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怿恒不会像廉州那样,对项镜淇的死痛哭流涕,但他也有一种淡淡的悲伤。他在罗盛身边的日子,对死亡已然麻木。人的本性就是寻找毁灭自己的东西,它倾向于消耗自己的激情①。今天项镜淇的死让姜怿恒意识到,他连杀死故人都不会有所迟疑,他的生命,同行尸走肉无异。
“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待会。”姜怿恒疲惫地说。
潘圆心不放心,想着要不要说点安慰的话,突然姜怿恒的手机响了。与以往不同,姜怿恒等了几秒才接电话,并且脸色暗淡。潘圆心紧张起来,他明白这次事件处理不当,姜怿恒的不安是对他们二人未来的担心。
等姜怿恒挂了电话,嗓子有些沙哑道:“罗爷让我们都回家,吕志广的事,以后我们不用管了。”
潘圆心咽了口水问:“这是,要把我们……?”
“架空。”姜怿恒不再看他,抬头望着夜空道,“你回家吧,我自己待会儿。”
潘圆心神色暗下来。他跟着姜怿恒这段日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那个人都能妥善处理。他听说过吕志广的名号,姜怿恒搞砸的这次“接机”,看来后果非常严重。
“要不,我打听一下罗爷把这件事交给谁,我们有个准备,万一……”
“不用。”姜怿恒打断他,“我大概能猜到,罗爷会把这件事交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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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镜淇葬礼那天,天空阴郁,空气中有淡淡的雾,好像包裹住心脏的霾。可天上怎么也不下雨,好像去世的人明明经历着死亡这样悲伤的事,却觉得一生无悔,没什么好哭的。
很多警队的人,为了秦定怀的面子去了葬礼,比如刑侦队一些并不认识项镜淇的警察,比如特警队的某些高层。他们站在人群之后,墓碑前哭成泪人的老夫妻的痛苦,能体谅的人并不多。
秦定怀站在姐姐、姐夫身边,一言不发。沈可屹在他身后,一身黑衣,两只眼睛好像要刺穿墓碑的锋利刀尖,死死盯着石碑上的照片。照片里,项镜淇穿着警队制服,唇边抿着微笑,就像他平时的气质一起,轻松又闲适地望着到场的警察。
沈可屹盯着照片想,项镜淇拍照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如果那时知道自己会为警队牺牲,他还会这般轻松自在吗?照片里的项镜淇不知沈可屹复杂的心理,只是目光直视前方,好像在说,我去意已决。
沈可屹又看了眼秦定怀坚毅的背影,瞥见项镜淇父亲爬满皱纹的额头,听到项镜淇母亲止不住的哭泣。他抬头望天空,强忍住眼中的泪。
就算你去意已决,你可曾担心过这世上,思念你的人?
整个葬礼过程十分简短,等大部分人都走了,秦定怀才带着姐姐、姐夫离开。沈可屹始终留在他们身边照应,一同留下的还有徐嘉迅。等秦定怀开车走后,沈可屹最后回望了一眼墓地。
“沈队……”
小跟班兼小司机徐嘉迅叫了一声,沈可屹看见不远处停了一辆车,廉州开门下来,手里拿着一束花。
那人看见他们,面色发白,有点不知所措。沈可屹第一反应是恶心,加入黑社会的廉州,在他看来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根本不配来看项镜淇。
徐嘉迅也看向那人。浓雾好像给眼睛加了一层滤镜,使得廉州看上去像个孤单的孩子。在徐嘉迅印象里,廉州一直是飞扬跋扈,傲气冲天。上一次看到他这般衰颓,还是很多年前,海洋公园那件事,廉州因伤住院。
这么一想,徐嘉迅对这个人生出几分怜悯。他怕沈可屹因愤怒失去理智,赶紧上了车,还把车门给沈可屹打开道:“咱们走吗,沈队?”
