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沈听眠在窗台边看到李牧泽,打开窗户对他遥遥地笑:“牧泽。”
李牧泽没有听到,站在楼下等待他,直到他一连叫了好几声,才抬起头看他。
李牧泽今天穿的很厚,还戴着口罩和帽子,眼睛在阴影里眯起来,好像在笑。他扬起手,温柔地舒展着手指,在跟他打招呼。
他是沈听眠一天的好心情。
沈听眠抱着两袋热牛奶下来,李牧泽上前去拉他的手:“早上好。”
“早上好,”沈听眠把牛奶放到他手里,注意的是别的事情,他摸了下他的额头:“你发烧了?”
“没有,一点小感冒。”李牧泽撑了下口罩,“没多大事。”
郑文英在后面出来,拿着大包小包,看着李牧泽说:“哎呀,这孩子,脸色这么难看,生病了吧。”
李牧泽跟郑文英说:“阿姨好。”
沈听眠上下看着他,更加担忧:“你要不请假吧。”
李牧泽低声回答:“不用,小事。”
“我自己也可以。”
“不是为你,”他咳嗽着,摇头拒绝,“高三了,不想请假。”
郑文英听到了后半句,直感叹:“太辛苦了。”
沈听眠心想,你也就骗得过我妈。
大概是有李牧泽在,郑文英破天荒舍得叫出租车,她坐在前面,他俩坐在后面。听着郑文英和司机在侃大山,沈听眠靠在李牧泽身上,咬耳朵:“你是不是以后要我没你不行啊?”
李牧泽把黑色的棒球帽摘下来,戴在他头上,在口罩后面闷声说:“不是。”
他这句话里有很多分量,但他选择用最沉稳的语气讲出来。
沈听眠见他很拘谨,似乎话里有话,却不说透,就偷偷摸摸去牵他的手:“我有点开心。”
李牧泽伸手把他帽子扶正:“为什么?”
“又可以一起去学校了。”沈听眠对他微微笑,“看看我同桌,真帅。”
李牧泽没接话,皱着眉说:“你不要进教室,办完手续就赶紧走。”
说着,他又从兜里找出来个黑口罩,仔细给沈听眠戴好了。
沈听眠任由他做这些,垂着眼睛闷声说:“牧泽,你好难哄。”
“不要你哄,”李牧泽在他小耳朵上捏了捏,低声说,“你自己也不注意,这样还有点安全感。”
“看也没事,最后一次了。”沈听眠眼睛里又恢复些神采,对他说,“我妈同意我去你家玩了,过几天我就去。”
“行,”李牧泽眼里有了笑意,“来吧。”
“听说你们下午有半天假期?”
“嗯,最近假放的乱七八糟……”
说着说着,李牧泽咳嗽两声,见沈听眠很紧张,便扯了下口罩无奈解释:“真没多大点事儿,就是怕传染给你,不然我都不兴得戴这个。”
到了学校后,郑文英在下车时回头看了眼,吓了一跳:“沈听眠,你怎么回事?搞得和要去打架一样!”
李牧泽听到这话笑了:“不会的,阿姨,他……”
他不知道想起什么,低声说:“他这么乖。”
校园跨进他眼里的那一瞬间,沈听眠有在想:
这是,学校。
是他不得不来的,好的,不好的地方。
他随着蜂拥而至的学生一同进入校门,看着他们穿着校服,聊着日常,或是闷头在走,一言不发,总能从他们的神情中读出些情绪,他甚至可以和每一种读出来的负面情绪的拥有者感同身受。
高中生活对他来说,意味着屈辱、伤痛和不快,即使他收获了知识,遇见了爱人,结实了挚友,他以后也不会希望重返这里。他不喜欢他的高中生活,它终将过去,但他永久不会喜欢它。因为那意味着再多收获也无法抚慰的痛苦,意味着独自背负的羞耻和不堪,意味着很多个零点零七分的夜晚,他站在六层的窗口,看着离他很远的地面,肉身告诉灵魂:
“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了。”
他还有一个高三要念,但是在他和李牧泽一同踏入这里的时候,他看着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在这一刻骤然感到——过去了。
高中生活已经彻底过去了。
他不能违心地去美化苦难,只是寡淡的血在他皮肤的纹路里干枯,他依稀嗅到了香烟和酒的味道,谁也不知道比起糖果和牛奶的香甜,他究竟会更依恋哪个。
沈听眠和李牧泽道别了,他与母亲去办理手续。
这并没有多复杂,老班昨天和他们通过电话,今天很早就来了,他先去教室看了圈,然后来找办公室找他们。
沈听眠在这次并没有感到局促不安,他最近都在一种莫名的喜悦和兴奋里,好像突然找到了状态重拾了信心,他真正感觉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于是他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往外张望着,对楼道里嘈杂的读书声感到好奇和怀念。
虽然如果冷静下来,他并不会知道这次能持续多久。
