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片刻的沉默之后,湛离才道:“你记得我说的吗,你们凡人的死亡,其实是另一种开始,因为你们还有转世和轮回,而且无辜受死的冤魂,在地府也会得到优待,说不定……他们不用受刑,已经转世了,再等十几年,你就可以把他们都等回来。”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破虚一个人忙碌着,生起火又支起了油布,语气里波澜不惊:“那又如何,一碗孟婆汤就断尽了过往,回来的,也不会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他一时语塞,未曾想到她有如此决绝而一针见血的心性。
岂料她随即又是淡然一笑,云淡风轻:“对了,神君,我们已经到了邽山,接下来又有何打算?”
湛离心念一动,连忙顺着台阶下,左右看了看,见天色晚了,身侧一片漆黑,再加上她苍白的脸色也实在是没缓过来,便道:“先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去找找穷奇和山神。”
她知道自己凡人之躯拖累行程,连忙低低应了声“好”不敢再多说。
他却轻轻“啊”了一声,向破虚问道:“对了,破虚,你该是认路的吧?”
破虚正忙着点火架锅,闻言回过头来,尊敬地摇了摇头:“当年穷奇凶悍,师父是一个人深入邽山的,身边弟子,一个也没带,所以我也不知道师父到底把穷奇封印在了哪里。”
“如此啊……”湛离说着,垂首见他别过头去忙着煮水,只是简单背影里也透出深深的凄苦来,便立刻止住了话头,暗自后悔不该问他。
瞥眼见子祟一个人窝在角落,一副好像在赌气的模样,于是便起身去喊他:“子祟?”
结果,子祟一回身,他就见子祟满手是血,手掌上煞气弥漫,这厮……
竟又在自残!
“你在干什么?”
子祟早已习惯于疼痛和伤口,他玩上瘾,痴迷于此,一边用煞气治疗,一边扎得更深,扒开伤口,直至一只手鲜血淋漓,在他脚尖前,汇聚成一个小血潭,他全然不知心疼担忧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因此十分茫然地眨了眨眼,甚至还“啊”了一声。
那满脸写着“你什么意思”的神色让湛离更为震惊,伸手夺了他的手来,又拔高音量质问了一遍:“你在干什么?”
于是子祟一歪头,云淡风轻。
——“玩啊。”
湛离只觉自己的世界坍塌一角,深深皱起眉头:“你把伤害自己,当成玩?”
子祟终于后知后觉地在他眉眼里感受到一种十分剧烈,却说不清道不明,让自己无法形容的感情,只觉他的目光像一把火,看向哪里,就烧到哪里,这种灼烧感远比他自己划出来的伤口更疼,因此一把把手收了回来,咧嘴一笑,灿烂而耀眼:“上神管得这么宽,连我打发时间的游戏也要管吗?”
“你……”湛离刚刚还四处泛滥的圣母之心顿时消失无迹,心下暗骂自己那一瞬心疼简直可笑至极,气得磨了磨牙,组织不出语言,索性转身就走。
子祟却心下一晃,连忙两步追了上来:“你去哪?”
“既然嫌我的管得宽,当然是离你远点!”
省得一腔好心都被当成了驴肝肺!
他便咧嘴一笑,那颗虎牙明晃晃地刺眼:“不看着我?”
湛离脚步生生一顿,这厮要是不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鬼又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
当下只好又站在原地一口深呼吸,才压下了翻腾的怒火,从袖中抽出一条布帛,咬牙想帮他缠在手心。
子祟却又是下意识地一抽手:“你干嘛?”
“还能干嘛,给你包起来,伤成这样,就算用煞气恢复都要好一会,难道放任血这么流吗?”
他迟疑了片刻,手掌就被一层层,宛若至宝一般,带着温柔和小心,包扎了起来。
他觉得好疼。
手掌被他自己剔得骨肉分离,血肉模糊,他早已习惯,他没有玩具,没有亲友,更没有打发时间的方法,在地府近千年一成不变的孤独里,他的世界空无一人,除了伤口血液和疼痛,他无事可做,也没有别的方法证明时间的流逝和自己的存在。
他自己就是自己的玩具,自己就是自己的亲友,自己就是自己打发时间的方法。
所以,疼痛在近千年不断的折磨里已经逐渐迟钝,他几乎已经忘记疼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然而,无论多么鲜血淋漓,他都不疼,但当这个白衣青缎的男人低头帮他包扎的时候,他却突然剧烈疼痛起来。
这种难以名状的疼痛感和升腾而起的冲动让他不自觉地抽手后退,掌心的布条缠了一半,他想起了这厮曾经的高高在上和温柔慈悲,那种疼痛立刻转而化成了一种刻骨至深的仇恨,眼底猩红血色波涛滚滚:“上神这么纡尊降贵也不怕掉了自己仙庭使者的身价?”
