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未出现时,室内的交谈瞬间冻结,所有人都像大鹅一样抻着脖颈看过来,尤其是那半边他完全陌生的面孔。
其中的那位中年女人身材瘦削,素颜的面孔上能看出皮肤的细碎皱纹,眼睛本来就有些红肿。
周未见她盯着自己看的时候眼圈又溢出水光,心里突然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畏惧,逻辑链中的“她是谁”一环卡住了,他有些担心下一秒对方就会像某些寻亲节目里当事人那样扑过来,抱着自己嚎啕大哭。
“小未,”幸好周琛及时打断了女人酝酿的情绪,她抬离椅子的屁股又落回去,似乎很遵从周琛的威仪,带着克制的胆怯。
周琛向他摆手:“小未,过来坐下,就等你了。”
红酸枝大桌上的菜台缓缓转动,周未觉得他们所有人围坐一圈,恰好没有自己的位置,他们看他的眼神更像在看一道菜品。
这时,周耒略带嫌弃地将留给周未的那把椅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于是和旁边椅子上的年轻男子2中间空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距离。
周未走过去坐下,无意地看了眼右手边的男2,他瞬间便意识到了某种无法辩驳的事实,这个才是父亲的儿子。
尽管他脊背有些不自信地佝偻,发型和衣着显得刻意隆重,表情也局促紧绷,但……他的肤色和周耒那么相近,他们眼尾的弧度像一笔画出来的,他的头发即便抓了发蜡也能看出粗硬的质地和一点自来弯儿。
所以……
“哥,”周耒突然惊散了他的噩梦,“你喝什么?”
“酒吧,”周未看见桌上摆着国窖1573。
周耒不置可否地给他倒了杯青芒雪梨汁。
周琛领着所有周家人起身,对面也赶紧跟着站起来。一边谦恭得体地敬酒,一边唯诺谨慎地奉迎。
“阴差阳错,是遗憾也是缘分,”周琛缓缓开口,带着上位者令人折服的说服力与压迫感,“陈家夫妻这么多年辛苦了,把展飞养育这么好……”
周未心想,噢,原来他们姓陈,我也应该姓陈……那个男2叫陈展飞,不对,他应该是周展飞……
周琛的一席话非常诚恳,简单总结一番大意是:当年弄错孩子的事情,咱们两家都很倒霉,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法子。现在孩子们所幸都平安长大了,二十岁也不是需要家人抚养监护的年纪了,他们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喂水喂饭、辅导功课,而是未来的人生发展,再说直白点就是给钱、给资源。恰好这两样周家都有,所以,你们家养大的孩子是我们家的,我们家养大的还是我们家的。
周耒瞥了周未一眼,好像在说,看吧,你别以为从今往后就自由了,你这辈子成不了裴钏也做不了别人,只能继续当你吊儿郎当的周未。
周未的目光却落在那个中年男人身上,他安静地坐在周琛旁边听他说话,给的反应也很漠然,周未甚至有点担心他可能并没真正理解周琛弯弯绕绕的言外之意,不然不会迎合地点点头,还举起酒杯回敬了周琛。
他看起来五十左右的年纪,不一定比周恕之更年长,分坐周琛两侧却更像周琛那一辈人。
男人中等身材,皮肤显出不太健康的松弛,露出衬衫袖口的手臂却十分结实,指节粗大覆着硬茧,指甲磨得短秃,像是个体力劳动者。
他似乎酒量不错,一口能饮下半杯。
这个,就是我的父亲了,生物学意义上的,周未想,我们长得也不像。
他大概更像那个女人,他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多一点,纤细的骨骼,瘦削的身材,模糊掉岁月磨砺的刻痕,她是个清秀的女人。
此时,这位母亲正隔着另外两个子女侧头看向男2,提着筷子指着马上就要转到男2面前的清蒸孔雀鱼小声提醒他:“小金,你爱吃这个,多吃点……”
她身边的年轻女子立即用不耐且不加掩饰的声音打断她:“哎呀妈!人家已经是周家大少爷了还差这一口鱼嘛,你丢不丢人!”
于是,她俩旁边的陈父横来“要吵滚回家去关起门来吵!老子的脸都要被你俩丢尽了!”的眼神,女人们瞬间安静了。
周耒嫌恶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会儿姬卿袅娜地站起身,领口镂空的石青色旗袍裹住她的玲珑身姿,腕上的莹润翡翠映暖了酒色。她笑着对陈母说:“我得敬妹妹一杯,只有女人才最懂得女人的辛苦,这三个孩子您拉把起来可真是不容易!”
