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提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他柔软的银白色发丝垂落下来,还有一缕搭在肩上的落单长发,蹭进了少女绸缎般的黑发里。
他静默如雪,清冷如霜,他沉寂之时,谁也不忍开口去打扰这片霜雪。
就在穆莎以为他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时。
伊提斯缓缓地睁开眼睛,说道:“不一样。”
穆莎:“……”
什么不一样?
伊提斯伸出手想捏黑发少女的下颌,但稍稍思虑片刻,修长白皙的手又收回来了。
看他这副模样,穆莎几乎可以想象出,伊提斯是如何坐在他的神座上,一手支着脸颊沉思的。
……话说,这人为什么坐个马车轿厢里的木板,都能坐出王座的感觉啊?
神明清冷又空灵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不愉。
“你对待别人的样子,和你对待吾的样子,不一样。”
穆莎沉默了。
她得思考一下,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但伊提斯已经把答案给她了:“你和别人相处时,轻松又愉快。”
“但你在面对吾时,总是紧绷着,警惕又戒备,每一句话都非常谨慎。”
一丝风溜进了马车,掀起神明那纤细柔软的霜雪发丝,也在那清冷银眸中荡起涟漪。
他低下头,那双万物不容的清冷眼眸里,就映入了黑发少女娇小的影子。
穆莎撇过头,躲开了他的眼睛。
她问:“您因此感到了不愉快?”
伊提斯轻轻地颔首。
穆莎沉默了片刻,她说道:“但是,伊提斯先生,我得告诉您,我面对别人时的那副模样是假……”
伊提斯打断了她的话语。
他淡淡地说道:“不,是真的。”
神那双将世间万物都收拢的清冷双眼下,不容许谎言。
他看穿一切,没有人能用谎言去戏弄他,没有人能以狡猾来亵渎他。
穆莎:“……”
这还怎么讲道理?
她想了很久,说道:“那份轻松愉快不是假的,但也不是真的。”
“那只是风吹过水面,从来没有停留的虚假真实。”
“不管那些人怎么说怎么想,都不会对我以后的生活产生帮助和负担。”
“所以,我不需要去维系那份关系,我能放任自己以最自在的态度去面对他们。”
“我的愉快不是为他人而产生,是为我自己。”
穆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勾走了伊提斯的一缕银白色发丝。
神明的头发摸起来凉丝丝的,又软又滑,手感极好。
穆莎拎他的头发的时候,也差不多明白了伊提斯为什么总爱摸她的头。
“但是面对您的时候……”
穆莎迟疑了片刻,选了尽量平缓的语言,把事实说出来。
她说:“您知道,以前我很……嗯,很……”
伊提斯补上了她的话:“你以前很怕吾。”
穆莎说:“对,我的确很怕您。”
“一个突然找上我,我看不清态度是友好还是敌对的,无比强大的存在。”
“我必须小心翼翼地去摸索,我怕说不对话,或者做错事情,会迎来丧命的结局。”
话语落下之后,沉默在一神一人之间蔓延开来。
伊提斯的周身带着凛冽的霜雪气,马车外是夜晚萧瑟的风,气氛非常糟糕。
穆莎又那么一个瞬间,以为伊提斯会为她的实话而生气。
毕竟以他的角度来看,他当时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她好。
而这份好意被人提防戒备,谁也不会感到开心,更何况是一位没被忤逆过的神明。
但是,那如同一片霜雪一般的神,却似飘落在她温热的指腹上,融化成了水。
白皙修长的手掌落在了她的发顶,轻轻地捋顺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
那毫无波澜起伏的平静声音在头顶响起:“现在呢?你仍然在害怕吾吗?”
