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城墙上又上来一位身材高大,面含威严,走路姿势颇为潇洒虎莽的军官。那军官站定后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看到吴子愉后迈步走来。
“吴子愉!你竟然违抗本将的命令私自上城墙!”
吴子愉认出这是参与边境战争的将军之一,也是自己的上头领导胡孬将军。将军待他极好,这话在旁人听来是怪罪,在吴子愉看来却是责备和心疼。
吴子愉苦笑道:“见过将军。”
胡孬虎目一瞪:“居然还不穿甲衣!你是找死吗?!”一巴掌高高扬起,却在吴子愉肩上轻轻落下。
“要不是你小子有伤,我早就把你拖下去军法处置了!”
这里所说的军法处置,就是让吴子愉静坐抄一百遍兵书而已。吴子愉没什么读书的天赋,生前的生活从来不是安稳,所以他的pi股难以长久地坐在一处。要他静坐抄书一百年,跟去挨军棍差不多。直至到了地府,他才彻底安静下来。
“可不敢麻烦将军监督我,我赶紧回房!”听到军法处置,吴子愉心里却一阵感动。
“赶紧走!”
吴子愉回看了一眼胡孬,下了城墙。片刻后,他换了从雪山谷带来的衣裳,穿上了兵服甲衣。他坐到案前,开始翻看堆在案上的各种文书,试图从这里找出蛛丝马迹对应上记忆里的时间。他一路从城墙上下来,不是没有看到军中的气氛已经非常紧张,胡孬的神色虽正常,眉间却充满疲惫,眼下青黑。
越翻文书,心中的不详预感越来越重。
“啪”的一声,吴子愉把文书重重地摔到案上。
他回到了自己死的前三天。今夜,北蛮军夜袭我方粮草后营;明日凌晨,北蛮大军压境猛攻;明日下午,大军后撤至三十里,自己请命守城拖延时间;后日,城破,殉国。
亘城一破,曙国被北蛮长驱直入,国亡。
吴子愉跪坐在案前想着,若是自己现在出去吩咐保护粮草,或许就没有后面的事情发生,大军或许还可以坚守。但是他没有动。
听说雪山谷另一侧的妖兽擅长取人记忆做梦境,原来他不知不觉早已踏入了圈套里。这亘城的战乱,是取自自己的记忆,也就是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那个结局,何苦呢?
他该如何出这梦境?难道是按照历史,自己再死一次?一刹那间,凡音死前的景象从吴子愉脑海里翻涌而出,刺得吴子愉双眼通红。
他听见那北蛮军头子说:“凡音大师不在我军面前弹琴,怕是觉得屈辱。那本将就让你尝尝更屈辱的一面!来啊!把凡音绑了,送到王帐床榻上!”
他看见凡音被扇了一巴掌的脸颊高高肿起,嘴角鲜血直流,趴在地上急促地喘着粗气,眼里是一片死寂。
他听见凡音大笑:“路已绝!吾这一身,不愧天地父母,唯愧于知己。”凡音身为一代古琴大家,自有傲骨。他骤起拔刀抹脖,血溅三尺。
“吴景子愉!何惜我!死得其所!”
他感觉到自己眼前被一团血色糊住,奋力挣扎,拔刀向前。跌到,再起。身上是我的血吗?还是那些蛮子的血?好热。
刀落,吴子愉隔着血色看见了南蛮头子不可置信又带着赞赏的神色。接着他被一巴掌推出几十米远,而后万箭攒心。意识彻底泯灭之前,他看到南蛮头子捂着一只胳膊转身离去……
我能再忍一次吗?我还能再忍一次那样的屈辱吗?!双手握拳关节泛白,吴子愉不断地逼问自己。
不,我可以接受我死,但是我不能接受凡音那样屈辱地死去!
吴子愉噌地站起来,拉开门,想要去将军的房间。却见门前的小径上,胡孬身边的副将刘涩满面喜气而来:“吴子愉!”
“刘副将,我正好有事……”
刘涩打断了吴子愉的话:“我军擒住了北蛮的王子!”
吴子愉闻言一愣,前生时怎么没有这事发生过?那是不是说明这一次与之前不一样了?
“王子?哪一位?”他的眉梢也带上喜色。擒住王子,我军大有谈判机会!
刘涩哈哈大笑:“二王子洛玉欢!快,随我去将军处商量怎么处置这北蛮二王子哈哈哈。”轰的一声,一盆冷水似是从吴子愉头上泼盆而下,冷得他骨头发颤。
见吴子愉愣神,刘涩没有想其他,一把抓住吴子愉往将军房中走:“哈哈哈哈瞧你,被这天大的消息砸晕了吧?!”