廉州注意到这个动作,心里感激徐嘉迅。他静静地站在自己车前,一步都不敢上前,直到沈可屹留给他一个鄙夷又厌弃的眼神,上车离开。
“州少,用我陪你过去吗?”廉州自己车里,胡硕超问。
第114章赤仔邹红1
廉州摆摆手,捧着花走了。当他来到项镜淇墓碑前,看到碑上的照片,有一瞬怔懵,他很久没见过项镜淇,这般轻松释然地对他笑了。
廉州把花束放到墓前,又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两条口香糖。他让人找遍全越城,最后在一家偏僻的小超市里,找到这种口香糖。糖纸是绿色和黄色相间,上面画了个苹果。
廉州把一条口香糖放到墓碑前,自己打开另一条,抽一片放进嘴里。以前项镜淇给他的这个口香糖特别好吃,好像嘴里嚼了清香的苹果,可这次再吃,不知是他味觉失灵,还是口香糖质量变差,他根本嚼不出曾经的味道。他吐出口香糖,用糖纸包着,攒在手里。
他静静地站在墓碑前,情绪非常低落。想象中墓地有鸟鸣,有低沉的哭声,有淅沥的小雨,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他抬头看天,然后又闭上眼睛。他想起和项镜淇相处的日子,全部记忆都集中于暴雪行动那两个月,而这些记忆里,总是不可避免的出现沈可屹,徐嘉迅,以及姜怿恒。
他记得刚来暴雪行动时,姜怿恒睡他旁边;他第一次见项镜淇时给他领路,吃到了苹果味的口香糖;他们训练时一起比枪,项镜淇赢了所有人;沈可屹罚他跑圈,项镜淇和徐嘉迅在操场陪他。他记得全部事情,记得事情里的每一个人,当不再拥有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忘记。
爱情消失了,友谊结束了,记忆还在,廉州永远得不到解脱。如果分道扬镳才是他们相遇的意义,为什么其他人都行驶在确定的轨道上,只有廉州漂泊无依。
他也是上帝的子民,可他无处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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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镜淇葬礼那天下午,廉州回到妈妈的面条店帮忙。他像之前没工作那段时间一样,坐在前台给客人收钱。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来吃面的客人有带小孩的父母,有上了岁数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单身汉。带小孩的父母给孩子喂食,表情喜悦又温柔,上了岁数的夫妻沉默地吃着饭,结账时老奶奶带上花镜数钱,老爷爷就慈爱地看着她。单身男人在手机上刷着招聘信息,和每位迷茫奋斗的青年一样,大口嚼着面,也咀嚼着未知。廉州看着这些人,心里特别悲伤。他比去世的项镜淇幸运,仍然活在世上,可他过早地失去了内心的快乐和安逸,过着非正常的生活。
没多久,又有一群非正常的人来骚扰他了。
面条店关门后,廉妈妈在厨房收拾碗筷,廉州在前厅擦桌子,店门口突然冲进来六七个男人,他们穿着牛仔外衣,胳膊上刺着纹身。
为首一个年轻男人,嘴角有颗黑痣,耀武扬威地往凳子上一坐:“廉州是吧?”
廉州余光瞥见两个人往厨房走去,赶紧扔了手里的抹布,长黑痣的年轻人道:“别急别急,不会伤着阿姨的。咱们坐下来聊聊天,有些内容怕吓着阿姨,让她在厨房待会。”
廉州势单力薄,没有反抗余地,坐到那人对面问:“你哪位啊?”
“邹红,绰号赤仔,义胜堂的。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
听见义胜堂的名号,廉州心中疑惑,他环视了一圈赤仔的手下道:“没什么印象。”
“哈哈哈。”赤仔笑得渗人,他年纪不大,地下社团的做派倒是很足,“没关系,你对我没印象,对我老爸总有印象吧?”
廉州内心讪笑,我对你都没印象,怎么可能对你老爸有印象。不过看形势不利,他管住了嘴,静等对方亮出底牌。
“我老爸是邹镇男,记得吗?四年前的海洋公园,你没少受罪吧。”
廉州一听这句,差点没脱口骂人。义胜堂里除了姜怿恒,他最忘不了的就是邹镇男,那个王八蛋四年前在海洋公园策划的爆炸,把他的人生和爱情都炸成碎片。
廉州拧着眉头,强忍怒火,偷偷拿出手机要给胡硕超打电话。为了不引起赤仔注意,他不耐烦地说:“你找我做什么?”
“跟你合作。”
“合作?”
廉州手下飞快找着胡硕超的电话,嘴里扯着乱七八糟的话:“既然你打出邹镇男的名头,那你找我,肯定不是罗盛的意思;既然你单独找我,肯定也不是跟刘佰瓒的洪信帮合作。那我就奇怪了,你单方面跟我合作什么?”
“你说得对,我当然不代表罗老头跟你合作,也不跟刘佰瓒的洪信帮合作。我就只找你,只对接你。”
赤仔这个“你”字咬得很重,手还在桌上点了一下。廉州偷瞄了一眼手机,正好搜到了胡硕超的电话,看到赤仔这个动作,停下求助的念头。
廉州早就发现,这个人年纪不大,地痞流氓的习气一个没落下。廉州讨厌他的自大,却敏锐地发现,这家伙比半路堕落的他、比后期上位的刘佰瓒、比无权无势的姜怿恒都更有一份实力,这份实力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讲就是,“拼爹”。
明明可以“拼爹”的人要找他合作,廉州本能地察觉,对方在下一盘棋。
“你是,怎么个合作法?”廉州没按下胡硕超的电话,反而盯着赤仔。
“既然来找你,就直白跟你说了。前几天刑侦队警察死的事,你知道吧?”
廉州眼神一滞,赤仔道:“那件事是罗老头派人去接一个东北军火商,军火商叫吕志广,罗老头要跟他合作。”
“吕志广?”廉州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对,这家伙来头不小,你可以查查。罗盛现在把对接吕志广的任务交给了我,这是一个很大的契机。”
“什么契机?”
