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孝期过去坐下,盒饭还是温的,他用手机把一段视频发给蒋孝明,掀开盒盖用塑料小勺挖了两口,不低头看居然尝不出自己吃的是什么。
他强迫自己每顿都要吃一些东西,尽管那些被强行吞咽的食物仿佛难以消化的石块沉甸甸堆在胃里,但他需要这种身体上的荷重感,帮他压住精神上疯狂滋生并随时可能失控的念头。
视频很短,蒋孝明反复看了四五遍也只用一分多钟,抬头看过来:“你想怎么用?”
“你应该立即安排人给她做一个精神状况鉴定。”蒋孝期没有直接回答他,“她没疯,甚至比我们更了解‘斯德哥尔摩’,这个是她配合我们拍的,她想救小未回家。”
直到视频拍出来,蒋孝期才后怕自己没真的有机会用演员扮演魏乐融,那是非亲历不能诠释的人生,换成任何人在林木眼里必然会穿帮。
蒋孝明一个激动碰掉了桌上的笔记,弯腰捡起来时脑袋又磕在桌沿上:“怎么做到的?”
他有些不敢相信,还是一秒钟都没耽搁地给法鉴打了电话:“……证词不是最紧迫的,我要的是她具备作证能力!这就够某些人颤抖了……行你那边抓紧,方式上悠着点,毕竟这二十多年了……”
“怎么做到的?”他又问了一遍。
二十多年的陈案,物证缺失,线索中断,逻辑靠推理、真相靠猜测,受害人的有效证言实在太宝贵了!
蒋孝期已经把挖了个小坑的盒饭推到一旁:“因为爱吧,小未是迫着她活的威胁,也是吊着她活的希望,她是为他撑过这么多年的。”
墙上的时钟指针偏向七点半,那是前一天他和周未分开的时间,仅仅过了二十四小时,他却有种跟他走散半生的错觉。
“如果你让姬卿这个时候跳出来主动联络林木说要帮他,他很可能不会轻信。”蒋孝期收拾情绪,跟蒋孝明解释他的计划,“不如就按姬卿的人设,给她一个更加合理的剧本,让她来把这段视频发送给林木。”
“你确定这个能发挥出你想要的影响?”蒋孝明作为行动指挥仍然慎重,“会不会刺激到林木?我们的心理专家评估他很有可能精神状态已经极不稳定了,不排除有严重的自毁倾向。这一次他绝不会像之前那样能给周家五天一百二十小时来筹钱交换人质,我得到的建议是最好不要超过四十八小时,现在已经过半了。”
“周未也撑不了那么久,所以必须试一下。”蒋孝期目光笃定,“我就是要刺激他!”
“林木这一次的局面跟十三年前不同,到目前为止他都在非常谨慎地隐藏自己,因为他没有任何帮手了,周围都是敌人,他必须一击即中。”
“他在给我时间,他知道无论从警方还是周家手里抓出魏乐融都是极其困难的任务,短时间内我不可能做到,也不一定会做。但这个时间不会太久,也许是你们说的四十八小时……没人比我更了解他此时的心理状态,一旦拖延下去,即便勉强维持的理智仍在,也会连自己都意识到‘失而复得’不过是妄念。”
蒋孝期左手攥紧,清晰感觉到那枚戒指的坚硬,但无论多么用力,它永远不会弄疼自己。
“如果林木之前在失去对魏乐融的掌控后购买双人份食物和女性用品的行为,真的是他心理濒临崩溃产生的幻想,那我们也可以用他一直求而不得的执念再为他画一张大饼,让他坚信他们最终是会永远在一起的。”
蒋孝明认真听完,深吸一口气:“你明白自毁倾向吗?”
“他清楚自己跑不掉的,”蒋孝期点点头,“他想夺回魏乐融,不是要带她一起逃亡,是要跟她死在一起。我们可以帮他掘墓,但那个坟墓里只会埋下他自己,他带不走任何人!”
“蒋队!”小闻警官跑进来,人和话一齐来了个急刹,“……”
“说吧。”
小闻警官看了眼蒋孝期,声音落低:“刚刚范科他们那边,在林木汽车后排座椅下脚垫的织物纤维里检测出了少量的硝酸钾……就是一种爆/炸物成分。所以我觉得有理由怀疑林木其实是早有准备,他昨晚带着人质出逃时应该就是和那东西一块儿带走的!蒋队,既然姬卿愿意配合抓捕,咱们现在不挖坑还等什么时候?要是挖晚了可就指不定是给谁挖的了——”
蒋孝明抬手止住他的乌鸦嘴:“去把人都叫进来开个会,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潘顾问也请过来,要快!”