不对,洛玉欢和自己所处年代不同,年龄更是相差了整整四百九十五年,那个二王子洛玉欢想必是和他同名罢了。吴子愉回神,稍稍安慰了一下自己,可是心里却犯了点嘀咕,万一洛玉欢和凡音也恰好入了这梦境,该怎么办?
一路被刘涩拽到了将军书房,进去的时候吴子愉还踉跄了几步。
“刘涩!让你去叫人不是让你拉人!”胡孬笑骂道,“你看看吴子愉被你拽得走都走不稳!”
吴子愉急忙稳住自己,笑道:“我才没有那么弱!”目光一瞥,看见了坐在旁边的凡音正温和地望着自己。
“吴景,快坐下。”
吴子愉盯着凡音,见他神色不曾有异,那双眸子干净得一如前生所见,不像是在雪山谷里满眼沧桑的凡音。
他踏步走到凡音隔壁椅子坐下:“你可知雪山谷?”
凡音微微一愣:“雪山谷?又是你哪个故事里的景色?”吴子愉这人总爱给凡音胡编乱造故事,凡音下意识以为又是新故事的背景地点。
不知怎么的,吴子愉心中舒了一口气。这个是梦境里的凡音,而不是现实里的凡音。凡音虽以琴闻名天下,却是从小读着兵书长大。吴子愉入伍,凡音也投名当了军师。
“吴子愉,你可曾去看过二王子?”
作者有话要说:①《桃花源记》,不是原句,只选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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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梦回
吴子愉突然被胡孬点名,摇头道:“未曾。”
“那二王子似乎认识你,还特地问你是否会去看他。”胡孬似笑非笑地看着吴子愉,像是试探。
吴子愉暗道不好,胡孬虽断不会因为这种无厘头的挑拨疑自己,自己也得做出个表态来防止真的被人扣通敌的罪名。
“胡将军你可不要开我玩笑了,我何时认识过那二王子?将军您也清楚我的为人,我被那群王八北蛮子俘虏那么多年,好几次差点死了,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吴子愉无语笑道。
“哈哈哈哈,我当然信你。”胡孬还是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他摸摸那许久未搭理的胡须,大掌一挥,“现在诸位就来和我探讨一下如何处置那二王子吧!”
无论如何,这二王子是个质子,就此囚下还是割掉北蛮一大块肉再放回去,这最终拍板决定的虽然是曙国的圣上,但是还是需要拟个章程做个建议。
对于曙国来说,扣下这个质子再与北蛮做协议是最有利的,但是谁也不想到曙国的那位圣上居然下达了一个将质子放回北蛮的圣旨。
“脑子有坑吗?!”胡孬拍案而起,吴子愉跪在案前规规矩矩。
胡孬看似在骂吴子愉,其实是在骂那位圣上,他气不过曙光皇帝又不好枉顾人臣,只好找个借口让吴子愉过来听自己骂人。
“将那老鼠放回去,你是想让它继续咬粮食?那贼溜的鼠精咱们蹲在营里多久才捉到?!”
书房内的咆哮声持续不断,外头的人探头探脑。一个士兵凭着自己和刘副将喝过几次酒,腆着脸小声问了一句:“不知吴参将是犯了什么错惹将军这么生气?”
刘副将摆了摆手,叹气:“嗨呀别提了,前几天粮草营帐内不是有很多粮食被老鼠啃了嘛,将军就让吴参将想个办法驱鼠。好不容易捉到那只领头了,却被吴参将不小心放了,将军心疼粮食所以这么气。”
士兵恍然大悟,前几天就听说吴参将领着一大帮人天天蹲在粮草那边捉老鼠,想不到这就被骂了。刘副将小眼睛瞥了瞥士兵,暗里撅了撅嘴。吴子愉去捉老鼠的那天,正好是圣旨到亘城将军府时候,胡孬听了圣旨以后,便把吴子愉赶去捉老鼠,过了几天才把人拎过来骂。
这哪里是在骂吴子愉,不过是寻个由头做场戏,让他正大光明骂人而已。可怜吴子愉为了配合胡孬这场戏要跪地上很久。
“给我滚去看老鼠!”
门一开一关,吴子愉灰溜溜出来了。神情倔强不失委屈,又有懊悔,让书房外的众人都相信他是真的被骂惨了。
“这几天将军火气大,你可得小心点,不过也真是,这么点小事还值得骂……”刘副将也心疼地上去拍拍吴子愉的肩,陪着他往小院走去。
甫一进了将军府后附属的小院,两个戏精的脸色瞬间恢复正常。
“将军可有向你传达什么意思?”