他没有生气。
也没有强求她改变认知。
只是试探的问她,现在还怕不怕。
穆莎歪了歪脑袋,蹭在了他的手掌心。
她说:“还是怕的,毕竟以前那么惊险。”
关于伊提斯给她的数道送命题,她至今也是心有余悸。
穆莎一答出来,摸在她脑袋上的那只手,动作就顿了一下。
她稍稍抬起头,看着伊提斯那张清冷绝美的面庞。
他低垂着眼眸,一副在思索什么的模样。
不高兴,但那绝对不是在生气。
穆莎安慰道:“不过比以前好多了,我没有那么怕您了。”
“现在我在您面前并不显得那样轻松愉快,是因为真实的我,确实不怎么轻松愉快。”
“我的生活其实是很沉重的,处处都充满危险,我也只是个会害怕会紧张的正常人。”
“我只是把我的恐惧和紧张收起来了,藏得很深,一般人看不出来的。”
“您只是看到了真实的我。”
穆莎腹诽道:还把我的面具扒下来了。
伊提斯看着她,说道:“如果仍然有让你不安的事情,吾可以为你解决。”
穆莎摇了摇头:“不,还有第二层原因。”
她稍稍侧了侧身体,仰起头看着那清冷的神明。
在非常认真的交谈时,她有看着对方眼睛的习惯。
她说:“现在,我紧绷的原因,是因为要维系我和您的关系。”
“您不是陌生人,我已经决定了和您好好相处。”
“所以,我要尽量注意和避免让您感到不愉快的言论和举止。”
“而且,您也这样做了,对吗?”
这是对这段关系的小心和爱护。
伊提斯没有少付出努力,而她也是,她在尽力去以伊提斯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他们双方都很艰难,但好在他们二人的距离是在一步步的拉近。
伊提斯轻轻颔首,覆满霜雪的纤长睫羽之下,空寂的银色眼眸之中,掀起了极为微小的波澜。
伊提斯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搓了一把她粉粉嫩嫩的脸颊。
直到把穆莎搓的有些恼怒了,他才停下了手。
他迎着黑发少女含着怒意的目光,说:“你不用这样小心也没关系。”
“吾会试着去理解,接受你的一切。”
“吾愿意承载你的真实,成为你和这个世界的交汇点。”
“你可以去获取真实的轻松和愉快。”
“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够因为你展露出的真实而伤害你,你无需再恐惧。”
穆莎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她迟钝的反应过来,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又一次被看透了——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是虚假的,她为了保护自己,将自己包裹在了与世隔离的虚假之茧中。
展现在外的她,有多么温柔美好。
那么,缩在那虚假之茧里的她,就有多么煎熬痛苦。
她何尝不想真实,何尝不想肆意妄为?
她只是没有办法,才把自己伪装起来了。
伊提斯的话语,戳中了她内心最严重的,久不治愈的伤痛。
但他的目的却不是为了让她疼,而是告诉她:没关系,我能让你好起来。
穆莎抿了抿唇,往旁边缩了一截。
伊提斯茫然无措的看着她。
他伸出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但小姑娘的脸比较滑,她轻轻一扭头,脸颊上的软肉就从伊提斯指尖跑了。
她银灰色的眼眸里,含着亮亮的水光。
伊提斯问:“怎么又要哭?”
穆莎缩在一旁,她没掉眼泪。
她就是心有点酸,一时半刻没收住情绪。
穆莎听着他的问题,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
她还有心情开玩笑:“……可能是因为真实的我是个哭包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边写一边急死。
憨批神!她哭你不会哄她啊?
第59章
※
距离春日祭典还有两日。
颠簸一路的穆莎和伊提斯,终于回到了圣城。
因为春日祭典在即,维哥比起一个月前,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所有的小神术师都会在近几日返回圣城。
也有许多留驻在外的神术师,被邀请回到圣城观礼。
这壮阔又华丽的,终日漂浮在天空之上,与那严苛的秩序一样不近人情的浮空城,似乎终于因为热闹的氛围而活过来了。
长道两旁的商店和住户门前,都挂着以月桂枝条编成,缀着彩色花朵的桂冠。
而那些生来就受到偏爱,相貌姣好的年轻的神术师们,头顶也戴着同样的桂冠。
月桂冠具有祝福的意思,而且,在很多年前,圣子瑟斯顿被送至圣城的时候,就是头戴着桂冠来的。
穆莎也得到了属于她的桂冠,她轻轻地将那些漂亮花朵们戴在头上。
那些在圣城门前发放桂冠的小神术师们眼睛都亮了:“噢,您又变漂亮了!”
