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将自己的神魂送入郎梓体内,静静观察了片刻。
没有任何排斥,他的神魂补上了郎梓神魂中的缺漏,浑若一体。
他慢慢躺下,手臂绕过郎梓脖颈,拥他入怀。
低声道:“师尊,等你的神魂找回来,再用它补我的,可好?”
良久,淡淡一笑,“不说话便当你答应了。”
四下俱寂,屋里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师尊待我一如既往,我心,甚喜。”
他的胸膛贴在郎梓脸侧,下巴碰触着郎梓头顶柔软的发丝,和心里一样痒。
君临阖上双目,怀着难以明说的喜悦,沉沉睡去。
……
郎梓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时,国师正坐在他身边看书。
看的是渝皇搁在架子上的《治国韬略》。
几乎他一睁眼,国师便转过头来,放下书册,扶着他喝了些灵泉。
甘甜的泉水适时地滋润了他干痛的嗓子。
睡醒的郎梓很沉默。
他做了很多梦,每个梦都不同,但皆是他所能够想到的最美满幸福的人生。
前一刻还沉浸于美好中,下一刻,美梦破碎,不得不面对惨烈的现实。世间悲痛之极莫过于此。
但郎梓没有再提渝皇。他不知是不是国师灵泉的作用,此刻的他,比睡前平静了许多。
他开口道:“国师也来说服我继位?”
国师摇头,含笑道:“臣来带殿下出门散心。”
郎梓不置可否。
他不愿意继位,也不太想出门。可总这样把自己关着并不是个办法。事实无法变更,如系统所说,他还有朋友,侍女们都是真心地为他担忧。
这一次国师没有使用那踏破虚空的术法。
他轻笑着说:“臣有一物,殿下也曾见过。不如我们乘着它吹吹风?”
郎梓依旧没有否决。
他恍惚觉得今日的国师虚弱了很多,可又说不出那里虚弱。
国师的脸色一如往常,道意雄浑在他之上,声音、笑容亦没有半分不同。
他没有心思问出自己无端的疑虑。
国师心念微动,便有破风声传来,一只小船径直穿越了天禄殿的墙壁,悬停在二人身前。
是戏鱼舟。
数百红白相间的鲤鱼仿佛不需要水,凭空游动,撑起了小船。
二人先后上船,戏鱼舟再次视殿顶如无物,载着他们飞速出了皇宫。
风声在耳边呼啸,吹到舟旁十尺便转为温和,轻拂过郎梓面颊。
郎梓伸出手,撩过身旁的白云。指尖微凉,一如他第一次御剑时。
“落晖和云朵呢?”他忽然问。
见他已开始关心旁人,国师眼中划过淡淡的欣慰。
“楚小戟带他们住在太子殿。”
郎梓点头,不再开口。
国师驱使下,戏鱼舟宛如离弦之箭,顷刻到了运河码头。
安泰运河北起义安,南至湘州,连通大渝五大水系,烟涛浩渺,波澜壮阔。
即便只是看一眼,也让郎梓觉得胸中开阔了不少。
似是国师施展了高妙手段,来往行船不知凡几,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
戏鱼舟入了水,行速更快。
一路破江而行,两岸景色都化为虚影。
正是初春,寒意渐消,愈是往南,虚影中的绿意愈是浓重。
郎梓并不关心国师带他去哪里。
哪里都一样。
“到了。”一炷香后,国师道。
他收起戏鱼舟,扶着郎梓上了岸。
两人顺着小路往前走,高大古朴的城门映入眼帘。
上头三个字笔锋苍劲:离州城。
离州城很特别。读过《天元修真史》的郎梓知道,很多往事都发在这里。
万年前,它还是小村落,道祖便在此入道。两百年前,仙魔仍是对立,呈闲派申字辈、均字辈两代弟子在此浴血奋战,与魔族同归于尽。六十年前,转世的魔君亦是在此与神君重逢。
二月二,春耕节。城门口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百姓们布衣短衫,提着包袱篮子入城赶集。
大渝国丧很短,只有七日。先帝入陵后,一切节庆恢复如初,唯有皇族需守孝一载。
郎梓跟着国师走入城中。
繁华的大街上,商贩的摊位鳞次栉比,换着花样吆喝。行人步履轻快,从一个摊位走到另一个摊位,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郎梓心里有些不好受。
母皇宾天时义安百姓嚎哭跪地的场面还在脑海中未曾消散,不过数日,离州的百姓便忘记了她。
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被子民铭记怀念已是过世帝王最高的尊荣。道理郎梓都明白,但他还是难过。
国师蓦然捉住他的手,将他攥的紧紧的拳头轻轻掰开,手掌抚过,郎梓掌心被指甲掐破的皮肤便恢复平整。
约莫是不愿他再在无意中伤害自己,国师牵着他,又在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个面人,塞到他另一只手里。
真丑。郎梓盯着那面人想。摊贩说是道祖,哪里就是道祖了,道祖怎么会穿的这么破旧。
