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酒若有所思,仍未开口。
李衾唇角微微一动,淡淡道:“我虽从来不曾跟她提过,但我心里清楚,当初她虽然迫于无奈把那遗诏让我带走,可从那时候起她心中始终有个结,她觉着亏欠了你,甚至是亲手害了你,所以这次,我经过她的手,把这稳坐龙椅的机会重还给你。也算是了了她的心结,不至于总是让她举着多欠你的。”
“你!你真是……”李持酒又隐隐地动怒了,可心中却横亘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滋味,终于他盯着李衾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让萧姐姐觉着没欠我什么,想让她跟我一清二楚毫无干系是不是?哼,只可惜不管你怎么费心,我跟她之间终究是斩不断的前因后果,纵然我不能如你一般随心所愿,但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至少目前来说是足够的。”
李衾瞥了他一眼。
“你不用这样看我,”李持酒哼地一笑,道:“就像是你不在意我是不是皇帝一样,我也不在意你会不会篡位,因为不管我是不是皇帝,或者你是不是臣子,终究改变不了目前的这种情势。你比我强,因为你先得了姐姐的心。但你无可奈何的是,不管你有没有把我的信烧了,对她来说心里对我的亏欠是始终挥之不去的,这跟我是不是皇帝,甚至跟我是生是死都没有关系。所以不管怎么样,李大人,你还没有笑到最后,你也没有赢得彻底,你自个儿应该也知道吧,毕竟你是这样洞察人心,算无遗策。”
他说完之后,迈步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忙折回到里屋门口,道:“萧姐姐,我先去了,改天再来看你……你也可以进宫去瞧我,什么时候都成。”
李持酒说完后,也学着李衾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瞥”了他一眼,这才迈步出门去了。
等这人去后,李衾的眼神略略一暗。
不错,李持酒说的很对,他的优点就是先得了东淑的心,他也庆幸的很——倘若当初东淑不是果决地设法儿跟李持酒和离,天长地久的,她又失了忆,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一来是她的苦心不负,二来是上天庇佑。
可不管他再怎么做,他们对于面前的这个少年是有所亏欠的。
不仅仅是因为文皇帝遗诏乃至几乎害李持酒九死一生的事,还因为……东淑借而复生的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不折不扣的喜欢着李持酒的江雪,曾经李持酒的原配夫人。
当然这些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不然李持酒更加得意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正在这时,东淑从里头走出来,看着桌上那堆灰烬,笑道:“好好的烧信做什么?”
李衾道:“本是想烧了他的念想,没想到反而烧起了他的心气儿。”
东淑忍笑道:“咦,子宁也有适得其反无能为力的时候?”
李衾抬眸看向她,道:“他说的话你听见了?”
东淑不答。
李衾道:“淑儿,假如真的如他所说,我杀了他,你会怎么样?”
东淑眼神微变,眉头皱蹙的看着李衾,默然说道:“就算是戏言,你也不该说这话。”
李衾一笑:“你看,他虽然心机不如我,但他却很了解你,你到底是不忍伤害他半分。”
东淑只摇头道:“子宁,何必呢。”
“何必?”李衾长吁了一口气,道:“我本来可以杀了他,当然,他也曾经有机会杀了我,但是他跟我都知道,不管我们谁死,对你都没有好处,反而会伤害你,他不忍,我当然也不会这么做,总不能连他都不如。”
东淑听着这话有些怪:“子宁,你不是还疑心我跟他有什么私情吧?”
“他倒盼着这样呢,”李衾责怪地看了东淑一眼,道:“我知道他,却更知道你,正如他所说你心里不忍,不忍欠他更不忍伤他,但这份不忍已经足够了。跟私情没有半点干系。”
东淑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曾几度舍命相救,几度生死一线,我如果不把这份恩情放在心上,我也不能算是人了。但是我对他的……也只能如此了。”
“你把他当成明值、当成萧宪一般看待,可他终究不能如明值、萧宪一样对你啊。”李衾揉了揉额头,长叹道,“真是个混账,是个不开窍的顽石。”
东淑握住他的手:“子宁,别担心了。你本来是个光明磊落、提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不要一叶障目,乱了心神。”
李衾微怔,继而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温声道:“我知道,只说今日这一回,再也不说了。”
此后,李持酒仍旧回到了宫中,满朝文武见皇帝总算回归,才终于各自安心,欢欣鼓舞。
只是这位皇帝陛下实在是野性难改,每每的总会私离宫中,起初还不曾远行,后来就走开始肆无忌惮,不时地微服巡南走北。
之前在他耽留北关不回之时,朝中的事情自然都是魏中书,李衾萧宪等担着,所以他也试出了深浅。
在朝局安稳之后,便将李衾从镇国公封为清河郡王,萧宪从齐国公封为延平郡王,顺义侯赵申平封为镇国将军……其他众臣子也各有升黜料理。
