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1 / 2)

被苍茫原野和崇山峻岭养出来的锐利双眸,如此目不转睛。

“你不上镜。”他不客气地说。

“你每句话都在判断和下定义。”

“我的意思是,你很美丽。”

应隐两手抓紧了热水袋。她需要时间熟悉他的表达风格。

“这个故事很不应该,像你这么美丽的女人,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不是你,是哈英。”应隐纠正他。

哈英的年纪二十四五岁,却已经离了婚。牧民的婚嫁之事进行得很早,往往二十出头就已经生儿育女,因此,哈英虽然只二十四五,但看着却已经脱了稚气。尹雪青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他年过三十。这种误会源自于他身上的沉默、沉稳、自在,而非相貌。他的相貌是英俊的,正如姜特。

“所以,你不相信这个故事。”应隐问。

尹雪青和哈英,五个月的时间经历了相遇、相交、相爱、分离、重遇、死别。在死别前,他们已经刻骨铭心。在死别后,有一个人注定万箭穿心。

“五个月的爱情,你信?”他反问应隐。

他是问了一句很可笑的话吗?为什么眼前的女人会笑起来。

这种笑跟刚刚那种带着礼貌和生疏的不同,而是明亮、温柔却又释怀的。她像在看一桩很遥远的事,是真实的,但因为业已失去,无法追回,便只好这样笑,不敢触碰,像雾里看花,隔着梦境。

“我信啊。”

姜特紧抿上唇,不懂。他歪过脸,狭长重睑下的双眼微眯,琢磨着她。

又等了半刻钟,栗山他们还没到,应隐只好再度打了个电话:“栗老师?”

栗山那头没有有回声,不似在户外。他语气倒是坦然的:“我在片场,跟田纳西他们一块儿,他们美术出了点问题。你让姜特带你在村子里转转。”

应隐终于听出意味,再度叫了他声“栗老师”,很无奈的语气。

栗山老神在在地笑:“让他招待你,你们可以聊聊故事,聊聊电影。”

挂了电话,她看向姜特:“他让你带我在村子里转转。”

见姜特脸上没有意外,她沉了声气:“你早就知道。”

“求之不得。”

“我们可以只在这里坐着吗?”应隐对他乱用的成语避而不应。

“外面太冷。”

“这是命令。”姜特微微躬身,伸出一只手邀请她:“我不仅要带你转村子,还要带你回我的房子。”

出了木屋,空旷的山谷间终于见到了人的活动痕迹,通往村子的主干道已被脚步和马蹄踩出泥泞,一侧的溪流中,清澈溪水汩汩流着,浅色山石密布,裹着厚雪的模样珊珊可爱。

“你想踩雪,还是走路?”姜特问。

应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雪地里。那雪蓬松,在靴子底下发出咯吱声。她穿着长筒雪地靴,浅驼色的皮子很快被濡湿成深色。

“你只穿这么多,不冷么?”她没话找话,问姜特。

“不冷。这里是温暖的冬天。”

应隐瞥他一眼:“你对温暖的理解不对。”

她埋怨得好自然,姜特抬起唇角:“在我的家乡,十月份就该准备转场了。转场的途中,我们穿很厚的军大衣,它们被风雪吹得僵硬,像一块铁皮,让你连弯腰都不行。那样才叫寒冷,我们顶着那样的寒冷,从山的这面迁徙向另一面,就是为了找一个风平雪停的地方,那种地方我们叫‘冬窝子’。阿恰布,就是一个冬窝子。所以你了解了?这里的冬天只有零下四度,但没有风,对我来说,就是温暖。”

应隐礼尚往来地交换她的家乡:“我生活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在二十五度以上,只有一二月份会有偶尔几周的二十度以下。”

“所以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那位尹小姐,也来自你的家乡?”

尹小姐尹雪青,也来自四季温暖的城市,不过不是宁市,而是在宁市的隔壁。那里烟囱林立,人行天桥四通八达,钢筋的塔尖高耸,被誉为世界工厂,承接着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外贸加工订单。无数的打工人南下,如浮萍般飘在一个又一个厂房中,辗转在一间又一间上下铺的宿舍中,站立在一条又一条流水线前。

那里的月亮,如尹雪青比喻的,像是铁做的,银白色如同工人手里打饭的饭盒。

尹雪青来自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有很多像尹雪青一样的人。曾经她们闻名全国,成为一个城市阴暗文化的象征,后来,她们隐没到商务KTV里,被上头的大伞遮着,也有人隐没到群租的出租屋中,每天迎来送往,当然,更年老色衰的,就隐没到光照不到的小箱子里,双手贴着黑色霉迹的墙壁,熟练地软下腰,一单五十块。

尹雪青长得像应隐一样漂亮,所以,她总有向上的出路。她们都有一个梦想,攒够钱,金盆洗手,回老家盖房子、结婚生子。这是几千年下来,她们这行传承不变的梦想。家乡有没有风言风语,不要紧,要紧的是在山村里,父母率先盖上了光鲜的大房子,走在路上挺直腰杆。春风买来的地位,当然也要春风满面地受。

三十岁这年,尹雪青终于攒够了一百万的私房钱。她是固定做体检的,不过每次只做特定的几项。当她决定停止做工时,她用两千块做了一次全身体检,这份报告为她诊断出一种绝症。发现得太晚,已不太来得及。

“我不太能想象,你要怎么表演她。”姜特诚实地说,口吻轻描淡写,用词却直白辛辣:“她很骚,你穿得很严实。”

“你觉得我不像她。”

“你像后来的她。最开始的尹雪青,有一种工整的骚浪,肉美,皮美,后来的她,是一种碎掉的干净。”

“从工整被打碎。”应隐重复了一遍,认真地看向姜特,深深的,久久的,继而轻微摇了摇头。

这不是否认,而是她觉得不可思议。栗山哪里找来的人?

怪不得,确定女主时,有无数资本带着雄厚金钱来入股,以图空降男主,但栗山的话是,没有人再比他所选定的更天赐。

他们走了二十多分钟,沿着溪流一直往下,走到了村子的尽头,才抵达姜特所住的房子。栗山要他熟悉这里,如呼吸吃饭般自然、自在,因此他早早就搬了过来。在这里的生活与他日常无异,喂马、放羊、歪在榻子上无所事事地打牌,入了夜后喝酒。

男主角和女主角这样堂而皇之地并肩而行,引来全剧组和村民共同的打量。其实大家都很忙的,无不是手里干着活儿、肩上扛着箱子,但见了两人,总侧面而视。

那是一种不自觉的凝视、观望与窥探。正如尹雪青和哈英在村子里所遭遇到的一样。

太阳已攀升中空,天净无云,笔直地折射在人身上,但应隐在迎来送往的目光中,蓦然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