班主任来了以后,跟郑文英多说了几句。
他不同于沈听眠过去熟知的样子,不再那样严肃、不拘言笑,而是很诚恳地说:“学校里有规定,不能总让学生请假,每个班的请假名额很少,如果超过了划定的范畴,老师就要受到批评。因为之前确实有很多学生无病生假,我们也很难做。”
沈听眠当时在弯腰签字,听到这话,抬起头来,而班主任和他对视,带着讪讪的笑。
“嗯,”他下意识笑起来,温柔地说,“我知道的,老师,我没有怪过您。”
郑文英惊讶地看着他,皱了下眉。大人们对于孩子通常会感到无奈,有心无心的错误在他们看来都不应当过快就原谅,即使在心里已经原谅,表面上也要有所克制,善良不是这么用的。
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对于学校,她自始至终都很不满。
办完手续后,老班把他们送到楼下。沈听眠和两个大人一起走在早读声满满的教学楼里,走廊里空无一人,每个教室的前后门都开着,他可以看到学生在里面做什么,而自己暂时不用做那些事了,这让他忽然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班主任温和地对他笑着:“沈听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沈听眠在这种笑容里触动很深,郑文英道谢后,就拉着他走了,沈听眠走在阳光斑驳的小道上,骤然生出了不舍,那份由于被积压太久,不肯拿出来的不舍,此时全部冒了出来。这份不舍是仁慈的、软弱的,存在的时长超出了他的预料。于是当他回到家后——而母亲去了超市,在这段可怕的独处时间里,沈听眠变得不那么冷静了,他不知怎么,再也无法习惯性去压抑住这份触动,他很想见见自己的朋友,用崭新的面貌拥抱他们,他觉得自己变好了,他可以和朋友共享快乐,最主要的是,他觉得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
他现在就很想见见赵琛。
这次沈听眠没再犹豫,又独自去了白驹高中。
那时白驹高中上午的课程已经快要结束了。
李牧泽拿着几本书正在人流中往办公室走,他每天都会找老师请教问题。他匆匆走过窗户,往外看了眼,走神想着,沈听眠应该已经到家了,下午空出来的半天假期,他打算去找他一同学习。
然后他往右瞥去,竟看到晃眼的影子。
是沈听眠。
他步伐错乱,节奏被短暂打破,随后加速朝沈听眠走去。沈听眠还戴着他的帽子和口罩,一身便服在身穿校服的学生里,的确惹人注目。
李牧泽开门见山:“你还没办完?”
沈听眠也朝他走来,李牧泽给他带来了很强的冲击力,于是他堪堪地答:“办完了,我……我随便逛逛。”
李牧泽站定在他身边,眼神凌厉:“有什么可逛的,办完了就回去。”
“你要去问题吗?”沈听眠扫了眼他手里的书,驴唇不对马嘴地答,“你去吧,等会儿你结束了我们一起去吃饭。”
李牧泽微微蹙眉:“你找我的?”
沈听眠犹豫了会儿,不想跟他撒谎,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答道:“我想找赵琛聊聊天。”
“不要。”
李牧泽迅速否决了,他脸色不太好看,又强调了一遍:“别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去看他们,不要理。”
“牧泽,”沈听眠觉得他太严肃,笑着说,“不要这样吧,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我总要和人说话的呀。”
“以后可以,现在不行,”李牧泽语气坚决,不由分说,“你现在最多算有点好的迹象,绝对不是好了,不要放松警惕,忍一忍等病全好了,到时候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
沈听眠还要再说,李牧泽却直接占据了他说话的空间,大概是时间紧迫,他着急在有限的时间里去找老师,也有可能是此时的环境太嘈杂,他感觉到不安,这还是他头次用如此犀利的语气和沈听眠说话:“你现在有些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但是咱们以前就知道,情绪反复是很常见的事,不好的时候不能太消极,好了也不能这么兴奋,你现在一点儿也不冷静。”
沈听眠沉默了会儿,耸耸肩:“我只是想和朋友聊聊天。”
李牧泽没说话了,他抱着胸,看看沈听眠,又看看别处,皱着眉毛,似乎也在犹豫和困惑。
“对朋友要真诚,”沈听眠忽然小声说,“不要怕受伤,不是吗?”
