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断之时,便是他初心尽负之时。
湛离眼见着信庭的背影没于飞雪,而少年陆宣之则伏在师兄依然温热的,却惨不忍睹的尸首上哭到声嘶力竭,许下了一定要杀信庭为师兄报仇的承诺。
随即,还未及细想,眼前忽然一闪,剧烈的失重感袭来,压得他胸腔的伤口生疼,隐隐渗出了血来,眼前的景象斑驳破碎,像一张被揉皱的幕布纸,撕开以后,便是无尽黑暗。
他起初以为只是这阵法额外的奥秘,然而当他发觉不对时,就已经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吞噬。
——不好!
☆、生死之门
陆宣之正端坐在池边,守着濒临破碎的昔时阵。本以为饶是信庭,要破开昔时阵也要些工夫,然而子祟和湛离也进入阵法之中后,就破坏了原来阵法的平衡,导致信庭挣扎之下,竟迅速破了阵!
幸亏他早有提防,昔时阵启动之后,便又启动了隐藏在昔时阵之下的另一重迷雾之阵,灰白色的雾气凝聚成棉花,紧紧将信庭包裹其中,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轻笑了一声:“信庭,看清楚你所作所为了吗?知道你的过错了吗?”
昔时阵里一直不停地重复着掌门和师兄死时的场景,他确实亲手杀了宁亡人,然而,那是某种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的救赎。
信庭便摇了摇头,站在迷雾之中一步不动:“宣之师兄,我认了。你要怪我什么,我都认了。但我没有逃亡,这六十年,我自己也没放过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我也在赎罪,师兄……宣之师兄,日后,我自己就会把这条命,还给掌门和师兄的。”
陆宣之冷笑,阵法随心而动,迷雾宛如龙卷风一般扭曲向上喷射,信庭看不真切,只挥手一劈,径直将迷雾劈开,随即往后一蹿,竟生生从池中巨石跃了出去!
他看清他手中武器,更是气得几欲吐血:“你还敢用不负!你配吗!”
于是信庭乖乖又将不负收进了怀中,小心拍了拍,低声道:“没关系的,我再用一会会。”
“你不配!信庭!看在往日交情上,你若将师兄的尸首归还,我还能饶你一命!”
信庭看了阵法中全无知觉的子祟和湛离一眼,料想他应该不会伤害两位神君,便又往后一窜:“宣之师兄,再等等,再等等吧,日后会有结局的。不必追我,昔时阵已破,两位神君困于破阵,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先将两位神君放出来才是正道!”
“你……!”
然而陆宣之追击不及,信庭已先一步在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山野之中。
“掌门!”
身后的小弟子要追,却被陆宣之一把拦下:“罢了!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快去看看神君!”
他刚跨出一步,却见已经被破开的昔时阵里忽然震动,以至于地动山摇,低矮的山坡之上甚至滚下了石子,扑通扑通落在池子里,阵中罡风大作,力量紊乱暴动,陆宣之甚至不得不抬手遮住脸:“不好!神君触了死门了!”
这奇门遁甲之术,说起来八个门只有三个死门,他们怎么就正正好,八分之三的几率去触了死门!
“掌门!这可怎么办?”
陆宣之骇得瞪大了眼睛,又连连咳嗽了几声,喃喃道了声:“这可不好……死门被触,一切规则全部损毁,怕是要花上几天几夜,才能从外找出生门!”
可这几天几夜里,鬼知道两位神君会怎么样!
“难道……我们得等上几天几夜吗?”
他便又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得看神君……能不能赶在我们之前,找到生门了。”
昔时阵只针对个人,因此湛离子祟信庭互相看不见对方,而且也不知道对方看见的究竟是什么,湛离知道这奇门遁甲之术的奥妙,不敢乱动,然而昔时阵虽然温和,如今却破碎混乱,他处在一片漆黑的虚无之中,空无一人,广袤无边,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子祟。
他试图往前走了两步,却找不到出口,他知道这是个阵,有生门死门中平门,可他找不到,这虚无之中连个标志都没有,更分辨不清方位,破阵又从何谈起,更不要说他根本就不会了。
昔时阵本就没有攻击性,不至于伤害阵中人的性命——只要他不过分挣扎的话。
然而子祟可不一样。
他一不知道阵法之术的深奥,二不怕死,阵法一坍塌,这满片虚无和空旷揭开了他心底隐藏最深的旧伤,鲜血淋漓,让他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煞气大作,左冲右撞,却误触了死门,导致阵中炸裂,那种震动甚至越过两个不同的时空,传递到了湛离这边!
