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尔簪花插满头》TXT全集下载_30(2 / 2)

他被安排在最大的营帐里,一直到神力恢复,这才缓缓醒来,轻咳了两声,睁眼一看,想起昏迷前变成怪物的春分上神,阴恻恻的鬼帝,还有……子祟。

这才慌忙站起身来,一把将帘帐掀开,就见外面一片漆黑,死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煞气,更是忍不住惊道:“怎……怎么回事?子祟……子祟呢?”

岂无衣和正在商量作战方案的宁亡人一行都是一惊,将手头的事一丢,就全部奔到了营帐前,只见湛离那一身残破的青衣依然狼狈,苍白着脸色,□□盘踞在他体内的煞气在他皮肤下四处游走,驱之不散,像一幅以人皮为底的诡异画作,深深地佝偻着腰,慌忙又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几人对视一眼,这才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们下去那洞穴的时候,就只见到神君您一人,未见子祟神君。”

知重女道君又轻声道:“大概是跟随鬼帝,回地府去了。”

煞气如针如刺,深深扎根于脊骨,疼得他低低喘气,呼吸艰难,抬首见天色漆黑如墨,无日无月不见星河,心下更是凝重而悲怆:“对了……鬼帝……这一切都是鬼帝的算计!他杀了春分上神!人间恐再无春色与生机,人间呢……?人间怎么样了?”

他们又对视了一眼,迟疑片刻,又齐齐摇了摇头,各自往后一让,以便他能一览众生相。

人间之惨烈,只要看一眼,就无不被深深震撼。

“这……”黑暗里又响起了一声刺骨的嘶鸣,八百年前种种,一齐涌上了心头,与现在相比,八百年前那一场……

竟仿佛儿戏。

脑袋里昏昏沉沉,但不妨碍他灵光一闪,突然想通了很多东西。

他以为这一切的算谋,是从那场堪称炼狱的三界大战开始的,然而现在看来,那也不过是这个大局中的一环,一场试水,一场试探。

——在更早以前,或许甚至早于他的出生,这个巨大的棋盘,就已经把他算计了进去,布得天罗地网。

“神君……这些师兄们,都是各门各派的英秀弟子,他们从各地赶来,一路上,遇到的都是煞君煞童,他们分散四处,无端屠戮,一片混乱,以凡间之力,实在难以为敌,根本无法抵挡,如今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神君……可有办法?”

湛离只觉四肢百骸都更加痛苦,摇头是他唯一的回应,这种无能感让他更加悲痛哀恸,他热爱着这个人间,为这人间的五彩斑斓和生机盎然而心潮澎湃,他甚至愿意为了这个人间而努力渡劫,去长生不老,去位列仙班,去将永无止境的生命和时间,兢兢业业地奉献给这个人间,把它变得更美好,更明媚,可现在……

他所热爱的人间,却被黑暗和屠戮,给浸染成了一地哀鸿。

而他自己,亦是推动这一切的棋子之一。是他亲手,把人间,毁成了这个样子。

另一颗棋子,子祟,他又在哪呢,他在做什么,他……还好吗?

头绪纷杂,又多又乱,挤在他脑袋里,疼得快要炸开。

正此时,东方竟忽然缓缓升起了一束刺眼的光,照亮了这一整个惊惧的人间,道君们激动起来,纷纷指着天空奔走相告:“看啊!是太阳!”

“太阳出来了!太好了!”

“有希望了!光明来了!”

被绝望压抑了一天的人们喜极而泣,祷告相拥,欢呼着新希望的降临,而湛离,却不得不冷下了眉目,摇了摇头,刺破了他们的希望,凝重道:“不。那不是真正的太阳。”

火热的人群忽然又冷寂下来,良久,才有人压抑着哭腔,喃喃问了句:“什么……?”

“那是宵明和烛光,是舜的女儿,她们生而为光神,身上所发出的光芒,可与日月相齐,所以……”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明亮得刺眼的光芒,神色依然十分凝重,想象着两个娇小少女在那样炽热的高温下,缓缓登上扶桑的场景,忍不住略略低下了头,轻声道:“真正的太阳……恐怕一时半会升不起来了。”

他不知道那十只凶悍而忠诚的太阳神鸟出了什么事,又是生是死,但他只知道,但凡这十只鸟儿还能正常工作,也不至于安排宵明和烛光两位公主纡尊降贵,来暂代光明。

人群里传来了低低的,压抑的哭声,随即,一种彻骨寒凉的绝望,就如同云雾一般,迅速席卷了这整支勇士誓死之队。

就连湛离,也难免绝望起来,他不过区区一个准神,当初对上疯狂状态的子祟都够呛,又何况整个地府倾巢而出的煞君和煞童?