陈母双手捧着果汁杯站起来,险些撞翻椅子:“没,没有,应该的……也敬周太太……我小金,小金以后就拜托……”她眼圈又红得沁血,慌忙笑着掩饰,别扭成一个又心酸又古怪的表情。
周未觉察身边的男2垂低脑袋,似乎有些恼火这个女人总是提及他,还显得那么狼狈做作。
“这个您放心,”姬卿应对此番场面得心应手,“我也养过两个男孩儿,您看看您的小未,是不是被我照顾得很好?”“周,哦展飞,那可是我们周家的长孙!谁待他不好我第一个不答应!我家爷爷也是最疼孙辈的,小未就是一路宠大……长子长孙,谁家不疼呢?命根子一样……”
啪嗒,周耒搁下筷子,敲了下周未的手臂:“出来一下。”
周未的确也听不下去了,转身跟着他走出雅间。
姬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周未是陈家的长子,没有不要长子丢给别人家的道理,这大礼包还请陈家夫妻赶紧拿回去,一换一,谁也别占谁的便宜。
两人走进卫生间,周未立在洗手台边点了支烟。
周耒掬水洗脸,接过热毛巾擦了擦:“你还住在丹大那边?”
周未点头。
“听说蒋孝期去了美国,和宥圆读同一所学校,康奈尔。”
周未夹烟的指尖一抖,唇色淡了几分,他说他是陪蒋桢过去手术治病的,一年……读书?
“是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宥莱说的,丹大这边已经注销了学籍。”周耒考试之后,跟世家的同龄人接触多一些,也是祖父有意为之,“他没那么简单,不是甘心做个设计师就够了,蒋家流着熊猫血的哪个不是狼人?连宥廷都是。”“你回家来吧,我……哥!”
周未突然躬起腰身,伏在水池边干呕起来,他太久没进食了,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不断呕出的都是酸苦的胃液。
玉色的指尖掐熄了烟头的明火,灼烧的疼痛从神经末梢一路燃至心口。
蒋孝期,你真的在骗我吗?早就要走了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嘿啾、嘿啾……关小黑屋的时候积极锻炼,作者菌你给我安排的火葬场,没关系,就算安排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老婆追回来!
第85章第八十三章
一餐饭时间不长,两家人的牵绊虽深,但大概也只有这一顿饭的交集,之后仍然尘归尘、土归土。
后半程周未吃了点东西,周耒一直照顾他吃喝,他自己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因为低血糖晕过去那么丢脸,算是没有违背来填肚子的初衷。
再神秘的谜底揭晓后,一切都平白简单起来。周未知道了陈家一共有三个子女,他是大哥,下面有一个妹妹陈展盏和一个弟弟陈展翔。妹妹跟他只差一岁半,技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了,两年换了六七个工作;弟弟陈展翔读高中,还有整一年高考,据说成绩还不错。
这才是他原本的家庭,一个靠出卖体力和健康养家的装修工父亲和一个不时打零工补贴家用的家庭主妇母亲,他的老家在橙溪县大梨树村,他的父母弟妹至今还是农村居民家庭户。
哦,说不定很快,他也会成为一个农村居民了。
养大周家的孩子不会白养的,周琛在席罢告别时表达了这层意思,并交待姬卿妥善安排好陈家人的生活,尽量满足他们的意愿。
姬卿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给了陈母一个“恭喜你们中到大奖”的蔑讽笑容,可惜后者似乎并没看懂。
周家的司机保镖开了三辆车过来接人,这种阵仗效果是明显的,可以理解为:我们家特别有钱有势,所以给多少拿多少,拿完就滚别贪心,酒桌的话别当真,大家不是朋友更不是亲戚,钱货两讫分道扬镳。
周琛本意是要将周未一并带走,当爷爷的亲自送了亲孙上车,然后立在车前等周未过来。
周未陪着一家陌生人出来送他们,不知是本该属于他的位置被另一个人取代了,还是那位瘦削的母亲立在门前的无声哭泣太消磨人。
他冲祖父挥了挥手,最终作出了留下的决定,周耒呯地摔上了车门。
周家豪车的尾烟还没散尽,陈父烦恼地责怪哭哭啼啼的陈母:“哭哭哭你个丧门星!小金是去享福的,你整天到晚哭天抹泪还没完了?!是不是人家要你你还得跟着去,陈家脸皮都让你丢光了……”
大概注意到周未还在,陈父不满地收住抱怨:“回屋说去!别都杵在这儿丢脸!”
五个人转身回到包间,桌上放冷的酒菜兀自旋转着,服务员过来询问是否要添茶,陈父摆手:“什么茶值得六百块一壶,白水免费的吗?”
“菊花吧,”周未对服务员说,小姑娘尴尬的脸色瞬间松下来,连忙去准备了。
陈父不满地瞥了周未一眼:“你在人家里花惯了,咱家穷,可没那么多闲钱糟践,委屈大少爷你了——”
“我来付账,”周未淡淡答道,拆了盒餐厅特供的“和天下”,先递一支给陈父,想再给新弟弟时想起对方还是高中生,一脸稚气,又把烟收回来。
搞装修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会吸烟,陈父讷讷地接了,用自己小超市赠送的塑料打火机点着。
“来一根儿尝尝,”陈展盏嬉笑着冲周未勾手指,“千多一盒的烟什么味儿?活这么大还没抽过呢!”
