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落晖剑与众不同,从郎梓得到它那天起,便能感觉到它是有自主意识的。
夜色寒凉,月近西山。
二人相对而坐,国师右手成掌抵在郎梓眉心处,并没有因为郎梓的灵剑抵触他而产生丝毫沮丧。
除了兵器道修士外,其余各道修士唯有修至窥道境道意才会逐渐凝为实体。国师修杀伐道,大道弃而复返,重新融入玉府后,化为一棵金色的小梓树,枝干挺拔,叶片繁密,花序顶生。
现在那棵小树已顺着他的经脉窜入郎梓玉府,挥舞着树枝驱赶落晖剑旁边的灵雾,意图进入其中。树枝每挥舞一次,小树满脑袋的花便跟着颤一颤。
落晖剑简直没眼看。
它划出道剑气,冲破灵雾,直奔小梓树最短小的那从树枝,似乎打定主意要让它知难而退。
剑气袭来,小梓树反而迎了上去,直至剑气没入树干也只是轻微地颤了颤,连片花瓣也没掉。
甚至打了个饱嗝。
落晖剑:???
它怒了,自它诞生起,从来只有它吞别人的道意,还没有人敢吞它的!它不顾郎梓的意愿,径直冲了出去。
……然后就被道意小树欢喜地按在原地,顶着满脑袋花狂蹭不止。
落晖剑……落晖剑轻轻地抖了起来。
郎梓也跟着抖。
道意相触的那一瞬间,仿佛他的神魂中有什么被填满了一般,极致的舒畅教人周身颤栗。
这种奇妙之感,犹如花蕾初放时晨露凝于蕊间,又如月下薄雾轻盈流淌吻过溪涧。
郎梓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止住了将要溢出口的声音。
可他耳边,还是响起了一声嘤咛。
“呜……”
郎梓豁然睁眼。
天光已然大亮,他和国师还保持着盘膝的姿势,只两人中间,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婴孩,穿着金色的小肚兜,正气鼓鼓地啃国师膝盖。
察觉到小婴孩和自己的联系,郎梓更震惊了。
国师收回道意,亦在此时睁眼,心情看着不大好。
他看了眼小婴孩,眼底露出分疑惑,又极快地恢复了淡漠,单手将小婴孩拎起来,眼睛眯了眯,翻手便要扔出去。
郎梓赶紧制止:“等等——”
“大坏蛋!一天到晚欺负我!我咬死你!”小婴孩的声音盖过了郎梓,他似乎对国师有着无限仇恨,即使被他拎着,也张牙舞爪地要挠国师的脸。
国师猜出他是谁,脸色黑了几分,又将他举得高了些,冷冷道:“之前的事还想再来一次?”
小婴孩陡然僵住,飞快地焉了,委屈巴巴地哭出了声:“我现在都化出人形了,你不能再把我扔到鸟窝里!那些鸟毛臭死了呜呜。”
他艰难地扭着头跟郎梓告状:“每次都是他先欺负我的!之前把我扔在鸟窝里好多年,刚刚还指使小树来欺压我!”
郎梓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己的剑和徒弟吵架,好像帮谁都不太对?
而且他好奇的很,剑灵真的可以化出人形么?他还没听说过有实体的器灵,不是说器灵只是法宝开灵有了能交流的意识么?
怎么好好地就化形了?不会跟这道意双修有关吧?
国师把落晖剑灵放下来,从纳戒里掏出三根金色的羽毛在落晖面前晃了晃。
落晖就跟小猫似的,被羽毛勾的脑袋跟着晃,张着小手去抓。
国师:“和解么?”
落晖:“和和和!”
国师:“往后听我的话么?”
落晖:“听听听!”
国师这才把从妖帝那抢来的火凤真羽给他。落晖得到羽毛,连主人都忘了,缩成一团小球,美滋滋地吮羽毛里的火道真意。
郎梓瞠目结舌地看着国师抬手间就收服了他的剑灵。
那可是,他的道啊……
国师将落晖扫到一旁,笑容温和,语带期盼:“殿下,还继续么?”