除非……

仙庭能够及时出手!

他下意识抬起了头,果见云层里金光闪闪,禅铃的声音一步一颤,万天神佛踏着铃声一步一莲,缓缓从云端走了下来,领头的人慈眉善目,星目微阖,澄黄的僧衣外披着鲜艳的袈裟,大掌上悬垂的佛珠,每一颗上都用梵文刻满了佛经。

——是释迦摩尼大佛。

“佛祖……”

众人惊见神祗亲临,自觉上前一步都是亵渎,因此纷纷向后退了一步,眼见着上神们在庄严肃穆的禅铃声里,踏着祥云走到人间,而慈悲的大佛,终于将跌跌撞撞向他奔袭而去的湛离,一把揽进怀里,用温柔而磅礴的神力将他包裹,一点一点,逼出了鬼帝留在他体内的煞气。

“辛苦了,我的好孩子。”

“佛祖,人间……”

“没关系,世间无常,四大皆苦,所以万天神佛都降临此世,万事皆安,善哉。”大佛依然眯着眼,十分和蔼而慈善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温柔地说,“好孩子,你该渡劫了。”

“什么……?渡劫?这时候……子祟他……”煞气被逼出,刺骨的疼痛顿时消失,以至于浑身一轻,湛离忽然又想通了什么。

重逢之时他几乎死在子祟手里,那时候他看到了临死前的走马灯,让他回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他出生之时,大佛曾说过——

“余生颠沛,注定流离”。

所以他被起名湛离,再联想到这一千年来种种,他愕然惊问:“佛祖……也是下棋的那个人之一吗?”

☆、世事皆苦

他怎么就忘了,大佛的预知能力呢,从一开始,在目睹自己的诞生以后,就……预知到了今天的这一切吗?

大佛眉眼温柔,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一如幼时,充满了为父者的慈爱:“好孩子,你诞生于我的欢喜,你在我的佛音祷告里,由我精心养护的柳叶所化,湛离,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我的孩子,依此修行吧。”

“佛祖!”

他沉默着不再理会,松开了怀抱,阖上眉目,顾自退到了后方去,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青年便借此上前一步,轻轻唤了句“湛离师弟”。

“你是……辰流师兄?”

辰流一身白衣银甲,高高束起的马尾透着风流的意气,手持一把碎天戟,友好地点了点头:“数百年未见了,有幸渡劫归来,为执战之神,奔走四方,未曾见你一面,惭愧。”

“辰流师兄……做了战神?”

他又点了点头,那双曾经也十分温柔而亲密的瞳孔里,此刻却写满了疏离和冷漠,语气里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悲怆,深呼吸一口气,才说道:“人间大乱,此次不比八百年前,恐怕是场恶战中的恶战,你比我清楚,没想到我们……竟也要并肩作战了。”

想起上次辰流代表万天神佛定下子祟的刑罚之事,他只是垂首微微低吟了一声:“是啊……”

见他又迎着刺眼的光芒仰视那暂时稳定的“太阳”,辰流便低低解释道:“三足乌没事,是鵷神。它和三足乌一样,也归于异兽界管辖,负责调节日月升起的时辰,没有它,三足乌就不能出汤谷,人间也就没有了太阳。”

“什么……连鵷神都……”湛离垂首眉目深凝,语气凛冽,“句芒上神和春分上神也都……”

辰流轻轻嗤笑了一声,曜石般的眼睛轻眯,翻涌着令湛离十分陌生的杀意:“鬼帝这次,可真是好大的手笔!”

话落,见湛离这幅眉目不松,脊背紧绷的模样,便又道:“别担心,日月那边,还有宵明公主和烛光公主,烛阴上神会辅佐她们,至少能够保证,人间日夜如常。”

“日夜如常……那四时呢?”湛离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一片枯柴,想起不久之前踏足于此时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灿烂花海,有些迷茫。

“靠你。”

“什么?”

辰流看着他那双前所未有的迷茫的双眼,一字一顿:“靠你。如今地府掐断了人间所有的生机,春分上神和句芒上神一死,人间就没有了四时和节气,鵷神之死,又封断了人间日夜,死气弥漫,生机不复,这样下去,整个仙庭也无法与之为敌。湛离,你是唯一希望,杀了他。神诏已立,只要你一渡劫,就可以立刻生效,由你继任春分,恢复四时和节气,为这人间带来新的生机,只有你,湛离,只有靠你,才能赢过地府,才能平息这场大乱,才能让这人间恢复成五彩斑斓的模样。湛离,杀了他!”