国师的手心很暖,郎梓意外地不想挣开。
他们就这样牵着走在大街上。旁人看不见他们,自然没有人会指指点点。
特别的离州城中有个特别的饼摊。
卖的是葱油饼,香味从街头直飘到街尾。离州城中很少有修士往来,但若是来此,定会去那饼摊买饼,这会子便有十几个修士在排队。
有人叹气,有人高兴。以叹气的居多。
张大爷也不想扫人兴,但他没办法。
自从五十年前他结仙缘入了水木道后,来他这摊子的修士就一日比一日多。更有人一心想收他入门,他没去。
张大爷不喜欢修道,他就喜欢卖饼。水木道滋养万物,他并未专心修道,境界却自发缓慢提升,做出的饼里也自然而然有了微弱道意。没有肉白骨那么稀奇,却是修士的滋养佳品。
张大爷也不喜欢涨价,葱油饼还是卖一文钱一个。众修听闻,纷纷从天南地北赶来,往往他一开摊,辛辛苦苦做了一晚上的饼就卖了个精光。
张大爷不高兴了。他卖了这么多年饼,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守着他的小饼摊看来往行人、跟人唠唠嗑。饼都没了,还唠啥?现做的根本不够,而且那些家伙将他的摊子围的水泄不通,没有凡人敢过来。
起先张大爷给他们限购,一人就给买一个。修士们呼朋唤友,围的人更多了。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隔壁王大娘给他出了主意:让那些家伙抽签买,抽不到上签今年都不卖饼给他!
张大爷觉得这是好主意,一用就用了五十年。王大娘已经过世几十年了,饼摊的规矩也没改。
最后个修士从箱子里摸出纸团,打开来,跟前面人一样,丑丑的小乌龟。
修士叹气,将纸团团好放回去,走了。
王大爷给炉子里添了根柴火,总算能轻轻松松地打量街上行人。
一眼便看见不远处满脸阴霾的小公子,旁边还跟了个沉稳的贵气青年。
小公子很是面善,张大爷冲他招手:“小伙子,来吃个饼不?”
郎梓循声抬头,正见张大爷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他以为没有人可以看见他们,微微讶异。
国师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张大爷的葱油饼还不错,我们过去罢。”
郎梓有些奇怪。
为何国师会知道离州城里小摊主的称呼。
没有问,接着就被国师牵到了饼摊前。
张大爷把装着纸团的箱子推到他面前,和颜悦色道:“抽一个,抽到上签才能吃饼。”
郎梓:……
买个饼还要抽签?
他默默伸手进去,随意抓了个纸团。
打开,画着把扇子。画的人功夫不到家,线条粗陋,但能看得出来,这扇子是说书先生们手里常拿的那种白纸扇。
张大爷眼中流露出几分怀念。
“好多年没人抽到这张扇子了。”他说着,包了两块饼给郎梓,“诺,拿着吧,跟你道侣分分。”
郎梓无意同他解释国师不是自己的道侣。
他咬了口饼,满嘴葱香,精纯的水木道意流入口中,恍惚还有别的什么,他吃不出来。
郎梓没有仔细打量过张大爷,这才知道,他居然是一位修士。
堂堂修士,抛开身份在离州城支摊子卖饼?
郎梓从纳戒里取出灵石,递给张大爷。
张大爷没有接,笑道:“太多了,一文钱一个。我可不敢多收,上次多收了个年轻人的金豆子,给我添了多少烦心事。”
这可难住了郎梓,他只有灵石和金银,没有铜钱。
回头看国师,国师也摇头。
张大爷笑:“你要是没有,就坐这儿陪我老人家说说话呗。这饼算大爷请你。”
郎梓沉吟片刻,左右也无事可做,便点了点头,绕过饼摊,坐到了大爷刚拿出来的小板凳上。
张大爷在他脸上揉了一把,将他下垂的嘴角揉成翘起的弧度,“小伙子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这么俊的道侣陪着你四处逛,还有什么不高兴?”
他手上全是油,把郎梓也揉成了小花脸。
郎梓:……
大爷,他真不是我道侣。
作者有话要说:
张大爷:我轻易不请人吃饼的,上一次请的人不仅和小情人HE了还成神了,谁知道他们“恩将仇报”,把我坑成了修士。哎,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张大爷,一个隐藏在民间的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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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章稍微沉重了点,下一章就继续轻松啦~
第47章四十七章
张大爷是个慈祥健谈的老人家,絮絮叨叨什么事情都能唠一点。
他跟郎梓说一百年前的离州城,说城南的神君庙,说小时候的魔君,话题无缝衔接却一点也不生硬。
他注意到郎梓手上的面人,笑了声:“小伙子喜欢乌木啊?”
