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伊提斯的视线下,努力摆出了一张无辜的疑惑脸。
伊提斯收回目光。
他淡淡的说:“信徒和被雇佣者,有很大的区别。”
“每个信徒的信仰,无论是否要求回报,他们都愿意将身心灵魂献上。”
穆莎明白刚刚自己为什么被瞪了。
不就是在内涵她不信仰光明神吗?
伊提斯说:“在这个世界上,信仰是不可以选择的。”
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的信仰着光明神冕下。
说起这个,穆莎就感到了不愉快。
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人只要不信仰光明,就会被打为黑暗信徒。
所以,这里的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是神最虔诚的信徒。
对神的信仰,铭刻在他们的脑海中,永恒的镌刻在灵魂中。
对光明的信仰,是光明信徒以生唯一的意义。
伊提斯将人类的信仰一一数来:“人类只能选择信仰神。”
“人类想要拥有好的东西,无论自身如何努力,都会向神祈祷。”
“人类做错了事,无论是否乞求被伤害的人的原谅,都会向神忏悔。”
穆莎勉强道:“如此虔诚的信仰,多么令人感动……”
似乎是听出了她在说反话,伊提斯又淡淡的瞥了她一眼。
穆莎硬顶着他的目光,问:“我说错了吗?”
穆莎总觉得,伊提斯先生和这天寒地冻的雪国是绝配,都让人浑身发冷。
伊提斯没有回答她。
他继续道:“但是,人类的信仰,只能是单向的。”
“人类也许需要神的恩泽,但是,神永远不会需要人类的信仰。”
穆莎愣住了。
她是想过这一点的,但她没想到,这话会由神术师说出口。
毕竟,神术师一向认为,自己和神相互倚靠,相互信赖,相互拥重。
可是,那些神术师,那些信徒,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
他们的神是创造世界的神,不是由信仰之中诞生的神。
人类存在,神存在,人类不在了,神仍然存在。
他们的信仰,对那位掌握着整个世界,身为至高法则的神而言,什么都不是。
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稍稍从神那里讨来了恩赐,就以为神需要他们。
擅自把对方当做自己一生的意义。
可对于对方来说,自己什么都不是。
伊提斯先生对这个世界的解构过于清晰。
甚至清晰到了,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步。
倘若站在这里的是将神当做生命全部意义的人,想必已经要疯掉了。
而说出了这种话语的伊提斯先生,他此时的平静态度,像一片冰结的湖泊。
无论寒风如何吹拂,也无法带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伊提斯低下头,在黑发少女银灰色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说:“为什么这样看着吾?吾不过,是说出了事实。你很惊讶?”
穆莎摇了摇头,她早该明白,伊提斯先生和很多人都不同。
他一向通透,那双银色的不容万物的双眼,早已看透了这整个世界。
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骗过他,对这样的人来说,世界只留下了“本质”二字。
穆莎按下疑惑,她摇了摇头:
“人信仰神,和神不需要信仰,这是两回事。”
所以,无论神需不需要信仰。
人的信仰、价值观和世界观,都该被尊重。
神术师如果能明白这一点,大概就不会因为伊提斯的话而发疯了。
伊提斯低头看着她。
半晌,他说道:“的确如此。”
穆莎想:既然你知道,那你为何还执着于掰正我呢?
下一刻,伊提斯就用一句话完美的解释了她的疑惑。
“所以,尽管神不需要,信徒也总是希望更多人去信仰神。”
这也是这个世界的信徒,越来越病态的原因。
穆莎:“……”
好吧,原来你掰正我,是为了增加光明神的死忠粉的数量?
