹦乱踢,反而斯文极了。
薛夫人见了心都化了,展开双臂唤道:“团哥儿快到祖母这来。”
薛浔转头看了看由仪,见她轻轻扬了扬下巴,就保持着斯文的步调走到炕前,对着薛夫人和陈氏作礼:“浔儿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
“快快起来。”薛夫人拉着薛浔抱起在怀中,笑道:“团哥儿今儿没去可真是可惜极了,你姨祖母还特地命人备了牛乳菱粉香糕给你呢。”
薛浔道:“阿姑带浔儿吃好吃的,下午琼枝姑姑也给做了牛乳菱粉香糕。”
薛夫人听了就笑,见陈氏已经起身给由仪让出位子,便招了招手,唤同喜道:“将姨太太给团哥儿的金锁拿出来。”
同喜“唉”了一声,回身不多时捧着个小锦匣回来,打开一看,正是一枚赤金錾五子登科的金锁,正中还用金丝掐花缠着一颗莲子大的明珠,底下嵌着六颗形状圆润的红宝石。看着倒不像是新物件,只是做工实在精巧,拿出去足够一户中等人家几年的开销了。
薛夫人含笑拿在手上把玩一下,对薛浔笑道:“这是你宝玉叔叔当年戴的金锁。今儿你姨祖母命人找出来,让我拿回来给你戴着,说是能‘积福纳寿’。”又道:“你父亲当年也是戴过的,只是那时却是你舅祖父少时佩戴的,如今已经找不出来了。”
“团哥儿快看看,喜欢这个吗?”她笑吟吟地给了薛浔,问。
薛浔点了点头,薛夫人便笑着为薛浔戴上,方对由仪试探性地道:“你姨妈今日与我说起了要为团哥儿和她家那巧姐儿定亲的事。”
由仪抬头看向薛夫人,言语中仿佛透着些无奈,她拧着眉道:“未来的薛家宗妇,一等公夫人,绝对不能有一个在外放印子钱、买卖诉讼、目无王法的母亲和一个行事荒唐的祖父。”
薛夫人一皱眉,抬头看向由仪,眼中满是不赞同道:“巧姐儿那是一等将军的嫡孙女,她母亲也是出身我们王家,如今兄长已经位列一品大员。巧姐儿何等的身世,怎么就配不上团哥儿了?你说得那些事情,京中的人家但凡有些权势的,有几个不做的?如今贾家还有个贵妃娘娘呢,不会出事。”
由仪叹了口气,道:“母亲,团哥儿未来的妻子,父亲可以不在朝中任职,她可以没有一个尊贵的出身。但是她必定要知礼、明法,要有一族大妇的担当,要能够成为浔儿的贤内助。这样的女孩儿在江南世家中不难寻找,如今浔儿身上有个一等公爵位,日后婚事不难琢磨,您何必将眼光拘泥于京中这几家呢?”
薛夫人道:“团哥儿的媳妇,能打理家事就足够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便是再通晓文字,最为看重的不应该是针黹女红吗?识字再多,也不过是不过个睁眼的瞎子罢了,若是没有妇德,如何能够做团哥儿的妻子?”
由仪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眉间,对薛夫人正色道:“薛家如今是鲜花锦绣、烈火烹油。一等公的爵位是因为献上良种,也因为这一份功劳,薛家三代之内无需降爵,同时也不可能出仕!薛家的根基在南方,江南世族林立,百年世家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他的妻子一定要能够在其中周旋。如今并非从前了,若薛家只是寻常皇商,那些路子都搭不上,无需操心这个。可有了这个爵位,江南之地无人尊贵过薛家,若再有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当家主母,可见真就要为人耻笑了。”
“您若真希望薛家能代代都好,希望有一天能有薛氏子弟站在朝堂之上,希望江南没有人背地里拣着咱们的家事说三道四,女儿希望您能够不要再操心浔儿的婚事。”
“关于薛氏未来的宗妇人选,女儿心中已有定夺。如今薛家的家主,是女儿。薛家未来的宗妇乃是祖宗大事,女儿希望您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
见薛夫人仍有些顽固不灵,由仪狠狠拧了拧眉,说出口的话语狠了两分。
陈氏在一旁低眉顺眼地坐着,一言不发。薛浔仿佛也察觉出不对来,自己爬到一旁的炕上乖乖巧巧地坐着,把玩着袖口的流苏穗子,一声不吭。
薛夫人被由仪说得面色铁青,冷声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个老糊涂了?”
