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考完了,周未想,随即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如沐雨的蔷薇般清丽馥郁。
他夹在七嘴八舌的人群中向外走,脚步刻意拖慢着迫不及待的心情,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弯出更大的弧度,然后演习一般用右手二指按在唇上。
指尖微微发凉,却像缠着微麻的电流……不对,不是这样的触感,应该是柔软且滚烫的……
身边经过的女孩儿偷偷瞥来一眼,诧异地发现这个漂亮的小哥哥居然和自己同时脸红了,登时羞涩地凑头躲在闺蜜身侧消化内心的狂喜。
她正犹豫着该不该主动过去加他微信,便见对方加快脚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考场门口乱作一团,皆因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如太平洋泄漏。
考点的遮雨棚已经风雨飘摇,站在下面调整成最佳角度也许能保住头发不湿,迎接考生的家长们和乳燕投林的考生们在雨蓬一线狭路相逢,混乱地挤作一团。
一时间哭笑并起、呼喊乱溅,手捧的鲜花被雨打风吹去,满地的残红败绿、零落成泥。
周未身上没伞,于是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插袋站定,决定还是能保一点是一点,发型还是很影响形象的,毕竟今天是个大日子。
眼前景象如同打折促销的菜市场,他就是角落里最昂贵所以无人问津的那颗小白菜。
周未觉得和他想象中略有出入,但看着这片混乱,又宽慰地认为哪怕蒋小叔第一时间踏着五彩祥云过来接他,恐怕眼下的条件也漫不出什么浪花来。
等待中,他心头那一点似有若无的隐忧像是又茁壮了一些,当然这也可以归结为太在意所以患得患失。
“末末!”
周未倏地抬头,看见裴钦居然从一辆网约车里钻下来,一手盖在头顶,一手提刀似的拎着一大束火红的卡罗拉玫瑰,险些被车门卡住。
周未抬手掩面,因为这傻哔的出现实在太吸睛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扯成一束扑面而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登徒子憋到高考后对女神表白。
周未赶忙拨了蒋孝期的号码做打电话状,想趁乱溜走。九十九朵,他真丢不起这么大脸!
“末末!恭喜高中!”裴钦跑过来,一把搂住他猫低的肩膀,背后飘来一波惊呼。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中个屁,刚考完。”周未像躲生化武器似的尽量与那束玫瑰保持距离,这给蒋小叔看到可能不太好吧,毕竟裴钦不怎么禁揍。
他视线瞥出去寻找蒋孝期的身影,人没见到,车子依然停在原地。
裴钦瘦了一点,小脸给雨水淋得发白,身上穿一件明显不是他风格的字母T恤,送的惊喜被冷水兜头浇熄,人和玫瑰一般濡湿凌乱。
“身体好不怕病吗?”周未拉着他跑向沃尔沃。
车没锁,一拉即开,但蒋孝期没在里面。
周未将裴钦塞进后座,复又起身,从方向盘上拿起蒋孝期送他的手工表扣在腕上,雨水顺着他低垂的眼睫滑落。
啪嗒,啪嗒,一滴滴落在那张刚刚被手表压住的淡黄信纸上,晕出泪痕般的涟漪。
蒋孝期的字周未太熟悉,哪怕是他伏在方向盘上匆匆写就的。
周未一眼落在开头那行:小未,对不起……
“末末?怎么了——”裴钦草草擦过头发,从后座探身拉他,“上车,别淋雨了,你……”
周未看见手机屏幕上滚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是第一次差点被他当做骚扰电话挂断的祖父书房座机。
周未握紧电话的手遽然一抖,跟着,他扬臂将电话猛地朝着湿水的路面砸下去,碎片飞溅。
该来的,该走的……
第82章第八十章
周未揉皱了信纸丢出窗外,拧身坐进车里,下一秒引擎轰鸣,车身擦着行人的衣袖驰掠而过,背后一片被泥水溅到的谴责咒骂声。
淡黄的纸笺落花般在水洼里打了个旋,很快被雨水淋透变成泥泞的土黄,上面浅淡的铅笔字如脉痕般模糊得几不可见,被千百只脚狠狠踩进泥水里。
“末末?”裴钦小声叫他。
“没事,终于考完了,高兴!你没见过撕卷子扔书包的么?”
周未说话时声音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觉得这一定是因为裹在身上那件湿衣服实在太冷了,淋雨怎么会这么冷,他以前都不知道的。
裴钦认得这车,他犹豫一下还是直接问:“蒋孝期呢?”
“走了,”周未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去美国陪他妈手术——”所以,多么可以理解的理由,他为什么还这么生气呢?他总是这么不懂事!