湛离又是一噎,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把各种佛偈都念了一遍,这才压下像种子一样刚刚萌芽的怒火,随即神色如常,一把捏住他的手腕骨,用一种十分强硬而且霸道的态度硬把他掌心布条缠好了,这才笑道:“权当施舍了。”
子祟身上煞气无端蹿高三丈,从那单纯温柔的笑意里看出些挑衅意味,被“施舍”二字炸出了一双血瞳:“湛离!”
他刹那间想到了什么,连忙神力大涨,从子祟脚下就升出了一个雪白的光圈,把他们一神一鬼都圈在其中,冷声严肃道:“别动。”
说罢又回头喊了声破虚:“别忙了,过来,进圈。”
破虚正要过来,却被子祟一声“不准动”而喝住了步子,他扭头,手腕还被湛离捏在手里,煞气蒸腾:“你到底要干什么?”
“穷奇是四大凶兽之一,不仅食人,更主要的一个特点,却是惩善扬恶,它会亲近恶人,吃掉良善,你的煞气,很有可能会把它唤醒。”
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待在神力的屏障里吧。
子祟闻言却亮了眸子,极其欢悦而兴奋的笑了起来,意有所指:“是吗……”
知重女道君闻言,也堪堪才反应过来,袖间立刻无风自动,几十道符箓骤然出手,冷不丁围着破虚在地上贴了一圈,把他围在了中间。
“以防万一。”
破虚眨了眨眼,伸手一摸,便被结界弹了回来。
——这是个温柔的结界,即便有隐隐血色光芒流转,也不曾将他灼伤,他心下蓦然一暖,忍不住垂首悄悄勾起了唇角,却小心翼翼,不敢让人看见。
湛离便也是一笑,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子祟顿时煞气大涨,却全被那道白色的光圈弹了回来。
“放心,我在地府七七四十九天,也不全是什么都没干,至少,我还偷学了一下鬼帝的结界。”
就算他不如鬼帝,要用这结界来挡一挡和自己同等水平的子祟,也绰绰有余了。
见煞气无法穿透这个看起来十分简单的结界,子祟更是怒火滔天,煞气困锁在狭小的光圈之内,直冲向上,形成了一道漆黑的光柱,他咬牙切齿,恨得发颤:“湛离!”
湛离那温柔的眉眼顿时化身成了狡黠的狐狸,越是笑得灿烂,越是让子祟恨之入骨。
他扬起了手掌里金灿灿的图腾,说:“你若是想让我当众再用一次一字成令,我也不是很介意。”
子祟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血肉里去,有血渍从甲缝间渗出来,仇恨将他吞噬,一双眼比血更加鲜艳,几乎能亮出闪光,他在结界里疯狂发泄,一个又一个骷髅炸在结界上,发出刺耳的凄厉笑声。
知重女道君被这混杂着爆炸声的笑声震得头皮发麻,忍不住生生打了个颤:“神……神君,这……”
看着这结界薄如蝉翼的模样,她十分担心这结界能不能撑住子祟这般凌虐。
湛离却是满不在乎地一笑,又向安安分分盘腿坐在符箓圈里的破虚点了点头,这才道:“放心,这结界是从鬼帝那里偷学的,我被这小小的结界困了七七四十九天动弹不得,自有它的厉害之处。”
他那七七四十九天,除了看子祟受罚,就是净盯着这个结界了,这么些日子下来,竟也研究出了这个结界的结构,成功偷学。
知重女道君却只觉在他眼里看到了某种光亮,这厮……
怎么提起偷学来还挺自豪的呢。
☆、异兽蠃鱼
结果就是湛离真的具有某种天赋。
这个结界把子祟困得死死的,任凭他折腾到精疲力尽,瘫坐在地大口喘气,也撼动不了分毫,而累了一路的知重女道君却早就沉沉睡去,湛离也盘腿而坐,窝在火堆旁闭目小憩,就连破虚,这会也缩成一团,背靠着他,想来也睡着了。
此刻山川寂静万籁俱息,好机会。
穷奇啊……
既然来此一趟,若不把穷奇领出来遛遛,岂不白来?
他将手背到身后去,煞气一点点渗进尘泥,既然从上面攻不破,那就从地底下手吧!