吴子愉回想方才在房中胡孬一边骂一边在纸上写字给他看的场景,道:“将军说,老鼠该杀,不能放回去,不然就是亏待了自己的兄弟们。”
“这可是抗旨!”刘副将说着抗旨,脸上却没有什么严肃的表情。吴子愉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房门。曙国早就被各方势力割据,再加上圣上又是个没有脑子的,朝中宫中早就乱了。胡孬虽然忠心,却也看不上那种没有什么智慧的皇帝,连带着属下对皇帝的敬畏之心也没有那么足。难怪前生的时候曙国那么快亡国。
“我需要去见一见那二王子探探底。”吴子愉站在门前道,其实在知道二王子叫洛玉欢后,就想去看看。但是二王子那里看得严,他一直寻不到机会去地牢,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参将,没有将军指令是无法进地牢的。
刘涩点点头,他知道将军私下杀人,必须是要做足准备,让曙国和北蛮都看不出来做了手脚。吴子愉去探探底也是好的。他解下身上带着令牌丢给吴子愉,道了声小心就走了。
吴子愉关上门,看向了坐在房内的凡音。
“有事吗?”
凡音笑眯眯道:“我说吴景啊,你和我都认识快五年了,怎么每次见我开口都是这句话?我像是很会找你事的人吗?”
吴子愉略嫌弃:“你哪次不是找我事?从我第一次见你起,你就在路见不平。今天帮老伯抢回钱袋,明天就破坏山寨抢亲,后天又开始和土匪打架。而且每次吵嘴的是你,干活打架的是我。”
凡音大笑。
“真不知道你在遇见我之前是怎么完好无损地从这些奇奇怪怪的事里脱身的。”
“先前,不是有我那位朋友嘛!”凡音指的是当年亘城十里长亭他弹琴相送的朋友,“更何况,我自出山起就和那朋友呆一块,后来他走了我又遇见你,我着实是幸运。”
吴子愉此时还在扮演着二十一岁阴冷桀骜的青年人,又因为从军生涯多了几分豪气。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随意喝茶问:“那他到底是为什么和你分道扬镳呢?”
“自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啊。他说他忍我很久了,又因为我的救命之恩不得不保护我。”凡音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整个眸子都亮了起来,“他是个有趣的人,但是不如你有趣。”
我哪里有趣?吴子愉一怔。生前,凡音老是说自己有趣,饶是自己怎么追问也不肯说出个所以然来。凡音将他引为他的知己,其实吴子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这个性格和自己大相径庭的人成为知己的。
许是凡音太会说话,把自己绕进去,久而久之,就真的认了知己这个名号。
反正自己也只有凡音这么一个相熟不用提防的朋友。
“你今天不是要去见那二王子?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凡音道。
吴子愉傻傻地哦了一声,就走了出去,也不去想为什么凡音会在他的房间和为什么凡音还要待在他的房间。他对凡音总是有无比的信任。
房内,凡音将茶盏放回茶托上,发出脆响,笑道:“好戏开始了。”地牢前,随着小兵落锁声,吴子愉踏进了二王子洛玉欢的牢房。
铺满干草的角落里,一个身穿单薄里衣的人正背对牢门坐着。
“亘城参将吴子愉,见过二王子。”吴子愉漫不经心的问候里还带了丝好奇。声音落在二王子的耳朵里,却让他身形一颤。
片刻,他冷道:“做什么?”
“本官听将军说,二王子认识本官,故特来此叙旧。”
二王子轻笑:“卑劣挑拨,你也信。”说着,转过头来,赫然就是那位洛玉欢的脸。吴子愉瞳孔猛缩——连右眼角半指长的疤痕都一模一样。
“洛玦?!”他颤声,“你如何进了这幻境?”
谁料,洛玉欢迷茫地歪头:“洛玦是何人?北蛮可没有取名又取小字的习惯。”
“你不是洛玦?”
“本王子就叫洛玉欢。”
吴子愉舒了一口气,这梦境取自自己的记忆,要拿自己记忆里的洛玉欢来代替出演二王子角色也不是不可能,怕就只怕凡音和洛玉欢都经过那个桃林来到了亘城这个幻境。可是……他接到的命令是杀了二王子,面对和洛玉欢一样这张脸,他该如何下得去手?日后再见洛玉欢,怕都只会想起自己曾在幻境中杀过他吧?
不得不说,这制造梦境的妖兽当真是狠毒。
吴子愉来这地牢,不是来探探底的,他只是想来确认是不是那位姓洛名玦字玉欢的黑无常,还是恰好名字相同而已。然而这位洛玉欢不仅姓名一样,模样也一样,尽管不是黑无常,也让他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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