赤仔挺起胸膛:“替我老爸报仇,推翻罗盛,接管义胜堂的契机。”
第115章赤仔邹红2
廉州没有回话,他在赤仔眼中看到一股燃烧的火气,且他笑起来的样子,和他那嘴角带痣的老爸太过相像,以至廉州想起四年前在海洋公园,在那个地下室中控机房,邹镇男逼迫自己和姜怿恒的场景。
他尽力压下怨恨问:“这些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你别急。我把吕志广的事告诉你,是给你机会,我们可以联手,我干掉罗老头,你代替刘佰瓒接管洪信帮。”
廉州明白黑社会厮杀激烈,赤仔要干掉罗盛,在义胜堂上位,这他可以理解,但他从没想过要害刘佰瓒。他和他那位“佰瓒哥”如今谈不上多么要好,但廉州是有情有义的人,不会对刘佰瓒忘恩负义。
赤仔想拿洪信帮当垫背,怕一个人搞不定义胜堂,才来拉帮结派。廉州很好奇,那么多与义胜堂敌对的帮派,赤仔为什么选了洪信帮,选了自己。
为以防有诈,廉州慎重道:“你太小人之心了,你想干掉罗盛,我却不会这样对刘佰瓒。”
赤仔假笑两声:“你有这份心,可刘佰瓒是诚恳待你吗?……我听说你以前破过一个案子,涉及东北的一个军火商陈吉,对吧?那件案子里死了一个我爸的手下,叫鸡皮。”
那是廉州在暴雪行动经历的事,当时刘佰瓒放了消息,他跟踪陈吉未果,反被一个叫鸡皮的黑社会劫持,最终被姜怿恒和项镜淇所救。
“当年鸡皮、陈吉、刘佰瓒一起谈生意,刚好洪信帮的坐馆突然暴毙,刘佰瓒着急在洪信帮拉拢人心,借机上位,所以中途变卦撤资。我爸和陈吉谈了五箱军火,结果只剩三箱,另两箱不但被刘佰瓒私吞,为了报复义胜堂,他还引来了你们这些警察。”
廉州记得,最早他跟姜怿恒去陈吉家安装摄像头时,在电梯里看到了刘佰瓒和陈吉在一起。后来他单独去找刘佰瓒,刘佰瓒告诉他,陈吉不屑于跟小社团合作,毁约在先,刘佰瓒心生仇恨,才把线索透露给廉州。
若按赤仔的意思,刘佰瓒引入廉州,本就是为了让警方打击义胜堂,然后自己私吞军火?若是按姜怿恒的情报,刘佰瓒的父亲被邹镇男所杀,罗盛还是帮凶,那么刘佰瓒打击义胜堂,理由非常充分。且事发时,廉州确实听到鸡皮提起洪信帮和刘佰瓒,为的好像是陈吉弄丢了两箱军火,且他们都怀疑被刘佰瓒中途劫走。
“刘佰瓒引警察介入不说,当时在鸡皮他们交易的大楼里,刘佰瓒还命人锁了门,按了警铃。”
“你说什么?!”
廉州终于按耐不住。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陈吉那件案子,他被困在废楼,单元间的铁门莫名其妙被锁,要不是姜怿恒相助,他很可能当场丧命。刘佰瓒为打击义胜堂引警察介入可以,但为了打击义胜堂牺牲自己,廉州心中顿时烧起一股无名火。
赤仔借机道:“怎么样,刘佰瓒有真心待你吗?他对你,就像罗老头对我爸一样,我们给他卖命,他却把我们当狗使!”
廉州根本不在乎罗盛怎么把邹镇男当狗使,他回忆着刘佰瓒的一言一行,心中的怀疑迅速扩大。
最早廉州掀翻造船厂引得隧道遇袭,刘佰瓒对遭袭的细节了若指掌,却不对廉州实施任何保护,明摆着给他教训。
再后来廉州提出表面上与义胜堂合作,暗中搞毁他们,刘佰瓒答应的痛快,也说要把洪信帮做强、做大,但因着风满楼的事,他突然投靠江水道,且和宋会锋甚为相熟。
刘佰瓒从没正面说过他父亲和义胜堂的纠葛,现在整个洪信帮都唯江水道马首是瞻,刘佰瓒究竟什么时候攀上了宋会锋的高枝,是立场使然快速转变,还是暗中早已结好?
无数疑点摆在面前,廉州不能忽视这些问题。突然,厨房后屋发出一阵争吵,廉州想起他妈妈,皱眉道:“你今天这趟来,我完全没看出你要合作的诚意。”
“不能光我一个人表现诚意,我说了这么多,你的想法呢?”
“……就算你说的这些刘佰瓒都做过,洪信帮如今投靠的是宋会锋,我凭什么放弃江水道,转投你这个义胜堂的黄毛小子?”
就算刘佰瓒背信弃义,廉州也断不会堵上自己的前程,陪邹镇男的儿子走这一招险棋。
谁想赤仔淡定地说:“说到宋会锋,我们就谈谈你们廉家在加拿大的事吧。”
廉州一惊,立刻想到他死去的老爸。廉父在加拿大是被抢劫枪支店的匪徒击毙的,他想到宋会锋的国籍,颤抖地问:“你什么意思?”
“既然来找你,我肯定查了你。你老爸不是在加拿大死的吗,杀你老爸的那些人,就是宋会锋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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