穆莎来圣城已经有大半年了。
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容貌变化大的时候。
她那稍稍有点圆的脸颊,正在逐渐褪去婴儿肥,轮廓变得越发精致深邃。
还未等穆莎对这份夸赞进行回礼,一旁就爆发出了更大的惊呼声。
穆莎护着自己头上的花,看向了那喧闹的核心。
……是伊提斯。
他披着初冬的霜雪,是最纯净的一抹白。
袍脚翻滚的银纹,如同潺潺流水上,月光投下的粼粼光影。
比云霞更缥缈,比天边的月更遥远的神明。
那一头雪一样的银白发丝上,落着花朵与月桂叶的冠冕。
像是雪中盛开之花,是那沉静与孤寂之中的凛傲身姿。
一切瑰丽风景,绝美之物,皆会成为他的陪衬,却又被他远远甩下。
他是这世上的至美,无一人能及,无一物能媲美。
穆莎:“……”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看习惯了这张脸。
但到今日,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伊提斯的杀伤力。
“他简直像是一场梦!”
有人试图上前和伊提斯搭话,却被留驻神宫的神术师拉住了。
那些已经碰过壁的神术师们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伊提斯迈开了步子,神术师们自觉避让。
这银霜一般的神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穆莎面前。
他低下头,打量了一会儿,说道:“你戴着不好看。”
穆莎:“……”
令人窒息的尴尬蔓延开来。
周围的神术师们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巴。
阻止了友人向银发青年搭话的那名神术师,小声说道:“看见没?只要他一说话,美梦就碎了。”
友人点了点头,说:“要是跟他说话的人是我,那我这大概就是美梦变成噩梦?”
那精致小巧的黑发少女,原本也是一抹绝色。
但是,她往伊提斯身边一站,就整个人都灰败下来。
那粉红色和浅黄色的花朵,在伊提斯的头顶就是雪中的凛傲花朵。
但要是在穆莎的头顶,就显得平庸又俗气,这么一对比,倒是莫名的喜庆。
穆莎仰起头,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她轻轻地牵起裙角,对着伊提斯致以礼仪。
“毕竟,论起容貌,您才是最受光明庇佑之人,伊提斯先生。”
“至于我,还远远配不上这漂亮的冠冕。”
她取下了头上的花冠,放到了伊提斯手中,温和的说道:“所以,我将它赠予最适合它的人。”
穆莎赠完花冠之后,拎着自己的背囊,头也不回的走了。
伊提斯头戴月桂冠,手中拿着月桂冠,茫然无措地看着黑发少女离开的方向。
※
穆莎进入神宫之后,在主楼遇见了温蒂·布莱曼。
她本想当做没看见走开,对方却笑吟吟的和她打招呼。
温蒂在寝室门口被穆莎呛过之后,就再也没来纠缠过昔日同桌了。
她脸皮厚,是个见风使舵的人。
但她好歹也是出身于贵族,脸面还是比较重要的。
所以,穆莎敢肯定,这个小绿茶这次一定不是来讨好她的。
温蒂客气的说道:“穆莎小姐,您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了。”
穆莎:“……”
这人怎么非要往枪.口上撞。
穆莎的态度还算温和,只是比对待普通的陌生人时,要更多一分疏离。
穆莎说出的话却丝毫也不客气:“有话不妨直说,布莱曼小姐,我的课业比您更忙一些,我更愿意将聊天的时间投入到学习上。”
温蒂又夸赞了一遍:“您真的很漂亮。”
“您就像一朵盛开在环境极为严苛的地方的花朵,坚韧又美丽。”
穆莎:“……谢谢。”
要不是知道对方没这个能耐,穆莎一定会问一句“你是不是拿剧本了”。
温蒂举起手,做出了拈着花的动作。
她说道:“可惜,这朵花是黑色的。”
穆莎拎着背囊要离开。
“布莱曼小姐,我说过了,我很忙。”
那温婉的贵族小姐笑着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道:
“别急嘛。您一直很聪明的,这种时候,怎么会猜不到我要说什么呢?”
“我说的就是您啊,混进白色花丛中的黑色花朵,疯子雷恩亲手养大,送进圣城卧底的女儿,穆莎小姐。”
gu903();穆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