周未抬手抹脸,外面的雨太大,淋到的雨水怎么都擦不干净。
蒋孝期说,让他再等自己一年,一年后他一定回来。
可你之前明明说等考完试的,考完试!蒋小叔怎么可能说话不算话呢,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啊!
蒋孝期,你不知道吧,那个时候已经晚了啊!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么难过呢?
好像信任游戏里,他毫无防备地仰头倒下去,对方却在最后一秒抽回手,他跌得好疼啊!
车子已经开上四环,显然不是回丹大的方向,裴钦从身后捏他肩膀:“末末,先去我家换身衣服吧,你这样会感冒的。”
“去我家换,”周未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老头子喊我回家吃饭,你也一起吧。”
他在后视镜中露出个自嘲的笑,掩不住满面水痕:“非一那个新成立的媒体,缺大新闻吗?我白送你一个怎么样?”
裴钦蹙眉不语,他打认人就认识周未了,怎么会看不出他现在很不对劲,只是不知从何劝起。
不是他系的铃铛,他勒断手指也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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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都从里到外地湿透,碰巧在门口遇到一样刚从考场回家的周耒,保镖撑开伞遮在他头顶,司机也撑开伞去接后座的姬卿。
四人八眼面面相觑,体面狼狈高下立现。
“哎呦!”姬卿崴到脚似的嗔叫一声,啧道,“这俩孩子怎么……一水儿的身娇肉贵就这么淋着?快进屋……季姐,赶紧熬两碗姜茶!”
周耒虽然还是一张上坟脸,这会儿也掩不住吃惊瞪大双眼,自动让个路给两只落汤鸡先行,跟在周未身后不耐烦地低声催促:“赶紧去洗热水澡,脏死了!”
“考得怎么样?”周未故意搓火。
周耒果然脸色更黑了,重哼一声从他身边快速走过去,撞得周未肩膀一歪。
客房在楼上,周未推了下裴钦:“快去洗澡,我让小耒拿他的衣服给你换。”
“我去你房间洗,”裴钦耍赖,“穿你的衣服。”
“随便,只要你穿得下。”
周未也不大想上楼去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跑到周耒房间借浴室。
大家收拾妥当回到餐厅准备开饭,这会儿周琛才珊珊迟来地从楼上下来,喉咙里压着咳嗽,依然整肃地穿着西裤衬衫。
因为有裴钦在,晚饭的气氛还算不错,姬卿热络地招呼着,似乎有意让周耒和裴钦多接近,话里话外颇有替代周未这个大哥的架势。
饭罢,老周总迟迟不开口,目光在一双孙辈之间逡巡。
姬卿终于按捺不住,对三个晚辈摆出模具似的笑容:“小未小耒,你们俩如今都成年了,趁着全家都在,爷爷有话要对你们说。”
她随即抱歉地看向了裴钦。
裴钦看得懂那是个赶客的眼神,他又不放心周未,于是假装没看懂,偷偷在手机上给周未发消息:【这话说得……要是套入家庭伦理剧,下面的台词就该是:其实你不是妈亲生的,你爸爸也不是你爸爸,你爷爷更不是你爷爷……哈哈哈哈!】
周未歪在沙发上拄着脑袋给他回消息:【所以才问你,要不要免费的大新闻。】
裴钦:【???】
裴钦:【!!!】
周未眼皮不抬:“我跟裴钦没什么秘密,好些你们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有什么要说的不必背着他。”
裴钦茫然抬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对上和他一样莫名其妙的周耒,两人眼神一碰又互不待见地挪开。
裴钦心口又酸又热,无论周未把他当做什么,无疑还是最亲近最信任的那个,从小到大没有变过,这二十年的交情永远没人可以取代。
所以他不能让周未为难,赶紧站起身:“那什么……”
“别走。”周未忽然叫住他,声音里似乎渗着窗外濡湿的水汽。
裴钦顿住,低头看着窝在原地的周未,他没有抬头看自己,他似乎正在努力抵御和抗拒着什么让他害怕的事情。裴钦想,我得留下来陪着他——
“我,去你房间试下新游戏。”裴钦不等外人发表反对意见,匆匆穿过走廊闪进周未的卧室,咚地关合房门。
姬卿期待地看向老周总:“爸爸……”
周琛沉默,返身上楼取来一沓鉴定报告,薄薄的几页纸在众人手中传阅,沉默的气氛有如传染性极强的病毒扩散开来。
根本不等所有人看完,周琛清了清嗓子开口:“小未,你从小在周家长大,不管事实什么样,咳咳……我相信这些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从前、以后,只要愿意,就都还是……”
“不可能!”周耒用他备考积累的巅峰阅读理解状态看完那几页纸,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放屁,这不可能!”
