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谢容那一声绵软的哥哥,唇角一勾,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声,眸底却幽冷冰冷,毫无笑意。
湖心亭里君臣共饮的隐约温情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可以。很好。
是他安逸久了、活得越发过去了,还是小暴君长能耐了。
大概是听见他金链晃动的声音,有人在门外轻轻叩了叩门,声音平稳:相爷。
沉砚认出来这是梁庸平的声音。
他微微眯了眯眼,视线从金链上收回来,笑容收起,面无表情道:进来。
梁庸平捧着两道卷着的圣旨走了进来。
手上还扣着金链子,这对寻常人来说,是莫大折辱。
不过沉砚不是寻常人,他神色自若,甚至直接就抬起扣着金链子的手去接圣旨:陛下呢?
梁庸平躬身不答,转而在床榻上轻点几下,弹出密匣。
同样精致漂亮的金钥匙安安静静地躺在里边。
梁庸平低声道:相爷请先解了链子吧。
沉砚置若恍闻,抖开圣旨,只瞥了一眼,便漫不经心地将那圣旨对半一撕。
清脆的撕裂声中,沉砚慢条斯理道:想退位?
他发出轻浅的一声呵。
破碎的圣旨悄然落地,沉砚看都不再看一眼,随手捡起金钥匙,吧嗒一声,只解了链子,留着金环扣在腕间。
他抬起手,金环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下滑,与瓷白手腕相映衬着,配上因之前挣扎过而凌乱不堪的衣袖。
莫名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
陛下厚爱,臣不敢当,这扣子,还是等陛下回来亲自替臣解吧。
他眸光清淡,语气散漫,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般自然随意。
可梁庸平只觉得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他身上,让他不由自主再弯了几弯腰脊,有些难以呼吸。
他没敢有抬头与沉砚对视,只抬手,将捧着的另一道圣旨奉了上去。
那便请相爷接了这空白圣旨。
他对沉砚撕了圣旨的行为没有任何惊异之情,仿佛早已预料,手腕一转,将那第二道圣旨打开。
果然是个空白圣旨不,倒也不算空白。
那圣旨上大片空荡不假,右下角处却印了国玺以及陛下私印,这意味着这道圣旨,无论写什么,都是能生效的。
沉砚垂眸看着这空白圣旨,鼻尖嗅间屋里残留的香气,眸光轻动。
小暴君既然存了要跑的心思,必不可能只给他下这么一点药的,他能提早醒来,也许有面前这人的功劳。
梁庸平原来也不是和小暴君一条心的?
或者是小暴君在玩别的什么把戏?
短短瞬间,沉砚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某个念头上。
他抬手,接过了这道空白圣旨,唇角轻勾,再次露出个堪称温柔的笑容来,温声道:既然是空白的,那劳烦梁公公取支笔来。
他笑意盈盈,一字字咬得清晰:我来替陛下写完这道圣旨。
谢容这一夜都睡的不安稳,醒了好几次。
一是认床,二是因为心里想着事,始终不安怀。
到下半夜,他几乎是睁着眼熬过去的。
好不容易快到开城门的时刻,他一骨碌爬起身来,飞快地洗漱收拾,和客栈掌柜结了账,就出了客栈,随意找了个早食铺子,要了一碗汤面吃着。
晨光熹微,有不少人起了个大早,热热闹闹地聚在一桌吃早食。
普通百姓间没有那么多食不言的规矩,他们一边吃,就一边讨论起了今晨忽然传遍大街小巷的某件事。
昨夜当今下了道圣旨啊,你可听说没有?
有呢有呢,可把我吓傻了!
汤面很烫,谢容拿木箸卷着,一边吹凉,一边竖起耳朵听。
听见圣旨,他吹气的动作顿了一顿,心知那大概是他留下的圣旨。
谢容给沉砚留了两道圣旨。
一道是退位圣旨,一道是空白圣旨。
是直接上位,还是循序渐进慢慢来,都由着沉砚决定。
谢容抬手,将那筷子面送入口中,还未咬断,就听见那桌大汉猛地一拍大腿,声若洪雷:那圣旨,真的是惊呆我了!惊呆我了!
大汉一连说了两次惊呆,看样子是吓得不轻。
这么震惊,难道是沉砚选了退位圣旨。
谢容想着,牙齿碰着面条,正要用力咬断。
陛下居然下了道圣旨,直接纳了相爷入宫啊!
嘶
谢容面没咬着,一口咬到了舌头,和一众人一起倒抽凉气,旋即丢了木箸,捂着嘴,痛得眼前发懵。
好好痛啊!
不过再痛也无法压过他方才听到大汉那句话的震惊。
谢容顾不得吃面,起身就要去问清楚,动作仓促间,衣袖拂到了碗,热气腾腾的面被打翻,大半汤水洒到了他手背上。
谢容又是倒抽一口凉气。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他手忙脚乱地想找帕子擦手,一时没找到,旁边有人看不过去了,伸手递来一张干净的帕子,伴随一声叹息:你你看开点吧。
声音很熟悉,昨晚才听过的。
谢容道了声谢,接过帕子,匆匆擦了手,才抬头看向旁边的人,是昨晚的小侍郎,本能地啊了声:啊,是你。
是我。小侍郎应了声。
今日休沐不用上朝,他嘴馋这家馄饨,特意起了个大早来吃,结果就见到了这一幕。
他心里唏嘘。
陛下那道圣旨是大半夜里,轰轰烈烈送去相府的。
圣旨一出宫,消息就往四面八方传了出去。
将众臣都惊了个大呆。
旋即他们一打听,就发现了相爷自入宫赴宴后一直留在宫里,压根没出来过。
结合这道圣旨,宫里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过了个年,把丞相过没了,给陛下过出了个后妃。
真他娘的刺激。
小侍郎想着都忍不住咋舌,不过看着面前这有过几面之缘的小倌儿听见这消息后,竟是连碗都扶不稳,他又不敢说别的,生怕把人刺激到当街流泪。
哎,伤情失意人,他理解的。
谁没失恋过呢,他当年暗恋的小姑娘坐上别人的花轿时,他可是躲被子里哭了一天的。
小侍郎自觉很有过来人的经验,小声安慰:哎,你放宽心,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棵树呢。别太伤心了,今天天气不错,不如出城去散散步,散散心
他絮絮叨叨许多,谢容都没细听,只敏锐地捕捉到了出城两个字,悚然一惊。
是了,出城。
他原定的计划里,沉砚是至少中午才醒的,那时候他早就出城走远了,沉砚就算想找他,也难。
可沉砚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还假传了这样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