“最好不是。”由仪抿了抿唇,“您若真的清醒,就该知道,如今以咱们家如今的境况,以当今的局势,咱们家不该和老牌勋贵太过亲近。女儿已经连续半年闭门谢客,凡上门者身份尊贵者能入我正院屈指可数。您如今要给浔儿和巧姐儿订婚,无非是在扯女儿后腿。”
说着,她直起身来,对着薛夫人道:“女儿告退了。”一语落地,甩袖而去。
薛夫人面色铁青,猛地伸手将炕桌上的东西都狠狠扫到了地上,怒斥道:“我养出的好女儿!”
一屋子婢女忙跪下请罪,陈氏揽了薛浔在地下站着,忽然听外头有人唤:“嫂子,阿浔,随我过来。”
二人忙对着薛夫人行了一礼,转身出去。
母子二人的离去仿佛给屋子里本就凝滞的气氛再次添油加醋,薛夫人狠狠将一旁炕柜上摆着的一瓶梅花推到地上,怒火冲天,“口中说着孝顺,私底下怎么行事的!每日送些东西过来就是孝顺了吗!我这个做祖母的,不过是提了一嘴团哥儿的婚事,怎么就惹来这个一堆话了!”
同喜看着地上那碎瓷片子,也不敢开口说这花瓶是郡主送来的汝窑白瓷,只能垂头看着地上铺着的厚毯,一屋子的人婢女沉默着跪着。
由仪那边自然有人回禀薛夫人发了大火气,陈氏道:“郡主不必因此自责生气,等回头,我自然去劝慰老太太。”
“嫂子不必了。”由仪轻叹一声,吩咐白芍:“明日记得下帖子请太医过来给母亲看看。再有,母亲屋子里的陈设摆件,开我的私库取了补上。明日安排马车预备着,带着母亲去京郊的佛寺上香去。”
白芍应了一声:“奴婢知道了。”
那头琼枝捧着三只青瓷茶盏过来,对着由仪轻轻一欠身,“主子喝口菊花茶。”
又奉了另一盏菊花茶与陈氏,一盖钟儿奶茶给薛浔,笑道:“这奶茶不是咸口的,是兑了蜜糖的,小公爷定然喜欢。”
薛浔素来喜爱甜口,闻言喜滋滋地道:“多谢琼枝姑姑了。”
琼枝笑了笑,退下了。
由仪饮了半盏菊花茶,方才转头对着陈氏道:“此后母亲若是再与嫂子说起浔儿的婚事,嫂子只装傻充愣过去便是了。浔儿未来的妻子,少说要是正经书香传家出身的,若是仔细谋划谋划,娶一位世家贵女未尝不可,若是让他与勋贵联姻,才是耽误了他,也耽误了薛家。”
陈氏含笑答应了:“自然都听郡主的,浔儿的事无非是您为他筹谋,总归您不会害了他的。”
薛浔也道:“浔儿都听姑姑的。”
由仪方才笑了,抬手摸了摸薛浔的小脑袋,道:“姑姑定然为你求娶一个进能操持家族事务,退能吟诗作画共赏风月的媳妇。”
薛浔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嗯!”
由仪轻轻一笑,对他道:“晚膳用的不少,牛乳茶不许用多了。不然,仔细我让你瑾娘姑姑念叨你,你今儿晚上就别想安睡了,且听瑾娘念叨你吧!”
薛浔听了,脸都皱成包子了。底下瑾娘无奈笑道:“郡主您好歹说奴婢点儿好的,这算什么呀呀!”
gu903();陈氏在一旁笑吟吟看着,灯光烛影下,笑眼极为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