其实,湛离的脑袋里思绪繁杂,又受了重伤,一直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里,一直到现在,他眨了眨眼,越过师兄辰流的肩膀,又看了一眼大佛不动如山的安定背影,忽然有霜雪,就这么从皮肉,一直渗透到了心肺里。

那高楼一砖一瓦逐渐攀高,每一间阁楼都珍藏了那么多的回忆,所有的欢喜都燃烧成了连天的希望,经年不熄地温暖着他,支撑着他砥砺前行,而如今,这座高楼,就这么轻易地倾塌成了一地废墟。

他越过辰流,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山与火海里,疼得他发麻发颤,他用尽气力,才终于走到大佛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一字一顿,泣血珠玑:“这是佛祖的意思,对吗?”

大佛双掌合十,捏着佛珠,闭着眼睛未曾回答。

“佛祖早就预见到了今天这一幕,你知道我落于局中,知道我出生后两百年,会有一场用来试探的三界大战,知道我会遇上子祟,也知道八百年后,我会被人算计,我会和他重逢,你知道我渡劫的对象是他,你知道这么多位上神和异兽都将遭到杀害,甚至也知道,接下去会发生的事,对吗?”

大佛依然巍然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湛离却在那黯然的静默里,流干了他所有的热情。

“佛祖……”他低声道,狭长的丹凤眼里闪烁着光芒,“我再也不爱这人间,再也不爱任何人了。”

他终于停下了捏着佛珠的手,却未曾睁眼,更未曾看他一眼,只长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湛离啊……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所有的欢喜与慈悲,是我的欢喜创造了你,也引发了千年之内的所有动荡,换言之,如今一切,皆是源于我,世事皆有定数,我不该再插手了。”

若不是他一刻心念起,诞生出了湛离,鬼帝定下的局就无法进行下去,说不定连子祟也不会被创造出来,各位上神和异兽都不会死,人间也用不着连着经历两场动乱,这一切……

究其源头,竟是大佛。

湛离得到了他的答案,站起身来,辰流沉默地看着他,看见他眼底的废墟之上,迅速用霜雪铸造了一座城,城门紧锁,遍地孤独,只可惜,城里那个青衣飘渺眉目清秀的少年,终究是一去不再复返了。

他也沉默了半晌,只觉手脚都冷得发疼,疲惫不堪,忽然又苦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师兄数百年前渡劫成功,杀了那个人的感觉,又是如何呢?”

辰流终于紧紧攥起了手,眉目却因痛苦而松动:“我知道,湛离……她死了,却永远活在我心里,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我罪该万死,我活该永世不得超生。可天下无罪,湛离,我知道这很难,但天下与他,你只能选一个。”

湛离心口钝痛,力量全被抽尽,终于支撑不住,轰然跪地,他想哭,可流不出泪,他想喊,可发不出声。

千种不甘,万般仇恨,都挤进了那颗断角所化的心,疼得几乎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和子祟?

辰流微微垂下了眉目,转身离开,只在转身之际,丢下了一句——

“选吧,湛离,世事皆苦,哪个更苦,你选吧。”

他仰头吐出一口气,见头顶晴空万里,无风无雪,一如他的心,表面上看着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可实际上呢?

——却一片空白。

他的世界已经崩殂,就此空无一物。

唯有那个和自己一样,身处这场残酷算谋当中的子祟,依然占据了一方天地。

他的世界,居然崩塌得只剩了一个子祟。

曾几何时,他还心疼过子祟那一成不变空无一人的童年,现在想来,竟是五十步笑百步。哈,多可笑。

正此时,不远处空间撕裂,煞气形成了一片海洋,扬起了一阵冰凉刺骨的寒风,“咔咔”的响声密密麻麻,接踵而至,竟凭空大开了一扇硕大无比,几乎遮天蔽日的鬼门,那黑漆漆的怪物就这么踏着缓慢而诡异的步子,在活骷髅的簇拥之下,款款而出,黑压压聚集成了一支硕大的军队!

所有人严阵以待,就连刚从活埋里被挖出来的岂无衣,也亮出了银光闪闪的偕行枪,唯有湛离,在那黏腻厚重的风里,敏锐捕捉到了几不可闻的微弱血腥味,熟悉得令人心碎。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