兄弟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通了林木的最终意图。
爆炸,是一种极其惨烈和绚烂的终结方式,像是多年隐忍、躲藏终于得到了释放和解脱,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够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尸骨无存都难解难分的程度。
这是一种林木所期待的结局,当他的肉/体被撕扯成无数碎片那一瞬,或许他阴暗的灵魂才能毫无死角地被火光和热浪浸透。
但是现在,他死不死、怎么死已经是次要的了,最要紧是他们得赶在林木之前把他手上那个小炮灰扫回来。
那样的结局不适合周未,周未就应该懒洋洋摊平在摇椅上,晒着太阳嗅着花香,把他漂亮又随性的一生慢慢晃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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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8点56分
姬卿戴着手铐被小花警官从隔壁审讯室带过来,她的长发束在脑后,也洗过脸,卸去妆容的面颊有些浮肿,走路时脊背微驼显出唯诺和顺从。
这样的姬卿让蒋孝期感觉很陌生,仿佛偷窃公主身份的妖怪被扯掉画皮,转瞬就面目全非。
蒋孝明给她详细说明等会电话里要说的内容,包括应该使用的语气、态度和简单应变。
跟着他向姬卿展示了一份新鲜(PS)出炉的精神状况鉴定结论:“看明白了吗?戴罪立功是你唯一的出路,别像早上那样浪费机会。”
姬卿点头,所有人准备,包括蒋孝期在内的全体戴上监听耳机,技侦随时准备捕捉信号定位。
电话响过四声,对方接通,那一瞬所有人的神经都仿佛吸附在无形的电波上被拉伸到极致,连带呼吸也被压成细长的一线。
“喂?是我!”姬卿刻意压着嗓音,略带薄怒和紧张,“你怎么搞的?让她落到警察手里!他们把她弄回家了,现在怎么办?!”
“各办各的。”
现场很多双目光在相互交错的瞬间完成确认,是林木!
技侦电脑屏幕上的搜索光标在不断闪烁,无序出现在不同的位置,果然他的手机进行过反追踪设置。
姬卿已然入戏,不安跳脚:“各办各的?我接到你的消息可是把所有东西都处理干净了,你呢?!不是早让你把丝巾烧掉,你居然连钥匙也留着!是不是想害死我?!”
“你听我说,这回我恐怕帮不了你什么了,警察找过我,说不定现在外头就有人盯着……”
“等会儿有个视频发给你,是她的,我只能做这么多了……警察大概想用她劝你投案,你千万不要上当!别中了他们的圈套!一旦到了警察手里根本没有你的活路!”
“还是劝你清醒一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赶紧离开丹旸走得越远越好。”
“你记得蒋大手下那个洪昌吧,联系他,他有去越南的路子,到那儿之后再想办法。要是我这边能扛过来,我另找机会打钱给你——”
“视频!”林木不耐烦地催促,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恐怕早没耐心听姬卿啰嗦了。
姬卿建议他去找蒋孝腾的人跑路,等于建议他直接去闯阎王殿,这是一条死路,也是蒋孝期让她这么说的,一来提醒林木蒋孝腾随时可能找到他灭口,二来让他清楚姬卿也想把所有罪过都推到他这个“死人”头上,他众叛亲离、时日无多。
而泄露“利用魏乐融劝他投案”则是一个铺垫,林木在时间紧迫且没有多余选择的情况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接受“被魏乐融劝降”这唯一的碰面机会来实现他的华丽谢幕。
“别再给我惹麻烦,”姬卿看着潘顾问的提词板,超水平发挥,“要是我也折了更没人帮你,明白吗?你——”
嘟一声提示音,林木挂断了电话。
白客小哥摇头:“没追到,不过我嵌了一个后台程序在视频里,只要他点击收看,程序就会自动安装,再次通话时可以确认一个范围,通话时间越长,这个范围越精准。”
“有多大被发现的风险?”蒋孝明问,同时示意花姐带走姬卿。
“没有风险,”蒋孝期抢先回答,“他会在收到视频的第一时间打开,不会留意文件大小,也不会在乎网速……他一定会看!”