对于放出穷奇这一点,他没有一点悔意。
他就是这世间一切的罪大恶极,他就是天生反骨,他就是迫切的希望毁灭,越是干净,越要弄脏,越是圆满,越要破坏,他迫不及待地想杀人,想杀湛离,想把这整个人间都染成血海。
……他甚至连自己,都想毁灭。
他小心翼翼,一点点把煞气渗进地底,尽可能不惊动阖着眼睛的湛离,探知着地底,企图直接找到被封印的穷奇,然而……
“别以为我没防着你。”
湛离压低声,以免惊醒累惨了的知重女道君,睁开眼瞥了他一眼,微微压低了眼睫的丹凤眼透出狐狸一般的慵懒,唇角似勾非勾,“再闹下去,明早也别想出来。”
子祟贼心不死,眯了眯眼,煞气暴涨倏忽扩大,迅速往地底渗透,一直到极深极深的地方,才触及到结界的隐藏的边界,被弹了回来。
他这才冷哼了一声,眼底的杀欲没有因精疲力尽而消弭,只是怀抱着一种深切的仇恨而不愿与他交流。
湛离便又温温和和一笑,抬头见星辰万千,汇聚成一条璀璨星河,初春的风含冰带霜,吹得后背发凉,便缩了缩,拿了毡布小心翼翼给知重女道君盖上,这才挪到了结界旁,紧挨着子祟复又坐下,轻叹了口气。
“子祟,再等等。再等等,我就跟你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但现在不行。”
“那你在等什么?”
他侧过头,眨了眨眼,眉眼依然温柔不负,笑道:“劫。等渡劫那天。”
子祟猛然凑上前去,双瞳闪出猩红的光芒,咧出那颗白森森的虎牙来:“你就这么怕死吗?你就这么想长生不老得道飞升?”
“是。我不想死,我想位列仙班,想接任春分,想活久一点,想把余生岁月奉献给人间,”他说着又侧过头,忽然笑了,“子祟,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这个人间,喜欢众生,喜欢万物,喜欢活着。”
子祟又紧紧攥起了手,为了压制住暴起的欲望,而浑身战栗。
他们不一样。
他是光明优秀的准神,而自己,是低劣不堪的煞童。
所以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而自己生来就是为了破坏和毁灭,因为他们俩,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而他现在,正在企图自欺欺人,用泥污染一朵白云。
只是,这朵高高在上飘然欲仙的雪白云朵,也曾温柔向他说道:“子祟,要渡劫,就得学会感情,情之一字,我也不甚明了,但我愿意跟你一起去学。”
他说——“子祟,我在努力去爱你。”
若每个人的内心都宛如芥子纳须弥,那么子祟心里那座须弥山,就是一片蔓延千里的干涸赤土,寸草不生,空无一人,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活物,是一片刻骨至深的荒芜和孤独。
直到这个青锻白衣的神明,温柔地对他说——
“我在努力去爱你”。
他只觉心下发痒,有什么东西细细密密,从血肉里往外钻,迅速蔓延开来,纠缠着生长成一片希望——他心里长了草,开了花,湛离这个名字,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长夜寂寂,柴火堆里突然“噼啪”一声,离得最近的破虚被惊醒,茫然四顾,愣愣轻唤了一声“神君”。
湛离回过神来,没再多说,向破虚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睡,破虚哪里还敢,他只好压低声交代了一句“明早放你出来”,便又回到刚刚知重女道君身边不远处的地方,继续闭目小阖。
子祟从心下的繁花似锦回过神,冷冷瞥了破虚一眼,杀欲不退。
破虚打了个颤,寒风顺着他的脊梁,往上攀爬,冷得仿佛胸腔里都结了冰。
第二天一早。
知重女道君安然睡了一宿,终于恢复过来,大大伸了个懒腰,发现身上盖着湛离的毡布,有些不好意思:“神君早?”
湛离睁开眼,依然精神奕奕,笑着站起身来:“走吧,我们上山去。”
她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白衣飘飘之下优雅非常,下意识把毡布叠好了,见湛离将子祟放了出来,便也收回符箓把破虚放了。
“走吧。”
子祟瞥了一眼,见破虚像只鸵鸟似的沉默着跟在知重身后不远处,还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带着些许嘲讽嗤笑了一声:“走?上神这是已经有了计策?还是……单纯打算上山掘地三尺?”
gu903();湛离回头轻笑了一声:“邽山的山神没有记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祭祀,穷奇又被封印了,破虚也不知道具体地点,既然如此,只能找另一只异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