“……”
郎梓无语地看了看窗外天光,又看了看角落里的落晖。
他的道都跑出来了,还怎么修道意……
国师瞬间读出了他的表情,缓缓道:“剑灵和剑修的道是两码事。”
这事必须得和郎梓说清楚,不然以后只要有落晖在,他是断然再没有机会亲近郎梓的。
“世间总有谬传,将本命灵剑与剑修的道等同,但其实二者有极大区别。”国师娓娓道来,“剑修所修的,实为剑意,只因剑意无法脱离器物蕴养,才有了本命灵剑作为承载。”
“落晖剑生出了剑灵,便会与你的剑意争相执掌灵剑,若你要继续修道,它便不能再回到你的丹田了。”
国师指了指缩在角落里吸着羽毛快活地不知今夕何夕的小婴孩,“他即剑,若与剑意相争,勿论哪方落败都会对你的道有害无益。”
郎梓愁眉不展,担忧道:“可他还这么小,就这么放在外面,合适么?”
国师面色复杂。
落·一万岁·小屁孩·晖终于啃完了一根羽毛,依依不舍的将另外两根收到小肚兜里,冲郎梓眨巴着大眼睛。
未免郎梓动摇,国师很快提议:“让他留在玉虚山修道便是。”
落晖:???
他看起来小,可他不傻!
虽然他的记忆失落了大半,但也记得他自己是天元亲铸的神器!让他修道??
落晖气鼓鼓地望着国师。
国师扯了扯唇角:“你方才答应了什么?”
落晖歪了歪脑袋,努力回想了下,再次垮了小脸:“好吧,我听你的话。”
剑灵心思澄澈,哪里会知道答应的事情也能反悔?他只恨自己不该贪图贿赂,一失足成千古恨!
国师愉快颔首:“既如此,你便拜我为师吧。”
落晖:???
郎梓:???
不是,他的道为什么要拜自己的徒弟为师?关系是不是有点乱?
哦不对,国师刚刚科普过,落晖剑灵不完全算是他的道,但郎梓总觉得怪怪的。
郎梓提议:“要不,让他拜我为师吧?好歹是我的剑灵么……”
国师转向他,目光深沉,良久才问出一句:“殿下可会教剑灵修道?”
“……不会。”
“那殿下哪来的底气收旁的徒弟?”
郎梓无言以对,臊红了耳根。
落晖也意识到前路坎坷,十分不甘心,可怜巴巴地抱住郎梓手掌,用软乎乎的小脸蹭来蹭去,小奶音委屈极了:“主人,你要把我交给大坏蛋吗?呜呜,他肯定会欺负我的。”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郎梓,听见这话就有些不高兴了。
戳了戳小落晖的脸颊,认真道:“国师可是我徒弟,他不会欺负你的,不许再说他是大坏蛋。”
落晖:……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国师皮笑肉不笑地拎起落晖,放到了床下:“为师和你师祖尚有要事,你先出去读一读剑诀吧。”
说着扔了本九阳剑诀在落晖怀里。
落晖震惊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大坏蛋居然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将拐主人双修称之为要事!
但他还没来得及拆穿,便被一股道意托着,径直扔出了房门。
大门在面前关上,落晖小短手推了半天也没推开。
他扁了扁嘴,有点想哭。
虽然不记得了,但是他敢肯定,主人变了!
哪有剑修看到剑灵不疯狂的!可是主人眼里只有大坏蛋!连他被赶出来都无动于衷。
落晖委屈。
奈何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悻悻地抱着剑诀往门前空地上走,于冬日寒冷的晨风中裹了裹自己的小肚兜,缩进了郎梓前一日玩乐搭建的小棚子里。
这一刻,他突然想念起了另一个剑灵。
呜呜,如果霓霞姐姐在,肯定能帮自己讨回公道的!
剑灵未开智之前,意识懵懂,只有极其深刻的往事和烙印在灵识中的传承会留下些许记忆。
落晖记得,自己并不是世界上唯一一柄神器灵剑,他还有个姐姐,叫霓霞,是万剑之祖。他是天道集落日余晖而成,姐姐则是以朝霞为神,与神君傍生,生而有灵。
他还记得,他刚拜的那个师父虽然不知道名讳,但是坏透了,把他扔在极北之地的鸟窝里臭了五十年,前不久才把自己找回来送回主人身边。
大坏蛋的道源小树也坏透了!蹭的他浑身发痒!
落晖剑气鼓鼓地盘着小短腿捶剑诀。
什么九阳剑诀嘛,九阳剑给他当小弟的时候这本剑诀还没写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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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汉生刚刚赶到执剑峰就望见道祖的屋子前坐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
嚯,好像是剑灵!