真是可歌可敬的神的奴仆。
这时,宫城门上的大乌鸦叫了一声。
那凄厉的嗓子刺破风雪,就好像有人在惨叫一样。
穆莎抬起头,记下它的模样,还有它脚上的黄金扣上的符文。
这只使魔站在这里,意味着这座王城,正在某个黑巫师的监视之下。
也许,她这次委托要对付的,就是这只乌鸦的主人。
去通报的守卫已经走出来了。
“两位,国王陛下已经在会客厅等待了,请随我来。”
穆莎一走进宫城,就有一种非常不妙的感受。
这个地方极为压抑,处处都透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异感。
这里的天空乌压压灰蒙蒙的,晦暗无光,奢华古老的王城,正在被单调无趣的灰白遮盖。
宫城中的白雪覆盖之下,是已经枯萎的植被。
就连那即便在极北之地也能坚强站立的常绿乔木,露出的细细枝叶也已经枯黄坏死。
喷泉的池子已经被冻结,中央的石像已经有了缺损。
即便是在雪下,也能看出那个雕像缺了头颅,裂纹遍布。
这里一片凋亡和毁坏的痕迹,处处都透露着不祥的气息。
穆莎走在被积雪覆盖的路上,愈发感觉到不安。
走着走着,她就发现伊提斯不动了。
发色银白的青年抬眸,望向被雪覆盖的破碎雕像。
凛冽的寒风拂起他的发丝,银白的睫羽之下,空寂的眼眸里氲着异样的冰冷。
带路的守卫也停下来了,他不解的侧过身,望向同时驻足的两名神术师。
伊提斯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像是风中的一片雪,清冷、缥缈又安静。
穆莎觉得,指望他开口,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看向穿着银灰色铠甲的守卫,问:“先生,那座雕像是?”
“啊,那个……”守卫的话语吞吞吐吐。
能听出来,他说话时,心里似乎不太好受。
守卫扭过了头去。
他那钢盔下的脸,一定是笼罩着阴霾的。
他说:“……那是光明神的雕像。”
“抱歉,两位神术师大人,这件事情是个意外。”
“不,也不算是意外……黑巫师诅咒了公主之后,一道紫雷下来,把雕像劈碎了。”
穆莎:“……”
好吧,毕竟是黑巫师,对光明仿佛有着杀爹杀妈的仇恨。
有意见,却又打不过光明神本神,也只能去迁怒于人家的雕像了。
守卫低头道:“我想,等两位救出公主之后,雕像会重新修好的。”
穆莎转头看向仍然沉默的伊提斯。
她对守卫说:“要多修几个。”
多修几个,光明神的死忠粉才会开心。
修的越多,伊提斯先生就会越开心。
守卫说:“这是国王陛下才能决定的事情,不过我想,国王陛下会这样做的。”
伊提斯收回目光,他仿佛覆着霜雪的,纤长浓密的银白睫羽轻阖。
他再一次,迈开了脚步。
穆莎也转过头,跟上了守卫的步伐。
※
踏进宫城的宏伟建筑之内,那死亡一样的诡异景色才终于褪去。
金白的墙壁和带着浅金花纹的羊绒地毯在眼前铺开,暖融融的色彩,让一切都又活了过来。
在走过了几条回廊之后,守卫驻足在一处扇形的木门之前。
他握住金色的典雅雕花门柄,说:“神术师大人,陛下就在里面。”
木门被推开后,守卫退回门边。
以他的身份,还不足以进入这间会客室。
穆莎和伊提斯走了进去。
这里面的装饰,处处都透露着宫廷王族的华贵和讲究。
桌上摆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白水晶花瓶,里面盛着水,和一支开了双头花的百合。
那翩然花瓣,边缘自在而随意的蜷卷着。
这朵花很漂亮。
只是,它的花瓣,像是被污染的雪一样,整朵花都灰蒙蒙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抱歉,两位,这已经是整个王都,能找到的颜色最白的花了。”
坐在首位上的那人,看起来虚弱而苍老。
他的头发棕白相间,像是两个品种的杂草混在了一起,看起来廉价又卑微,让人心生酸涩。
他身形瘦削,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来,就能把他吹散架。
这位,就是克雷顿王国的国王,那个因为女儿被诅咒,自求于云中之塔,而伤心不已的父亲。
穆莎觉得,他颠覆了自己对国王的认知。
她一直以为,国王的体态应该丰满,或者是健壮魁梧……
无论如何,都不该瘦弱苍白成这个模样。
国王脸色惨白,眼底的乌青几乎要蔓延到脸颊上。
他看起来,甚至不像是还活在这世上的人。
也许,在瑞雅公主自囚之后,这位心疼女儿的父亲,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快要死去了。
穆莎摇了摇头:“没关系,花很漂……”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
伊提斯突然开口道:“没有可以不摆。”
穆莎:“……”
这人吃火.药了吗?