周未见陈母蹙了下眉头,但没人坚决反对,也就递了一支给她。
“火儿!”陈展盏十分自来熟。
周未又将满身Logo的纪梵希打火机递给她。
陈展盏两眼放光:“哇靠!你可以啊!纪梵希,一个火机比我一身行头都贵!”
“没那么夸张,你喜欢拿去玩吧。”周未自问,这个跳脱的女孩儿真是我亲妹妹?基因很神奇嘛!不得不说,他俩长得有点像,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陈展盏晃着摇摇欲坠的丸子头兴奋喊了句:“谢谢哥!”特自然,算是陈家第一个承认他身份的人了。
陈母还在抹眼泪,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坐到周未旁边,拉起他一只手。
她的手很凉,触感粗糙,像某种变温爬行动物的皮肤。周未不由得一颤,但克制着没有把手抽出来。
原来,母亲这个称呼,可以像姬卿那样怨毒,可以像魏乐融那样遥远,也可以像现在这样,陌生。
周未将那两个字咬在齿间,他试着努力去发声,但叫不出口。
“小金,我的小金……这么大了,让妈好好看看,都这么大了……”
“哎呀妈!”陈展盏挑着盘子里的开背甜虾吃,烟灰直接掸进瓷碟里,“您这都什么年代的台词了!我这鸡皮疙瘩都喷一地了啧啧——”
陈父抓起筷子敲了陈展盏夹烟的手,陈展盏哎呦一声躲开,转而去吃另一盘的海棠酥酪。陈父提杯,滋溜一声喝干杯中酒。
周未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仿佛自己突然穿越到了另一个人身体里,切换到一段完全不同以往的人生,连名字都换掉了。
他感觉孤独、陌生、不自在,不由自主想逃离,他要拼命咬紧牙才能遏止夺门而逃的冲动。
陈父喝了会儿酒,直到一瓶快见底,终于开口说:“周,小未是吧?咱们家里的情况你可能不了解,小金……就是展飞,他在联大读大二,叫管理学吧?”
陈父看向小儿子求证,继续说:“你妹妹,小银,已经工作了……花的比挣的多。”
陈展盏不服气地哼一声,嘀咕道:“那也是我拿钱给家里,我又没花着你们一分钱。”
“没花我们一分钱你是喝风长这么大的?”陈父咽下一句粗话。陈展盏梗着脖子,用力嚼着点心,像是要嚼碎什么委屈一块儿咽进肚里。
“宝宝,你弟,”陈父指了指旁边一直沉默的大男孩,男孩抬头,冲周未腼腆地笑了一下,露出一边的酒窝。“还念高中呢,明年就考大学了,咱家属他最出息,书念得好,年级不下前十名!”陈父终于露出掩不住的自豪。
陈展盏浪声插话:“是啊是啊,你们老陈家的男孩一个个儿的都很出息,活该我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就该给哥哥弟弟凑学费。啊!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少伺候一位爷了!是吧哥?”她冲周未挤眼。
陈母抹着眼睛叹气:“吃你的吧,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都是你的亲兄弟,也没花给别人。”
她那比年龄苍老许多的手掌在周未手背上拍了一下:“咱家里条件不好,委屈你啦,孩子。你爸这些年干活儿,身体也不太好,职业病。我也不会干什么……”
周未抽出手:“别担心,以后钱的事情我想办法。你们,”他看了看陈母,再看陈父,“你们以后别那么辛苦了,我来解决吧——”
“敞亮!”陈展盏冲他竖起大拇指,“哥,你是不特别有钱啊?网上说你开那辆跑车要三千多万!我的老天,那你住的房子还不得八个亿!”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陈展翔突然用胳膊肘撞了他姐一下:“你别胡说了!大哥……今天才刚回来。”
经他这么一提醒,全家人似乎都醒悟过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初次见面就这样赤/裸裸地谈论经济问题不大温馨,于是都住了嘴。
“我先送你们回家吧,”周未站起身,问陈父要了电话和一个银行账户,“我手里的钱不多,先拿着用,后面有了再转过去。”
他转了第一笔二十万过去,这钱还是黄栀子前不久拿到剧组的劳务费硬要还他的。
周未没什么攒钱的习惯,之前有一大笔利打滚儿还了周耒想给他买车,后头每月发的零用又杂七碎八散得差不多了,回复他囊中羞涩的日常状态。
见陈家人表情不大自然,周未安慰道:“别担心,爷爷……周家也会帮忙,但是,尽量不要麻烦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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