张大爷是郎梓碰到的第一个称呼乌木而不是道祖的人。
郎梓把那面人举到跟前又看了遍,丑兮兮的,眉眼捏的粗糙至极,也不知大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张大爷指着那破旧的青色小衣说:“衣服做的还真像,当年他在离州城说书,就穿着这身破长衫,每天逗大姑娘小媳妇,还装落魄书生,不知道骗了多少人。”
他眼中尽是怀念,“他刚来的时候,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又想吃王大妹子的糖人,就站在街头讲故事求赏钱。他故事讲得是真好,说乌木道祖如何如何了得,大伙都没听过仙人的事,不多时就给他赚了个盆满钵满。好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他在吹嘘他自己呢。王大妹子觉得上了当,放了狠话说再也不卖糖人给他了。”
又叹了口气,“王大妹子那时还不知道他已经没了。何止乌木,多少老朋友最后都是黄土一杯,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
郎梓心中微微触动。
他轻声问:“您不会想念他们么?”
“想啊。”张大爷把锅里剩的饼翻了个面,“王大妹子临去还在给我纳鞋底,我却连去她家里提个亲都不敢。哈哈,当年要舍下了这张老脸,说不准还能在她墓碑上留个姓氏。”
他笑得畅快,直教郎梓疑惑。
“可若是在一处了,您失去她不会更伤心么?”
张大爷直摇头。他虽精神矍铄,看着也有五六十岁,眼角的皱纹宛如鱼尾,笑起来更显老态,“了无遗憾,快活的日子这辈子都不会忘,哪会更伤心?”
见郎梓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张大爷也不避讳,直白地问:“小伙子说这话,是亲人过世了?”
郎梓抿唇,轻轻点头,“我母亲。”
“可怜的孩子。”张大爷油乎乎的手又抚上他后脑勺揉了两把,放下来时,郎梓发髻锃亮,“等你有了儿女,你就会发现,儿女的安危喜怒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你长得这么好,你母亲走的时候肯定没有遗憾。”
郎梓不明白他长得好跟渝皇会不会遗憾有什么关系。
他看出来了,张大爷是个隐藏极深的颜狗。
但他没什么心情插科打诨。
张大爷尽情地揉着郎梓头发,“傻孩子,别难过,你自己就是她的性命的延续。”
这个说法郎梓并不认同。
他道:“她自有她的精彩,我又如何是她的延续呢?”
饼摊前来了客人,张大爷递过箱子让抽签,等那人将画着小乌龟的纸团扔回去,他才笑眯眯地问:“你想过没有,人活着为了什么?”
“苍生何止万亿,世间有魔族,有妖族,更有灵族、鬼族,人族天生的生命最短暂,为何偏偏我们最强大?”
自然是因为无数人繁衍生息、勤奋修炼,极力向天元的顶峰攀登。从道祖到天帝,人族今日的地位是数不清的前人一点点堆上来的。
就连渝皇这样的凡人之主,亦拼尽全力富国强民、一统天下,这才让平凡百姓远离颠沛,安享喜乐。
郎梓如醍醐灌顶,陡然清醒。
他嘴里说着敬爱渝皇,如今却沉溺悲伤,丝毫不惧自己让她的心血毁于一旦!
张大爷说的没错,他是渝皇的延续,他该做的,是继续渝皇未竟之事,而不是自怨自艾。
隐于闹市中的百姓尚且知道的道理,他却置若罔闻。
郎梓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深深一揖。
张大爷吓了一跳,“你这小伙子怎么回事,我请你吃了饼,你怎得还恩将仇报?!”
水木道对生机最为敏锐,就在郎梓对他行揖礼的时候,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寿元又多了五十年。
可恨,可气!明明再过一百多年就能寿终正寝了!这小伙子简直比乌木还不识好歹!
张大爷气鼓鼓地把郎梓撵出了摊子。
郎梓满脸莫名,打了个趔趄,差点摔着。
幸而国师及时出现,扶住了他。
方才郎梓被张大爷让进去的时候,国师就站在不远处,没有打扰。
郎梓只当张大爷是个怪脾气的高人,没有回头问他为什么赶自己。
他站直了,看向国师:“你是特地带我来见他的?这些道理……明明你也可以告诉我。”
国师缓缓勾起唇角,俊逸容颜便多了丝邪气,道:“臣是带殿下来吃饼的。”
他将怀里剩的那张葱油饼递给郎梓。
郎梓没有接。
他缓缓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诚而浅淡的微笑。
“这饼很好吃,我很喜欢,所以这一个给你。原本就该一人一张的。”
国师愣了愣。
gu903();复又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