屋子里原本就不怎么好的氛围急转直下。
一时间,穆莎和老国王,两个人像是被捏住了嗓子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抱歉,我只是以为,桌子上还是摆点东西好看。”
老国王说:“您不喜欢的话,我这就让人拿下去。”
他摇动了放在桌上的金色铃铛。
立刻就有侍从,自他背后那扇门走了出来。
在国王的吩咐之下,侍从把那只花瓶端走了。
老国王双手交叠在一起,他的声音苍老而疲倦:
“我请两位从圣城来此的请托,想必两位已经看过了。”
穆莎接回桌上的委托信,说:“是的。”
国王说:“瑞雅自囚于云中之塔后,她的母后,因为过度的悲伤而病倒了,在今年春天永远离开了我。”
“我这把老骨头,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了。我和已经故去的王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瑞雅了。”
“无论如何,我都想请二位,将她的诅咒解除,带出云中之塔。”
穆莎说:“这是自然,这是我们接下的委托内容。”
“愿光明神庇佑,心系女儿的父亲,一定能再次与家人相聚。”
国王非常勉强的露出了一个笑。
“谢谢您,神术师大人。”
他和穆莎客套过之后,目光又不由自主的移向了,那个浑身都散发着冰雪气息的青年。
伊提斯的气息清冷而凛冽,缥缈却又不减威势,像是一座随时能压碎人脊骨的巍峨雪山。
伊提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银白的睫羽低垂。
银色的眼眸里,只浅浅映出睫羽的明亮影子。
不知为何,只是坐在他面前,看到他的眼睛,国王就感觉心里发憷。
国王非常确定,伊提斯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从走进会客室到现在,一秒都没放在眼里过,连该有的审视和试探都没有。
国王说:“两位,今天时间已经不早了,就先休息吧。”
“等明天上午,我会派人带两位前往云中之塔。”
穆莎点头道:“承蒙好意。”
※
宫城的住处,都是按照套间来分配的。
一个套间,会有上下层,以及数个房间。
穆莎和伊提斯在一个套间内,房间选在了隔壁。
穆莎被伊提斯抓住,在一楼的大厅补完课之后,才终于能够休息。
穆莎朝自己的导师道过晚安之后,走去了自己的房间。
宫城的女仆已经为房间里的浴池放满了温度合适的水。
池底放置的暖石时时刻刻散发着热度,维持着池中的水温。
看着这奢侈的鎏金豪华方形浴池,穆莎不得不陷入了“有钱真好”的感慨之中。
池边还放了一整篮干花。
克雷顿王国地处接近极北之地的位置,因而,鲜花很难盛开。
在这个国家里,花朵这种东西无比稀有。
穆莎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泡进去了。
估计,也有人这样期望着,她能够舒舒服服的,把自己泡进浴池里,沉迷于这温暖的水。
穆莎背对着厚重的落地窗帘,将手伸向自己的披风上的扣子。
而后,十分突然的,她直接把扣子拆下来了。
穆莎默念了一段神术咒文,她迅速地回过身,将扣子朝那落地窗帘丢过去了。
金属扣子在符文的包裹下,染上了金白的火焰,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划出一道漂亮的焰尾。
扣子像是一枚小小的炮/弹,在窗帘上,更甚至玻璃窗上,一瞬间熔出了一个足以通过的洞。
很遗憾,她对各种属性的神力,都拥有非常敏锐的感知力。
想要窥探她,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穆莎走到窗边,她拉开了窗帘。
玻璃上被火焰熔出了一个小小的洞,正在不停的往屋子里蹿风。
而窗户之外空荡荡的,没有发现有人在窥视她。
穆莎打开窗户,低头看向窗台,那里放着一块小小的、亮闪闪的碎片。
她没有去碰那块碎片。
穆莎把窗帘拉了回去。
她找出了显影粉,在室内撒落,顿时,一道暗紫色的痕迹显现出来。
穆莎继续撒着显影粉,一路从窗边,走到了浴池的花篮之中。
穆莎对着花篮看了一会儿。
她又看向自己随手撂在床上的课本。
穆莎毫不犹豫的,撕了封面之内的第一章空白页下来,包住了花篮的提手。
她拎着花篮,走到了隔壁房间门口。
她敲了几下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而后是锁舌响动的声音。
雕花木门打开之后,发色银白的青年出现在她眼前。
穆莎在他发话之前,就朝他举起了还沾着显影粉的花篮。
似乎,伊提斯对她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他闪身让开路:“进来吧。”
穆莎用来包花篮提手的白纸被废物再利用。
花篮里的干花被倒出来一部分,摊开在白纸上。
红色的干花之间,夹了一些不易发觉的粉末。
gu903();伊提斯很快就有了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