“子祟!你在吗!”
然而虚空之中无人回应,随即那虚空宛如幕布一般被撕裂,揉皱,刺眼的光芒从缝隙里透进来,乱七八糟的回忆挤在一起,分裂成碎片互相叠加,一层又一层,看得湛离头晕目眩,两个不同的空间,竟撕裂出了一个大裂口,湛离被这个裂口剧烈吸引,头疼欲裂,剧烈的失重感,甚至压迫了伤口,胸膛腰腹又渗出血来,他直坠而下,果然在一片漆黑的虚无中,看见了子祟!
两个不同的空间合二为一,湛离低低嘶吼了一声,喊了一声“子祟”。
他没有犹豫,腾跃而起,在剧烈振动的虚无与黑暗里,接住了那个从高高的苍穹向他坠落而来的人,禁制将他双手和胸膛灼得嗤嗤直响,煞气从伤口中腾腾而起,像一阵黑烟,他却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
不疼。
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与幼时一样一成不变的无边黑暗里,却又与幼年不同,这黑暗,这虚无,他不用一个人面对,还有别的人在。
湛离……他在。
不是八百年前虚妄而执念的幻想,他真真切切地存在,也真真切切地就在自己怀里。
——他忽然觉得,就这样随着阵法坍塌,一起被埋葬这一望无际的绝境里,大抵是最美好的,也最安稳的结局。
“子祟!放开!有禁制!”
他没听,只是笑着咧出那颗小虎牙:“湛离,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吧?”
湛离一愣,眼见着嗤出来的黑烟愈升愈高,伸手一推用力挣扎,一个旋身稳稳落地,刚骂了一句“疯子”,却因为阵法的震动而险些摔倒。
“该死!看这情况,你肯定是触了死门了!”
子祟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轻轻甩了甩手,然而手上胸膛依然不停地嗤嗤直响,黑气作祟,仿佛酸水泼洒之后造成的腐蚀。
“那又何妨?死便死了。”
“你……!”
湛离气得胸膛起伏,险些又被一阵震动摔倒,阵法已经破碎难以支持,像玻璃一般片片碎开,光影斑驳,破开黑暗,子祟的回忆和湛离的回忆交叠在一起,太多的重影以至于什么都看不清楚,声音也模糊不清,嘈杂得耳朵发疼,而那白光闪闪,带来的却并非希望。
这阵法破碎也不过须臾之间的事,一旦彻底倾塌,他们真就注定死在阵法里了!
可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又怎么能在这一片虚无之中找得出八分之三几率的生门?
正此时,虚空之中忽然一闪,随即从头顶苍穹传来了厚重洪亮的声音:“神君!”
湛离一惊:“陆宣之?是陆掌门吗!”
那声音显然能够听到,立刻应了一声:“是!神君听好!信庭已破阵而逃,阵法不稳,又误触了死门,如今昔时阵八门破了一生一死,还余两个生门两个死门和两个中平门,从外难以破开,神君必须抓紧找到生门,从内破开!”
“可……”说得容易,他连门都找不到!
“神君!刚刚你们破的死门正对的反方向,就是生门!”
湛离顿时扭头看向子祟:“你刚刚……攻击什么地方了?”
子祟一拧眉头:“我哪知道,这里一片漆黑空无一物,连个标示都没有。”
他不过为了泄愤胡乱轰炸一通罢了,湛离过来以后走来走去,转了方向又偏离了原位,早就分不清楚方位了。
眼见着头顶苍穹白光愈甚,阵法毁灭只在片刻,陆宣之的声音又穿透而来,只催促了一句“快”,湛离当机立断:“那就重来一遍!”
“什么?”
“我说,重来一遍。”他说着,便看向了他脚下,“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刚刚一跃而起落地的地方,你没有转过方向,所以,保持现在的方向,转身,往前跃起一步。”
子祟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头顶一块碎玻璃似的阵法碎片轰然坠落下来,在他头顶又突然消弭,于是深呼吸一口气,还是乖乖转身向后,往前跨出一步。
湛离轻咳一声,不敢走动,又咬重了一点:“跃起一步。”
他便“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得寸进尺”,这才又一步退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曲起膝盖压低重心,高高往前跃起一步,一如他当时伸手接住湛离,只是……
这一次,怀抱里空无一物。
“这个位置应该就是你最初站着的位置。”
子祟转回身。正对他的方向,嬉笑着一摊手:“那又如何,我也记不清我到底攻击的哪个方向了。”
他煞气大作之时,四面八方一起攻击,根本就不会控制落点,打到哪里全凭运气,叫他重来一遍,又哪来的机会?