他是见过霓霞剑剑灵的,是个软乎乎的可爱小姑娘,没想到,世上居然诞生了第二只剑灵。
就是小了点,看着就跟一两岁的小婴孩似的。
楚汉生可不会去想为什么身为剑修的道祖居然会把剑灵扔在外头,他唯一的想法是:嘿呀要不要拐回去给宁书砚瞧瞧?说不定他一高兴就回山了呢?
楚汉生垫着脚,悄咪咪靠近落晖。
落晖板着小脸,头都不屑回:“那个偷偷摸摸过来的,你道侣是剑修吧?”
楚汉生:嚯!他怎么知道!
落晖嗤之以鼻:“你道意里有剑意,你最近肯定和剑修双修过。”
楚汉生涨红了脸:“胡说!”
道意双修怎么能叫双修!
而且他前两天去找宁书砚的事情谁都不知道,可不能在这里栽了跟头。
楚掌门认怂,换了副笑脸,和蔼地走到落晖跟前,已然打消了拐跑他的念头。
——这种剑灵拐回去是肯定要破坏道侣和谐感情的。
现在更重要的是赶紧收买他。
他戳戳落晖的小脸蛋:“你怎么在外头挨冻?”
手感真不错。
楚汉生忍不住又掐了一把。
提起这茬,落晖小脸又鼓了起来:“大坏蛋在拐我主人双修!嫌我碍事把我丢出来了!”
他撅着屁股爬起来站好,叉着腰指使楚汉生:“你快去帮我开门!我推不开!”
楚汉生:!!!
君临进展这么快的?这就和道祖双修了?!
他本是得了绵悲长老的请托,一早来教道祖画火符的。楚汉生道法并不精湛,唯有火符画的最好,整个呈闲派无人可出其右。究其原因,又是另一段心酸往事了。
此时,楚汉生骤闻密辛,早将教授道祖的事抛诸脑后,一面想着不知君临何时归山的,一面将落晖抱到怀里,难得细心地给他裹了条小毯子。
剑灵并不会冷,但落晖很受用。
落晖嚷嚷道:“快抱本剑进去!”
楚汉生忙不迭地捂住他小嘴,悄无声息地挪到道祖竹屋前,伸着脖子从窗户缝里偷窥。
什么乱七八糟的也没看见,道祖正和君临坐着说话呀。
国师感知到屋外有人,他本就心情不好,冷冷一笑,手中茶盏顺着窗户就泼了出去。
楚汉生冷不防中了招,周身僵硬如冰块,如何驱使道意也无法解除,抱着落晖硬邦邦地摔在地上。
郎梓听见声响张望了两眼,疑惑道:“外头是什么动静?”
国师拉着他坐回桌前,隔音法阵信手拈来,面色不改地握住他拿着毛笔的手掌:“殿下无须在意,修道之地么,常有奇怪动静。臣继续教您画符。”
郎梓点点头,便不再理会,专心学习。
天空开始飘雪,起先只是细碎的雪沫子,不消盏茶已转为鹅毛大雪。
北风卷地,寒气重重。
一大一小仰面躺在冷飕飕的雪地上,流出的泪水都冻住了,扯得脸疼。
直到另一拨人上山他们才被解救出来。
何慕柳揣着小篮子,装了不少新鲜蔬果,跟在晚图、晚尚还有晚凡后头,一脸的不高兴。
考试还有两天,他们几个都没有复习,早晨他去问木桐长老免试的事时,木桐长老笑盈盈地挡了回来,还反问了一句:“可把老祖哄高兴了?”
得,他们还得继续上山。
晚字打头的三个人倒是高兴的很,陪老祖变着花样玩嘛,就当放假,只苦了何慕柳忙前忙后。
起先四人看到屋前冻了块冰还以为是老祖一时兴起刻的雕塑。
——昨日里郎梓同他们说起过冬日的玩乐,其中就有雕冰塑。
何慕柳把篮子搁在上头,转头就去生火了。
直到楚汉生拼了老命发出微弱的求救。
他们这才着急忙慌地把掌门拖进棚子里。
国师的术法凡火毫无效果,最后还是晚凡想了个主意,在两人身上贴了一大把火符引燃,这才融了那厚厚一层冰。
“焦了焦了!”楚汉生拍着屁股喊。
何慕柳率先下脚,帮他踩灭了。
谁也没敢问掌门怎么被冻在老祖屋子前面,怀里还抱了个小娃娃,尤其这娃娃模样可爱无比,长得跟掌门私生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