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婶婶。”踏入医馆中,见一位穿着藕荷色裙衫的女子坐在柜台后刺绣,灵毓忙拉着灵均行礼。
——季言蹊那位旧友姓郑,名唤郑则,他妻子自然被唤为郑夫人。这位郑夫人倒和平常的江湖女子不同,言谈举止温温柔柔却自有一番风度,一手刺绣工艺上乘,琴棋书画皆通,却是个正经八百的大家闺秀出身。
郑夫人见他们来了就笑,唤了灵毓过来,将手中一件褂子往她身上披了披,笑道:“果然不错,咱们灵毓皮肤白,穿鹅黄也好看。”
灵毓眼前一亮,惊喜地问道:“是给我的吗?”
郑夫人温温柔柔地笑着:“那是自然,不然你过生辰,婶婶该送你些什么呢?”
她又问:“是来找你师傅的吗?”
灵毓点了点头,郑夫人就含笑道:“你红姑姑、郑叔叔并你师傅、师公在后头呢,至于做什么……”她摇头含笑,秀美的眉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奈来:“你自去看吧。”
又招手唤灵均过来,笑眯眯道:“灵均过来,婶婶给你糕吃。”
灵均转头看向灵毓,见她点头便扑了郑夫人满怀,小声叨叨着抱怨道:“郑婶婶,最近阿娘要送我上私塾,先生好凶啊……”
他这里巴拉巴拉小嘴一张说着话,灵毓对着郑夫人行了一礼,转身去了后堂。
她本以为这四人是在交流武功琴棋书画,然而……听着那热热闹闹的码牌声,谢灵毓嘴角恨恨地抽了一抽。
她早该知道师傅就不是什么靠谱的人,师公平时看着靠谱,到了师傅面前也不靠谱了,红姑姑那更是不靠谱中的极点,郑叔叔平时看着靠谱,到了这群人面前靠谱的起来吗?
摇摇头,谢灵毓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行礼请安。
由仪随意唤她起身,一面信手打出一张牌,随口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谢灵毓道:“昨日刮风,夜观天象……”
“恐生异变?”由仪随意挑眉看她,谢灵毓点了点头,道:“紫薇星落,新帝星……不知隐匿于何方,迟迟未起。”
由仪轻笑一声,歪头看她,眼角眉梢流露出无尽风情来:“这又与咱们有何干系呢?”
说着,她见红姑打出一张牌,麻利地喊:“停!胡了,胡了。”
她将牌一推,笑的恣意又得意:“九莲宝灯,天胡!给钱给钱。”
红姑叹了口气,开始摸银子。
谢灵毓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等到他们转过来又起了一局牌,方才回过神来,道:“我怕,天下将乱。”
由仪摇了摇头,一面理着手中的牌,一面随口道:“今儿晚上,你沐浴更衣后点一炉沉香,打坐静心半个时辰,随后观天象,注意西北方。”
郑则打出一张牌来,一面在心里算着由仪的牌,随口一句:“这事儿也快尘埃落定了吧,哎哎哎——吃!”
红姑翻了个白眼儿:“刚开局就吃,侬不怕撑着唉!最近倒有人透过路子来找我,不过左右我都是个退隐江湖的人,找我还有什么用呢?”
“这话有理。”季言蹊打出一张牌,道:“咱们这些些人,如今就蹲在这小镇子里养老了。他们也不知怎么想的,都说侠以武犯禁,偏偏就想往哪荣华富贵场中插一脚,妄想着一步登天。也不想想论阴谋心机,搞得过那些个一句话转十八个弯的老狐狸吗?”
郑则一面喊听,一面摇了摇头,叹道:“这一局,我怕是要搂了你们三个了。”
由仪轻笑一声,挑眉问道:“你确定?”一面说着,她也喊了听。
红谷在一旁听着直皱眉:“你们两个这是什么速度?才开局多久!”
灵毓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
季言蹊抬头看了她一眼,道:“这事儿你不必管了,就老老实实地看着天象,哪日帝王星升起了,哪日就是尘埃落定了。这些日子镇子里说是进些陌生人也不必惊慌,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若是有哪一个犯到了你面前,记得处理时绕些弯子,咱们虽不怕他们,但你师傅是烦透了这些麻烦事的。”
谢灵毓忙答应了一声,见自己师傅一推牌一吃三,郑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又在心里叹了口气:郑叔叔真是死性不改啊。
她行了一礼:“若师傅师公没有旁的吩咐,徒儿告退了。”
由仪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吩咐道:“你今儿先别忙功课了,去前头把药柜里的药材理一理,账单清一清,有什么缺了少了的打个条子。再有,柜台下面有一沓描红,你拿去,那是给你弟弟的。”
她瞥了谢灵毓一眼,仿佛满意了些:“你的字倒有风骨,不必再花心思去练,只是这事情急不得,这两日闲了,且将本草经抄一抄,只许用正楷,算是复习复习基础。”
谢灵毓忙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一旁的红姑见了,啧啧两声:“你这徒弟收得好啊,事情也有人替你做了。”
“就是她将事情替我做了,我才有心思来收拾你们三个呀!”由仪得意地笑着,对着红姑挑了挑眉:“抓牌,咱们再来一圈。”
“再来就再来!”红姑气势汹汹地抓牌:“这一会不把你收拾了,我红姑娘就不在江湖上混了。”
“说的像你现在就在江湖上似的。”郑则轻嗤一声:“也不知道是谁上个月被人传的没了。”
红姑轻哼一声:“我不是还好好儿站在这儿吗?也好过你莫名其妙多了一堆媳妇丈母娘。”
说着,她叹了口气:“现在江湖上这些姑娘啊,是越来越不矜持了。”
“他那哪里是不矜持?”季言蹊温润如玉地笑着,如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口中吐出的话语却不那么温柔了:“要不是那一回惹急了弟妹,郑则你会退出江湖不问世事吗?”