李持酒更索性把那些繁杂的案牍公务都交给这一起人去处理,以李衾之能,全力应对却也不在话下,更能让李持酒放心四处周游了。
只是他在天下游走,也如同当初在京内五城兵马司任职一般,但凡有些撞到他眼中的豪强劣绅乃至为祸乡里的地痞无赖等,他顺手就给剪除了,起初乡民百姓不知是什么人,后来渐渐地走漏了风声,知道是皇帝陛下所为,一时之间竟流传出不少佳话。
一年后,天下太平,但北关胡狄虽然平定,南方边蛮又有零星骚动,李持酒蠢蠢欲动,又欲亲征。
魏中书等死劝,定是不肯让他离京,毕竟素日出京胡闹归胡闹,若又去打仗,胜负还在其次,最怕有什么万一。
毕竟如今后宫仍无子嗣,皇太后的嘴都说薄了,也无济于事,硬是选了些秀女安在宫中,也如花瓶似的,完全无用。
只有一件,皇帝对待李尚书府的那个小公子,倒是一反常态的疼爱,但凡在宫内,每每就传那小孩子到宫内玩耍。
那孩子的大名到底是李衾所起,单名一个“愈”字,因为他出生的时候遇险,且又体弱,所以寄意他平安顺遂,不管是身体还是品行都有所进益。
除此之外李持酒又给他起了个乳名,竟唤“阿久”,这名字却叫的很广,宫内的人一提起尚书府的小公子,便说是“久哥儿”或者叫“小久公子”之类,因为皇帝对他爱如己出,所以大家也都爱屋及乌,视若拱璧。
李持酒更是不避人的,好几次公然抱着阿久叫“干儿子”之类,丝毫也不避讳,倒是打心眼里宠爱。
只是东淑那边儿,却不大喜欢进宫,除了一些必须入宫朝贺的正经大节,随着府内众人走一趟外,其他时候并不多走一步。
毕竟虽然她是心无芥蒂,到底还是得避嫌,免得生事。
次年,南方的骚乱平定,南边各部族进京朝贺并参见礼拜皇帝。
其中有苗部有一部族是这次平乱有功的,由首领亲自带队进京,原来李持酒竟跟此人相识,毕竟当初他在云南的时候可没少各处游逛,也结交过不少奇人异士,如今再度相见,自然更是喜上加喜。
没想到的是,这年青的苗王竟跟燕语公主一见钟情,燕语也喜欢上这热情俊朗的异族男子,那带着太阳温度的笑容,好像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她在李衾处受到的冷遇。
于是这年底,宫中早早地开始操办燕语公主的婚事,只是太后未免有些舍不得公主远嫁,毕竟在宫中能够陪伴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可看着燕语如此开心,太后也只得成全她去罢了。
这天东淑跟众女眷进宫朝贺,临行不免又见了李持酒一面,这次却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李持酒听了这请求,非常诧异,但既然是东淑开口,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故而竟一口答应。
只是他也趁机提了个要求,那就是留阿久在宫内住上几天。
东淑谢恩后带了甘棠出宫,出武德殿之后,偶遇金水桥旁有两个内侍。
不知出了何事,其中一个蹲在地上正收拾满地的东西,像是才失了手,另一个正在指着他骂:“混账东西,瞧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没吃饭还是怎么着,这宫内当差还这么鬼头鬼脸的,是不是嫌命长呢!”
另一个求道:“我原先着凉病了,身上没有力气,一时发了昏才失手打破了这盏子,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不要罚我。”
那站着的喝道:“得亏是咱们皇上仁德,要不然你的脑袋就搬家了,还不快滚起来呢!”
两人又看到东淑,忙惶恐行礼,收拾了东西便去了。
东淑默默地看着这幕,心里恍惚掠过一点模糊的记忆,也是有人这么骂:
“囚攮的小兔崽子,还敢跟我们动手,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出身!”
“瞧他病的都快死了,还敢咬人呢,这贱骨头偏犟的很,不如给他敲碎了,看他还怎么发狠!”“你们家早不比从前了,一个没爹的野崽子,也敢跟我们横,活该你倒霉……”
七嘴八舌的一些辱骂人的话,像是夏日的乱雨。
东淑脑中有些发昏,脚步不由放慢了。
她缓缓回头,看向身后武德殿的方向。
正好武德殿门口站着两人,其中一个身形高挑着玄色龙袍的,自然正是李持酒,他怀中抱着阿久,虽隔着有些远,仍是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
东淑凝视着李持酒的眼睛,心底却又出现一道狼狈瘦弱的身影,他给人踹倒在泥地里,还试图挣扎,那会儿他咬着牙,虽然满脸泥水跟血迹,但两只眼睛却恨恨地带着光。
就如同此刻殿前的那双眼睛。
只是事情隔了太久,东淑实在记不太清了。
她只能惘然地跟那双眼睛对视片刻,最后仍是转身,沉默淡然地往外去了。
而此刻武德殿前,李持酒抱着阿久,小孩子胖乎乎的小手玩着他金冠上垂落的璎珞,早就跟他熟的很了。
一扯一扯的,拉的李持酒的金冠都有些歪,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凝视着东淑离开的背影。
东淑早不记得那件事了,就算回忆起来记忆也是模糊不清的。
但对他而言却是足以铭记一辈子的。
他无法忘记,在自己最狼狈不堪不得救赎的时候,是那个如同仙女一般的姑娘分开花丛出现在眼前。
gu903();那些围着他的如同鬣狗般的人都停了动作,仿佛也看呆了,有人怔怔地窃窃低语:“是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