因为不得不承认,姬卿人生里的这一场告别演出十分精彩,起码没有在谢幕之际掉了水准。
林木大概率不会对姬卿的表现起疑,且以他对魏乐融的执念应该抵挡不住第一时间看到她的诱惑。
“他会很快跟我联络,”蒋孝期右手二指轻轻捻摩左手的戒指,这是他新的泄露内心紧张的小动作,“应该就在今晚,黑暗能给他安全感。魏乐融的劝降是他唯一的机会。”
但是周未不喜欢黑暗,他保证这是他经历的最后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攒个一气呵成大肥章,又不确定要写到什么时候,先发3500出来吧,决战开始了。
如果摸鱼成功,也许晚上再更~
第150章第一百四十八章
12月29日,周五,晚9点31分
周未已经在这方小空间里蜷缩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在寂静和黑暗中更是被无限拉长。
他甚至有点期待林木为他注射那种药物,能让他毫无知觉睡过去,打发时间也变得容易很多,可以暂时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还有那种长久保持别扭姿势的僵麻感。
现在应该是黑夜,周未用他冻得麻木的知觉略微感受到一些温度的变化,他们极有可能躲藏在户外,所以林木只好让他在白天睡成一个死人。
他撑着手肘稍微动了动,脚踝上结痂的勒伤马上又被磨破了,熟悉的疼痛顺着小腿爬上来,温热的血也顺着脚踝滑下去。
身下的箱板轻晃,周未立即停止动作。
他在黑暗中睁着空茫的眼睛,隐约能看到一点儿脚的方向涌进亮光,很快又被黑影遮挡掉大部分。
他不动声色地努力分辨那道光亮的位置、形状,猜想它是什么样的光源,低处的、长长的、水平的……
林木撕去周未嘴上的胶带,像是连他唇上的皮肤一并扯脱了,他疼得嘘着气。
跟着,一截坚硬的吸管戳进周未嘴里,他马上吮了一口,是牛奶、热牛奶。
周未伸着脖子大口嘬牛奶,他早没了十岁时“不受嗟来之食”的硬气,明白“活着才有机会赢”的真理,咕咚咕咚直嘬到吸管里涌进大股空气。
还不饱——这可是他自从被掳走吃到的第一口食物,林绑匪永远那么抠门,过去一天一万生活费的待遇被克扣,现在不要钱就更别想了。
温热的牛奶下肚,周未感觉自己活过来不少,连冻僵的脑筋也重新转动起来,他好像知道刚刚的光源是什么了!
箱内重归黑暗,林木又把他锁起来了,但是……他居然忘记再封住他的嘴!
周未仍是不敢呼救的,大黑夜里荒郊野岭,且不说会不会有人听见,恐怕他一出声林木就会用那只匕/首戳破他的喉咙。
还是苟活比较稳妥,七哥和警察会来救他的……就快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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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倚坐在一株三人合抱粗的老杨树下,他这二十四小时里居然比周未瘦得还明显,没戴眼镜、满脸胡茬,几乎是脱相的变化。
周遭没有照明,但今晚的月亮不错,农历十五和十六交替的夜,旁边有一条景观河的引水渠,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月光。
路两旁生着许多高大的杨树,没错,这些都是杨树……小时候在墨林,那里就种了许多的白杨树,林老师说,如果他能收养自己,想给他改个名字叫“林杨”。
杨,高大挺拔、顶天立地,它的优点是易成活、生长快、耐严寒。
不过现在很少有城市喜欢这种树了,杨树在春季会飞很多杨絮,那是它延续生命的形态,但人们讨厌它们,甚至想办法阉割它们。
林老师,他偷偷在心里叫他爸爸。他经常到林家巷的老屋和林榆林桢玩耍,老屋门前也有一株老树,要他们三个孩子手拉手才能合抱过来。
那真是一段好时光,他不明白林桢为什么那么讨厌父母的管教,因为他非常非常享受那种有人约束他的感觉,刚好和他内心的失控感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
如果他是林老师的孩子,他一定是他最听话的孩子。
林木渐渐长大,他知道自己有许多地方跟别的孩子不同,他并不像林老师期望的那样,像一株白杨成长飞快,他十几岁了还会像个婴儿一样尿湿床铺。
他总是不定时就要仓惶地掩盖那些斑斑劣迹,一不小心便会被所有人嘲笑。笑容,同样可以不怀好意。
然后有一天,他又恐怖地尿床了,但这一次似乎又与之前不太一样,带着某种隐秘的兴奋,让他羞耻又迷恋。
季清是林木知慕少艾的第一个对象,她身上有和他相似的气味,那种长久腌渍在腐土中不见日光的腥湿。
他们就像在异族中偶然相遇的同类,彼此吸引,很快找到相处的方式。
在那个早恋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时代,他和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安全距离,既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又不至于让身上的尖刺扎伤彼此。
林木为她沾染了第一泼鲜血,他在高考结束那天夜里亲手结果了她的禽兽父亲,那个男人经常打她,那几天打得尤其狠。
她哭着告诉他,父亲以前总是逼迫母亲跟别的男人做那种事抵债,所以母亲才会疯掉,才会自杀;她现在长大了,父亲也会逼迫她去做那种事,为他赚钱买酒,也许她也会和母亲一样疯掉、死掉。
林木做了季清的英雄,也成了林家不听话的孩子,他不敢再面对林老师,他还带坏了林榆教他撒谎掩护自己,他对不起林家。
但林木没想到的是,他脏污双手解救出来的女孩并没有听他的话干干净净留在孤儿院,而是很快就跟姬琎芾来了丹旸。
季清说,他帮了她,她也要帮他,他们这种人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互相帮助!
林木抬起头,仰望枯杨细密的枝干,有雪花星星点点从空中飘落下来,下雪了。小融,下雪了——
他仿佛听见魏乐融银铃一般的笑声,还有她暖阳似的微笑,能驱散一切黑暗和寒冷。
他第一次见到小融,就是这样一个下雪的夜,只是那晚没有月亮……不对,小融就是他的皎皎月光。
如果不是姬卿,林木也许永远都和魏乐融没有交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姬卿刻意制造了他们相识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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