他愤然站起身,将一沓报告狠狠摔在地上,胸口粗重地喘息着看向周未,像在等待他的支持。
周未依然垂眸坐着,外表看不出任何诧异和怨怼,甚至也没露出丝毫的伤心绝望,给人一种随时可能原地消散的不真实感,好像他这二十年的抗争和放纵都是一碰即碎的虚像。
姬卿小心翼翼地蹲身拾起地上那几页纸,正要像罪犯重返现场以获得加倍的心理满足感一般重新仔细看一遍,纸页突然给周耒抽走,锋利的纸缘在她精心保养的指腹划出一道裂口,血珠瞬间渗出来。
周耒用力撕扯那几页报告,无声地,疯狂地,好像那个被鉴定为与周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是他。
“小耒,好了。”周未终于抬起手,从身后拍了拍周耒。
周琛沉声复述,仿佛在提醒自己刚刚被撕碎的现实:“我前后委托了三家机构进行鉴定,最终结果一致,小未和恕之,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亲缘关系……同样,和乐融也没有。”
姬卿目光中燃烧着的兴奋的火苗倏地一抖,在听到后半句结论时,她似乎露出某种混杂了难以置信和犹疑愤怒的表情。
周未对姬卿此刻的反应报以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他终于在彻底的惨败中扳回微不足道的一成,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那个曾经短暂陪伴过他也让他漫长思念过的女人。
魏乐融不是他的生母,所以,亲爱的后妈,你想用我来历不明的血缘,在她头上扣一顶她无法辩解的不洁的帽子,真是个妄想啊——
这个家里,从头至尾多余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已。
倘若还有第二个,那也绝不是魏乐融,而是你姬卿自己!
“当年乐融早产,所以小未是在橙溪县的一家医院里出生的,这本身是个意外,”周琛继续说道,似乎每个字都重逾千斤粘在齿间,“这两天我已经派人调查过当年乐融生产的那家医院,最大的可能是,我们和另外一个家庭,因为护士的疏忽抱错了孩子……”
周未轻轻地点着头,心里想,啊!居然是这么俗套的答案,那个倒霉的周家大少究竟是谁呢?他居然偷走了人家二十年的富贵人生,真是罪孽深重呢!
“小未,”周琛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你是周家的孩子,从前是,以后也是……”
老人的声音哽了下:“如果你的亲生父母愿意,你就继续留在家里,如果你愿意,我以后也还是你祖父,你的父亲、母亲、弟——”
“爷爷,”周未打断他,声音很轻,“我二十岁了,不用担心我。”
周未用力咬住嘴唇,想咽下内心翻江倒海的疼痛,那是自己的血肉被从生长了二十年的根骨上活生生斩裂的痛苦。他以为自己早有准备,以为自己能够承受,但没有什么比一场从未淋过的大雨更冷更狼狈,也没有什么比一份突然失去的感情更痛更锥心。
这种疼痛几乎化为了实质,让他的五内也跟着绞痛起来。
周琛湿着眼角,似是无奈地轻轻点头。
“是是是,”姬卿敷衍地应和,“周家养了二十年的孩子,不在乎再养个二十年、四十年,就是多个人多双筷的事儿……”
“闭嘴!”周耒狠狠地看向姬卿,继而看过身边的每一个人,“你们在说什么?你们都在说什么!”
裴钦关在卧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看周未的画册、习题本,虐到一半的掌游机扔在床上兀自响着背景音乐。
他没来由地心慌,摸过电话上下乱划,忽然收到周未发来了一张照片。
下一秒,他笃地从床上弹起,惊到灵魂出窍。
卧室的门被推开,裴钦幽灵似的站进寂静无声的客厅里,他眼中没有任何人,唯独盛着一个周未。
周未缓缓站起身,感觉两腿微微发麻,面向周琛:“先这样吧,我……跟裴钦出去下。”
“哥!”周耒叫他。周未转身,在他头顶胡了一把,跨出门去。
“末末,”裴钦跟在他身后,“末末——”
他追上前两步,拦住周未:“你要是难过……”他自己先快哭出来了。
周未在大雨初歇的浓夜下,看着裴钦的眼睛,轻轻弯了下唇角:“元庆啊,我好像没什么东西可以留给你,没骗你吧,这个新闻真的很大了……我那么没用,果然不是周家人,说不定爆料出来,牡丹城的股票会大涨一波……”
周未开门上车,裴钦马上跟过去钻进副驾驶。
“送你回家吧,我要去把我的猫拿回来,猫粮藏太高了它翻不到,时间长了会饿死。”
周未将车驶出小区,才想起裴钦家就在周家旁边,又慌忙找了个路口掉头向回走:“我先住那套房子吧,反正租了一年不住白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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