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人们就会被一个飘在半空中的古琴吓得半死。
忽而一阵酒香。
吴子愉作为一只鬼,是闻不到人类制造的各种味道的。
除非这酒,是鬼酿的。
吴子愉抬脚,循着酒香,七拐八拐进入了一个铺着石板的巷子,巷子不深,两侧的店铺都被一家名为临辞的酒肆承包。
若这酒肆只是店铺很大、酒香很足那么简单,也不会引起吴子愉的兴趣。临辞酒肆的特殊之处便在于左侧店铺,用人眼看只是一堵墙,用鬼眼看才是一家酒肆;而右侧店铺无论人眼鬼眼看都是一家再正常不过的酒肆。
毫无疑问,临辞酒肆做起了阴阳两界的生意,左侧坐鬼,右侧坐人。
临辞酒肆的柜台上,店老板娘祝辞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她眼里冒出的精光让她的脸越发艳媚。觉察到有鬼来到柜台前,祝辞连头也没抬,双目依旧紧紧盯着账本,喊道:“落音,引客!”
“诶!这位客官,您请坐。”名叫落音的是个小丫头,她上前来看到吴子愉背上的古琴登时一愣。但是古琴被布包裹得很好,她看不出多少名堂。尽管如此,她也瞥了好几眼。
“帮我上一壶你这里的招牌酒。”
“好的,您稍等。”落音转身去柜台取酒,她双指轻轻地扣了一下桌面,示意祝辞抬头。
“姐,那鬼背着一把琴。”
“琴有什么好奇怪……”祝辞的话戛然而止,瞬间抬头朝吴子愉看去,随即又失望道,“不是他。”
乍一眼的气度,冷淡缥缈,像他;可再仔细瞧,便只能见拒人千尺。
当了几百年的鬼,又是酒肆老板娘,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那位公子看着虽是冷淡了点,却是有侠义之肠的,不像眼前的这位,从头到尾都是硬心肠。”祝辞如是和落音说,取了酒和小菜放到柜台上。本是想让落音送去,可那琴的形状实在太像她记忆里的那把琴,想了想还是亲自端了盘子过去。
吴子愉正在出神。
“公子不是本地的吧?第一次来亘城?”祝辞将酒菜搁到吴子愉桌前,毫不客气地坐下来问。
吴子愉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点头嗯了一声。今日不用当白无常,他也懒得再去戴那副面具。面无表情才是最为舒适的。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叫祝辞。”祝辞接着又说。
闻言,吴子愉懒懒地抬起眼皮,问:“老板娘,请问有事吗?”
祝辞摆摆手,道:“没有多大点事,只不过对公子你这琴感兴趣。”目光落在了放在桌上的琴上。
吴子愉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第一次见面就说对自己的琴感兴趣,祝辞是个什么意思?更何况她又没有见过这被布包裹的琴的真实模样,何来兴趣之谈?
祝辞看出了吴子愉的疑惑,道:“我有一友人,他有一琴与你这琴形状十分相似。无奈他已经消失了几百年,我也找不到他。故而我想看看你这琴,也好找些什么线索。”
相似的琴?
“既是如此,那么让你看一眼也行。”吴子愉解下那块布,露出了真正的模样。
只看了一眼,老板娘便失声尖叫:“落音!落音!你快来看!落音!”
一直候在旁边的落音几步上前,面上震惊。
吴子愉看这阵势,急忙把布盖了回去,问:“老板娘可见过这琴?”
“这琴为何在你这里!?”祝辞欲把琴夺过来,琴却被吴子愉护在身后。这把古琴他从不离身,为何会出现在这人身上?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你那友人叫什么名字?”吴子愉没有回答祝辞,反问道。
祝辞双眸里皆是惊怒和猜疑,身形已架出了打斗的阵势。
“这把,也是我故人的琴。”吴子愉的话让祝辞稍微收敛了一些,敌意不减。吴子愉有一种直觉,眼前这位叫祝辞的老板娘可能会有凡音相关的线索。
“你那位友人是否叫凡音?”他又问。
还没等祝辞回答,旁边的落音尖叫道:“你怎么知道?”