郑则也叹了口气:“如今江湖上是乱了。”
“朝局江湖混为一谈,本就是要乱之像。”由仪垂了垂眸,看着手中玉石质地的牌,忽然摇头轻笑:“我可不算江湖人,若真有人盯上了我,那可就是被你们三个给连累了。”
红姑瞥她一眼,轻嗤道:“就你?还不是江湖人,你这医馆几年前做什么生意的打量我们不知道?消息卖的多爽啊,江湖百晓生都没你知道得多。”
由仪摇头轻笑:“低调低调,秦某现已金盆洗手,不揽江湖中事,一心行医救人,悬壶济世。”
“得了吧你。”红姑翻了个白眼,忽然又道:“前日我那去了个人,我看着没把握,让他来你这儿了,怎么样?”
由仪路想了想,反应过来红姑说的是谁,道:“苗疆的手法,同情蛊,应该是招惹上哪个苗族姑娘了,如今被人家给收拾了。”
红姑翻了个白眼儿:“我哪里不知道这个,我是问你看了怎么样。”
由仪随手打出一张牌,道:“我的脾气你知道,这种事情我是不爱揽的。”
“我也知道,只是他父亲于我有救命恩情,两家世交,无奈之下才如此的。若不因为是这个毛病,我哪里会只给他指个地方?依两家的关系,我该亲自带他来的。”红姑难得好言好语地道:“我也没指望你治好他,只是好歹赏个面子给他看看,若有的救,我也算还了一份恩情。”
“拿我来还恩情,红姑娘好算计啊。”由仪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牌,心中计算着,一面信口道:“我给开了方子,如今只看那姑娘绕不绕他了,若是没什么生死之恨,熬过三年,过后便无妨了。”
“若是没熬过,这三年也算他赚得了。”红姑笑眯眯地接道。
季言蹊抬头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忽然笑了。郑则疑惑地看向他,示意:怎么了?
季言蹊噙着笑摇了摇头,那边由仪已经干脆利落地吃着红姑的牌胡了,一面敲了敲红姑面前的桌子,道:“点炮了,给钱吧。”
红姑长长叹了口气,一面从荷包里掏了钱出来:“那家里世伯给的好处今儿可都进了你的口袋了。”
第65章医女十一人间烟火。
时值仲夏,院子里一株樱桃树欢欢喜喜地结着果实,几丛芭蕉绿着,一眼看去,炎炎夏日中也使人有清凉浸润之感。
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小小的院子里热闹的紧。季言蹊与郑则在树荫下对弈,郑夫人教导谢灵毓抚琴,风炉上青梅酒慢慢滚着,由仪凭几慢饮,嗅着那慢慢浸润出的酒香,听着灵毓手下流淌出的琴音,忽然笑了:“你这丫头今日心不在焉啊。”
谢灵毓一双水润的杏眸中流露出几分歉疚来,慢慢收手,轻声道:“是灵毓的问题。”
由仪轻笑一声:“谁说不是你的问题了?”
她慢悠悠摆了摆手,道:“行了,去书房里,把我那一管碧玉笛取来。就搁在书柜上那个檀木盒子里。”
谢灵毓答应了一声,起身往书房中去,不多时捧着个描这卷云纹的檀木盒子回来。
由仪伸手接过,从里头取出一管碧玉笛,一面取帕子拭擦,简单试了试音,置于唇边慢慢运气开始吹奏。
不是什么流传于世的名曲,也不是和缓悠扬的乡野小调,一曲笛音呜咽,委婉辗转出尸横遍野的乱世饥馁、十里无鸡鸣,盛世繁华一朝落空的失落悲凉,流落天涯,无处觅归途。无需细品,只慢慢听着,便觉出满满的悲凉与无奈来。
谢灵毓在一旁听着,莫名想起史书中笔笔如刀,想起教授教导史书乱世时的悲苦凄凉,一连多日的郁闷情绪仿佛一下有了抒发之处。
半支曲子引她落泪,下半支却曲调忽改,变得轻快悠扬起来。
旭日初升的希望,篝火燃气的温暖,亲人相聚的欢欣,与王朝盛世再现的繁华景象徐徐自笛音中流露出,一举洗去所有的悲凉无奈。
一支曲子,悲欢离合尽。
季言蹊和郑则不知何时住了棋,一面品着笛音,一面取酒相敬。郑夫人抚掌以家乡小调情歌相和,注视着由仪闭目吹笛,忽然落下泪来。
郑则忙拥她入怀,低声劝解:“不如几年我带你回姑苏?”