李牧泽愣了下,最终只能无奈地说:“好吧。”
沈听眠开心了,他的眼睛笑到眯起来:“好嘛,牧泽,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就是和朋友说说话,没什么的。”
李牧泽面色有所缓和,似乎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他往办公室看了眼,说:“那你去吧,等会儿在操场前面的小道等我,我完事儿就去找你。”
看沈听眠的头点的跟拨浪鼓似的,他忍不住敲了下沈听眠的脑袋,啰嗦道:“好了伤疤忘了疼,别人一流露一点善意,你就把之前吃过的苦全忘了,我看你是要多疼几次才长记性。”
沈听眠在口罩后面笑了笑:“哪有那么夸张,你是霸王龙吗?”
李牧泽抬起手:“嗯?”
沈听眠不觉得他会打自己,笑着装模作样往后退,连连说道:“好了,牧泽,你快去吧,等会儿我请你吃烤肠。”
“行,”李牧泽也笑了下,他往办公室走去,中途又扭头看了眼沈听眠,“记得等我啊,别乱跑。”
“嗯,不会乱跑!”
第44章16
沈听眠下了楼,在楼口外面等着,看着放学后出来的人群,在里面寻找着赵琛的身影。
人太多,他看花了眼,却没想到被人忽然拍了一下肩膀,赵琛惊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沈听眠?真是你!他们说你来了,我还不信。”
这可能就是缘分,太惊喜了,沈听眠的眼前瞬间山明水净。
他由衷地对他笑了下,甚至还拉下些口罩,兴奋热络地说:“正找你呢!咱俩好一阵没见了吧?”
他们在校园里随便走了走,午后,高三学生迎来了短暂的半天假期,学校里很快就没什么人了。空荡荡的校园,让沈听眠产生一种毕业后的落寞错觉,然而此时不是夏天,而是冬天,他们离开了校园,也还会再回来,只有他,不会再回到白驹高中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毕业典礼,赵琛来陪他说最后的话。
“下午怎么安排?”沈听眠问赵琛。
“不安排……睡觉!”赵琛待他如往常,一闲聊就自然而然开始抱怨,“太困了,每天课间趴桌子上睡,要是没人叫我我一天都不抬头。”
赵琛很贴心地没有提及以前的事情,而是跟他说:“你看上去好了很多……”
他的眼神扫过沈听眠有些不自然的腿脚,继续说:“刚看到你,我感觉你除了瘦点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沈听眠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聊,他主动解释了自己后知后觉感到愧疚的事情:“我一直没看QQ。”
赵琛摸了下后颈:“嗐。”
像是有所触动,赵琛忽然说:
“其实我以前也有段时间老想死,但我看了一个电影,挺治愈的,看了好几遍,然后我就慢慢不想死了。这电影你也去看看,叫什么来着……我感觉你看了可能就不那么想死了。”
沈听眠心跳停了半拍,这次他尽可能的放松,没有像以前那样习惯性敷衍过去,而是决定对不理解他的朋友坦诚。
“不是。”
他心平气和地真诚说道:
“你说的那些是抑郁情绪,能够靠和别人沟通,看几个电影,听几首歌,吃点好吃的东西缓解过来的,都是抑郁情绪。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你们推荐的那些美食也好,歌曲也罢,我吃了听了都没有一丁点感觉。我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去心理医生那里听他说几次,就慢慢可以‘想开’,如获新生。我这种病是要去精神科或神经科接受治疗的,得吃药,还有做其他的物理治疗。”
“我知道,我明白。”赵琛很快回答他,“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我能理解,但是我们的陪伴会帮助你活下去。”
原来冬天这么快就到了啊,风原来这么凉,打在身上,快要把沈听眠撂倒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太激动,也不能太冷静,他要合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沈听眠安静地看着他,很久以后说:“我不是心理问题,我是生病了。”
“你不是要看心理医生吗?”
赵琛随口说道,直直看着沈听眠,表情好像在说,看心理医生,就说明你是心理问题,你需要用聊天来康复。
他脸上的表情,是沈听眠那么熟悉的,残忍的天真。他知道自己不该延伸出那么多意思的,但他想起来吃的那些药,想起来他电疗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荒谬,病人在康复过后,还需要为伤痛证言,他好像站在法庭上,必须向法官陈述自己被害的过程,还要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能证明伤痛的真实性。
沈听眠觉得自己的声音好稳,但他不像是自己了:“那是辅助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