三只鬼的吵闹已经吸引到了其他几桌的鬼客,目光纷纷都往这边放。三鬼用目光交流了片刻,祝辞出声道:“落音,请这位贵客到二楼雅间。”
吴子愉从善如流。
“我是凡音生前的好友,吴子愉,死后却一直找不到他。偶然找到这琴,便想再出来找找有什么线索。”吴子愉坐在雅间的桌边道。要想从这两只鬼身上问出什么,倒不如自己先把关系抛出降低她们的戒备。
祝辞上上下下打量了吴子愉好几次,除了看出他的一脸坦然也看不出其他。姑且也就信了他是个好鬼。
“原是生前就认识的朋友,我与凡音公子认识才是两百多年的事儿。”祝辞说。
“什么?两百多年前?!”这回轮到吴子愉不淡定了。他找了凡音近五百年了无音讯,却从祝辞这里得到了两百年前凡音曾出现过的信息,让他如何不欣喜。
“那时他怎么样?之后他又去了哪里?”吴子愉身子向前,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祝辞错愕地看着吴子愉眼里的激动,她还以为这人不会露出除了淡漠以外的表情。殊不知,吴子愉虽是冷心肠,脾气却也大得很,能让他拥有大幅度情绪、牵肠挂肚的唯有凡音而已。
“我与凡音公子相处的时间不多,我救他的时候他鬼气几乎都快散了。他在我这里将养了几日,却没等好全就走了。之后我也失去了他的音讯。”
“你在哪里救的他?”吴子愉心一揪。
“在边关城墙,那地方靠近西方冥界了。我想他,应是去过西方冥界的吧。”话还没说完,吴子愉已经消失在了祝辞眼前。
“祝辞姐,我瞧那吴子愉倒也不是全然冷心冷肺的人。”落音上前道。
“是啊,也许他自己都未曾发觉心里的那份柔情。”
“那是否要将凡音公子留给吴子愉公子的东西给他?”
“等下次见面吧。”祝辞勾了勾嘴角。
吴子愉本想出城门直接去边关城墙的,可主街道上不同寻常的气氛让他停住了脚步——这街上的士兵多了不少。边境之城,城中兵多并不是奇怪的事,百姓们已经习以为常。也许是生前锻炼出来的警觉,吴子愉愣是从这气氛里闻出了一丝紧张的味道。
放眼望去,有些店铺已经早早地打烊了。再回望他来时的城门,拖家带口往外走的人比进城的人多。
吴子愉来亘城只想缅怀故人,不作他想,更何况阳间的一切动荡与他都没有什么关系,所以进城也不在意这些。现在猛然发觉,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个预感告诉他,亘城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同时,现在不是去边关城墙的最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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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愉刚到长生殿门口就被鹅黄给拦住了。
“八爷,七爷因为在阳间打了人,被德行殿的人带走了!”
吴子愉额头上的青筋猛地一跳。
德行殿是地府下设的一处机关,是专门用来监察鬼官鬼差的。虽然设立的时间不长,却是积威甚大,甚至连十殿阎罗都不敢轻易招惹。德行殿的长官通常由首席判官担任,到了这一届的首席判官,便是地府里大名鼎鼎的判官崔珏。
吴子愉来到德行殿时,崔珏正坐在案前写洛玉欢的判词,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吴子愉也不扰他,径自坐到旁边等他写完。
崔珏写完后放下笔,道:“洛玉欢在阳间出手伤人,这必罚。”
“我并没有来阻止你们刑罚,只是来等人的。”吴子愉笑道,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一点也没有进殿之前的着急。
崔珏讶然,他还以为吴子愉是来求情的,落入德行殿的鬼官鬼差不死也得去掉半身鬼气,故而他这案前,常常有鬼来哭诉求情。
“请问何时才能结束?”
“洛玉欢念在是初犯,受刑的时辰少了一半,不过才两个时辰。”崔珏温声道,招手让鬼婢奉茶,端是一派谦谦公子的模样。
崔珏在阳间时便素有美名,来到秦广王殿后,又被赞“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非常受秦广王宠信。后来他提出设立德行殿,并亲任长官。德行殿在他手里迅速崛起,成为了地府里能与十殿阎罗比肩的一处机构。
世人皆以为,这样的一位长官该是威风凛凛、谨重严毅之人,然而这黑白分明断案公正的崔判官,却是位俊美温和的男子。
吴子愉垂眸,不急不缓地拨开漂浮的茶叶,轻轻啜一口。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崔珏聊着,看着他判案。崔珏也不赶他走。
两个时辰不过弹指间,崔珏看了一眼沙漏,对吴子愉说:“子愉,时间到了,我让他们把洛玉欢带出来。”
“不必了,我进去吧。”吴子愉悠悠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袍,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刑罚监牢。一眼便望见了身在第一监,跪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洛玉欢。
“你找到故人了吗?”
想不到,洛玉欢说的第一句,竟是有关凡音的。
作者有话要说:崔珏(jue,二声)这一人物百度百科上有。虽然是个传神人物,但是和十殿阎罗一样,都有我自己的私设,为了适应文的需要。
所以有信这方面的小姐妹们,千万不要打我,这不当真不当真。
第10章酿醋第一步
吴子愉抿了抿嘴,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方才他已经从崔珏那儿了解到了事情的经过。
吴子愉走后,洛玉欢带着两个刚来长生殿报道的甲等鬼差去了阳间勾魂,原是想让他们俩练习,自己在旁边指导几句。本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在临回地府的时候碰上了令人气恼不已的事。
洛玉欢在路上遇到了一群官差押着一个小女孩儿,目光凶狠且不屑。他忍不住朝那女孩儿多打量了几眼,她的年龄瞧着也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为何会被一群官差当做犯人一样对待?
不会……也是家里犯了事吧?