湛离闻言眉头深拧,紧紧攥起了手,低低又暗骂了一句“该死”,那现在要怎么办,等死吗?
眼见着阵法动荡加剧,倾塌在即,子祟却又忽然笑开,又明媚又灿烂,透着些许少年般的狡黠与嬉闹:“骗你的。”
“什么?”
他伸手一指,正在湛离身侧:“那里。”
湛离真是气得咬牙切齿,往他所指的方向挪动过去,伸手指向自己正对面:“那么,生门就在这。”
☆、生死同路
阵法终于不堪支撑,发出最后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轰然崩塌,子祟一个潇洒旋身,煞气出手,一连串炸在生门位置,倾倒的轰隆巨响混杂着煞气的爆炸声,震得湛离耳朵生疼,脑袋嗡嗡直响,遍体鳞伤的身体难以支撑,让他无法做出最快的反应,子祟见状便点地而起,离弦之箭一般反身蹿了过来,不顾一切地一把抱住了他:“湛离!”
他疼得嘶吼一声,禁制的腐蚀嗤嗤直响,黑色的雾气将他们这一神一鬼紧紧裹缚——
“要死一起死,要走一起走!”
湛离挣扎不及,一声“子祟”还卡在咽喉里,耀眼的白光让他一时晃花了眼,恍惚像是那及膝雪地里的雪盲,破开阵法所造成的剧烈压迫感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压出来了,更是让他满脑子都充斥着宁亡人死时惨状。
待他缓过神,睁眼便已经是池中巨石之上。
“子祟!”
他回过头,惊见子祟倒在巨石上,低矮瀑布溅起的水花润湿了他的衣角,他整个胸膛和手臂都嗤嗤冒着黑烟,都是禁制造成的腐蚀,已然昏迷过去,然而他却苦于禁制的限制,连上都不能上前!
“该死……!”他第一次觉得这禁制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神君!”陆宣之一颗心早就吊得七上八下的,见两位神君总算破阵出来了,才算是松了口气,然而见子祟这副浑身冒烟的模样,刚松下的一口气又堵在了心口,“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湛离急得咬牙,指甲都深深陷进血肉里去,明明迫不及待想靠近,却一步不得上,这种感觉与折磨无异!
“是禁制!有位煞君担心他伤害我,给我下了防他的禁制,结果……”竟把他弄成了这个样子,可想而知,当时封雪台下禁制的时候,是真打算杀了子祟这个弑神的煞童的。
然而他神力尽失,却什么都做不了,只好又扭头道,“陆掌门可有办法?他会死吗?”
陆宣之沉着脸看着他,忽然说:“煞童出入人间大开杀戒已经不是首例,人间无力反抗,神君即为仙庭来使,又为何……”
不仅不为民除害,还企图救这样一个恶魔呢?
湛离一噎,低低垂下首,不知为何,心下油然而生一股沉重的负罪感,良久才道:“陆掌门放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罪是逃不掉的,只不过,不是现在,再等等,再等等,我会还这人间一个公道。”
陆宣之这才深深叹了口气,反而躬身赞扬,他用苍老枯败的声音说:“神君深明大义,老朽佩服,待日后,还请神君牢记所言,还我人间公道。”
说罢又上前几步,扭头问了一声:“若解了神君身上禁制,神君可介意?”
子祟醒的时候,月色偏西,身上暖暖的,眨眼才惊觉自己趴在湛离背上,顿时下意识往后一仰,惊得音量都抬高三度:“你……!”
湛离修整了一下,状态不错,因此还有力气背着子祟走了这一路,只是到现在,也难免气急:“怎么样了,能走就下来。”
他立马一把勒紧他脖子:“不怎么样,不能走。”
“你……!想得美!”
就算子祟再怎么勒得紧,也奈不住湛离一松手,该自己走还是得自己走。
当下便“嘁”了一声:“你的禁制呢?我们这是往哪走?”
“你被禁制灼成重伤,我只好请陆掌门将我身上禁制的煞气提出来,帮你恢复,也算那位封雪台煞君救了你一命。”子祟比湛离还高上半个头,这一路背他可不太容易,湛离艰难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后腰,这才继续回答,“我们继续往蓬莱方向走。”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