“不了。”郑夫人一面摇头一面落泪,忽然展了笑颜,拭擦掉眼泪道:“自我随你离开的那一日起,姑苏顾氏便再没有我这个人了。便是我回去,父母高堂视我为耻辱,又如何会让我踏入顾氏门宅半步?”
这边由仪住了手,抬头看向谢灵毓:“如何,想明白了?我希望你能明白,皇权轮转本是世间常事,你如今所纠结的一切,对于这片土地曾经经历过的苦难来说不过十之万一。况这本是皇家的事情,他们再如何的闹腾,只要不伤及国家根本,那就不会有人在意。如今你因此而惴惴不安,便是最为蠢笨的事情。”
谢灵毓抿了抿唇,缓缓点头。
由仪看着她,又笑了:“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但我必须告诉你,你想要达成那个目的,未必需要纠结许多。”
她将玉笛递给了谢灵毓,道:“有时间多看看前人心得,看看可有能够收为己用的。”
旁人都以为她说的是医术,谢灵毓听了却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去就开始翻论坛,最后翻到记录某某由姓前辈的辉煌事迹的帖子后恍然大悟,从此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不过现在……只见由仪随手从樱桃树上摘了些樱桃,放到一个小巧的果篮中。她递给谢灵毓,道:“这里头的青梅是早上赵大娘送的,你好生搓洗一番,樱桃要用清水浸泡,拿那个竹子编的篮子盛上来。”
谢灵毓应了一声,提着小篮子下去了。
郑则忽然道:“道士来信说,他也想退隐了,大概不日便到了。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身上的银钱只够发一封信的。”
季言蹊听了挑眉轻笑:“这倒是他能办出来的事情。”
又对由仪道:“就是我从前和你说的那个道士,他想来也是被人烦的不行了。”
道士,名唤沐轻云,道号:问江,道家子弟,习得一手风水堪舆、算卦解签之术,于江湖之上招摇撞骗,因犯了五弊三缺中的“钱”,外人请他的价钱虽高,在手里却一概留不住,于是只能散出去做善事积阴德了。日常花销就靠在大街上招摇撞骗给人算命,平均日收入不超过十文钱,时常需要向人化缘。
听闻他要来,季言蹊也极欢喜。只是要让沐轻云自己出钱买房,那是不大可能了,少不得在谁家借住,但如今各自成家,再像从前那样也不方便,倒不如寻个缘由请他帮个忙,再出钱在镇子上卖出一房屋作为酬劳,看看能不能唬过去,好歹让沐轻云有个住所。
但这个预想其实并没有用得上。
这要从由仪的医馆旁的那个小巷子开始说起。
那巷子其实不大,里头却住着六户人家,赵大娘算一个,季言蹊原先那一处,如今由郑则夫妇住着,其余四户中其中一户是常年在别处居住,此处原本是给儿子备的婚房,但其中出了些以外,这一处就常年赁出了。
余下三户归属于一个人,就是本镇最富庶的“陈员外”家,分租给其他人。
沐轻云初来乍到,为陈员外除了家宅邪祟,成功以市面五分的价格买下了其中最小的一处屋室。当然那五成也大多是朋友们给他出的。
钱当然不算多,那位陈员外见沐轻云不要钱财,又听他说要在此处落脚,也存了心要交下这个本事人,给出的价格极低,虽然明面上说是五成,真算起来也就三四成左右。
沐轻云天性洒脱,就此在这镇子落脚了。
每日就临街算命,或给人家看看风水,买买符纸,也算有些收入。大多数时间都是一群人在院子里胡侃笑谈,一群人玩闹打牌、喝酒下棋、喝茶赏花,一群人杂七杂八地教导灵毓,郑夫人则多数时间都在一旁含笑刺绣煮茶,偶尔指导灵毓一些书画乐器,也算怡然自乐。
夏秋换季,风寒高发。
由仪的医馆忙碌了起来,郑夫人一手揽住了所有的后勤工作,沐轻云操着半桶水的医术负责为病人分类,疑难杂症与严重疾病归由仪,寻常风寒归郑则。
季言蹊就站在柜台后,带着谢灵毓负责分抓药与收诊药费。
——并非夸张,而是风寒来势汹汹。往年余威犹在的秋老虎今年却完全不见踪影,哗啦啦两场秋雨下来,天气冷的不像样子。往年仍然温暖炎热的日子,今年就彻底冷了下来。
gu903();于是染病的人比之往年更多了不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