思及此处,洛家当日被灭门时的恨意从心底再度破土而出,同病相怜的情绪刺激着洛玉欢不管不顾地跟了上去,想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群官差的脚程并不慢,推搡着小女孩往前走。洛玉欢无声无息地跟在旁边,观察着那小女孩的脸色,是惧意里夹杂着迷茫,又有些愤恨和退缩。
那条路一直走下去,竟是到了刑场。
所谓刑场,也不过是一片荒凉的空地。还未接近便有一阵腥风扑面而来,穿过树叶,扬起砂砾,隐隐有凄厉鬼叫之声,让在周围的人白了脸色。
洛玉欢没有看错,这向来人气低微的刑场四周竟是围满了人群,面上表情各一,看戏的、惊恐的、兴奋的,却均是缄口不言。而刑场中央跪绑着六个灰头土脸的犯人。
那官差押解的小女孩被推到了那六人的旁边,她似是已经吓呆了,站在那儿不声不响,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小女孩的进入似是给先前似一汪死水的刑场丢入了石头。六个刽子手拿着大刀站到了六个犯人身后。
忽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行刑!”
六把大刀先后砍下,鲜血喷溅,落到了颜色暗沉的黄土上。所有人齐齐往后退了几步,唯恐那脏血喷到自己。站在旁边的小女孩终于回神,尖叫着往刑场外冲。一路跌跌撞撞,甚至还不小心踹到一颗落地的人头。
待小女孩冲出刑场,人也就那样事不关己地散去,连个讨论声都没有。
人走后,从阴暗处现身两个鬼差,利落将六个犯人的魂勾来,再排成队往洛玉欢这边走来。
“见过七爷。”
“她何罪之有?”目睹全程的洛玉欢愤恨地指了指小女孩跑走的方向。
其中一个鬼差伶俐地说:“据说这小女子家里的墙上出现了讽刺阳间皇帝的诗句,官府来抓人质问,她爹拒不承认。官府便威逼利诱这小女子承认她爹是反派,方才把小女子传到刑场上,就是为了逼她的爹出来认罪而已。”
另一个鬼差接口道:“阳间皇帝年高智昏,总疑有人欲图想要抢了他的江山,便下令各官府监察可疑人物揪出势力。不仅那小女子家,许多人家因为家中藏有不当的书籍或是嘴上有句评论皇帝朝政不行的话,都被官府当做反派收押。”
“所以这段时间,死的魂魄越来越多,可忙坏兄弟们了!”说完,两只鬼齐齐作揖,带着六只鬼魂走了。
洛玉欢气得面色铁青,险些牙都被咬断;而他身后的两个鬼差皆是愣怔了许久,实在想不出阳间皇帝竟是如此荒唐的做派。但是下一秒,两只鬼差就见到了更荒唐的做派——洛玉欢冲到刚才那群官差面前,把他们揍了一顿。
待到德行殿的鬼差赶到捉洛玉欢时,那些个官差还没有明白自己如何凭空挨的打。
“你明知,我们是不能插手阳间事的。无论那些官差做何丧尽天良之事……”吴子愉开口道。
“为了让爹认罪将垂髫小女放到刑场上陪刑!这该对她又多大的伤害!这等手段甚至比逼打成招更龌龊不堪!”洛玉欢喘着粗气打断了吴子愉的话,“人至世间为的不过是忠义二字,直面此等事你叫我无动于衷,岂不是要让我不忠不义!”
吴子愉垂下眼眸,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地握成拳:“挨了这么一顿毒鞭,也没有让你悔悟。”
“我何错之有?!”
“为人,你是不错,此举当为侠义;为鬼,你便是错,此举是藐视地府律法。你身为黑无常,该是什么样的职责你自当清楚,何必去招惹这些不快!他们与你有何干系!”吴子愉是真的怒了。
洛玉欢心中多有不忿,可又见吴子愉面上已是薄怒,当即哑然,不再开口。他能感觉到吴子愉的态度,吴子愉向来不喜招惹麻烦,可偏偏今日自己触犯了吴子愉的底线。黑无常阳间打人,听上去多么不光彩的事,连带着吴子愉这位同僚都面上无光。
若是自己再说下去,恐怕吴子愉嘴里会放出“狗屁忠义”四字。
然而事实上,吴子愉确实认为忠义二字是狗屁。他怕麻烦,皆因做事人情都脱不开忠义二字。可他在俘虏营苟且偷生,忠义二字可曾救过他命?若不是因为忠义二字,凡音也不会在屠城之际留下来陪他送死!若不是因为忠义二字,洛玉欢何必出手伤人落到现今这半条鬼命的样子!
忠义二字,着实让吴子愉怕啊。所以他宁愿安分做好职责内的事,也不愿节外生枝。他知道洛玉欢毛头小鬼一个,性情冲动,故而盯紧他不让他乱来。就怕,就怕他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落得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
他……怕洛玉欢死。
吴子愉恍惚间听到了内心的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