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TXT全集下载_15(2 / 2)

向死而生 客兮 4843 字 2023-09-06

另一方面,他知道现在郑文英对自己有求必应。包括母亲在内,所有人的亏欠也好,关心也罢,说到底在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无所谓了,跟他无关了。

在过去他尝试过告诉一些人,他想死,而那些人质疑他这么说的目的,事实上他们是对的,他这么说时,的确不敢死,可他渴望得到些什么,因为他有预感,如果没有人阻止他,帮助他,那么他迟早会有这么做的勇气。可悲的地方就在于此,当他想要得到关心和帮助的时候,他并没有拿生命做赌注的勇气。

母亲仍然不能理解这个病,并且羞耻于讨论这件事。当有亲戚来看望他时,母亲总会说,他是失足坠楼,而不会说是因为抑郁症。之前他在厨房听到的对话,当事人也一律来过场子看看他,郑文英只是沉默着,礼貌地谢过,闭口不提儿子坠楼的真正原因。

但除此之外,她非常卑微。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每天对沈听眠嘘寒问暖,还总是对沈听眠的反应很敏感,经常紧张地问他:“你头晕吗?还是想吐?”

她甚至告诉他:“你不愿意上学,就不去上学,妈妈可以养你一辈子。”

令沈听眠惊讶的是,郑文英那天还带来了一个男人,刻意在他面前和那个人做出亲昵的动作,过后等那人出去倒水,她还焦虑地问他:“你喜不喜欢这个叔叔?”

“可以了,”沈听眠在那晚对郑文英说,“可以了,你不要再做这些事了。”

郑文英坐都坐不住,她看上去很紧张,答应了以后连忙说:“妈妈以后不做了,你不要不高兴。”

这样又是什么呢?

沈听眠已经看不得郑文英做这些,他不知道以前的自己获得这些会不会好受,这些他过去咬牙切齿幻想的场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让他感到痛快、淋漓尽致,更多的是无力。

薛医生给沈听眠换了四次药,他对待沈听眠的态度格外不同,当周围人都在惶恐,生怕沈听眠“想不开”的时候,他则毫不顾忌地批评了他,说他:“你算不听医生话的人里命最大的一个。”

而后来,沈听眠住院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每天被逼着治疗,情况有所好转,除了郑文英之外的人也慢慢松了一口气,却依然不敢再提跳楼的事,而薛医生则笑眯眯地恢复成沈听眠之前认识的样子,并不芥蒂提起那件事:“这个药可得好好吃,不吃的话,你又想跳楼了。”

他语气轻松,就好像对得抑郁症这件事已经司空见惯:“现在的患者岁数越来越小了,前两天,就前两天。”

他比划着:“这么小的孩子,就有抑郁症了。”

沈听眠对薛医生愿意多说一些,他甚至会笑。

薛医生每次都问他:“最近怎么样?”

他会诚实地告诉薛医生吃药的感受,以及自己心里的想法。薛医生总是微笑着听他讲话,不时还会做出有些夸张的表情,他笑起来很符合沈听眠对于圣诞老公公的想象。

“你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好,”薛医生在某天告诉他,“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好好治疗你的抑郁症了。”

他说:“不要太害怕,抑郁症已经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不是吗?”

沈听眠听到这话,由衷地笑了一声。

沈听眠每天坐在床边,看着外面小公园的长椅,那里很空。

郑文英在他身后削苹果,她跟沈听眠依旧没有太多交谈,很多时候,她感受到沈听眠不喜欢她的问候和关怀,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已经很久没有开店了,郑文英每天都会焦虑地计算着生计,她还是时不时会在沈听眠注意不到的时候抹抹眼泪,就在今天,薛医生找到她说,要给沈听眠安排做无抽。

“什么叫无抽?”

“就是无抽搐电休克治疗。”

郑文英听完就呆了,要电击呀!

薛医生看出她的顾虑,跟她解释:“很多人做无抽,我们这边一天都不歇,从早上排到晚上,不用担心,是正常的治疗。”

“为什么要做这个呢?”郑文英不安地问,“他不是已经吃药了吗,我看他好很多了,也不吵着要去死了。”

“药物的治疗效果并不明显,”薛医生耐心地和她解释,“抑郁症不能靠眼去看的,就凭眼睛去判断,那天下没有得抑郁症的人。”

在郑文英的世界里,抑郁症已经是天方夜谭,只是沈听眠跳楼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才不得不接受这个概念,尽管她依旧不理解。而如今,无抽在她的理解则更为可怕,这就是电击,电击了以后人还能要吗?她想起来以前村里疯了的脏小孩,痴痴呆呆在街口晃悠,是人们口中的“智障”,流着口水,唇齿不清,智力低下。

郑文英不肯了,她坚决不同意,不管薛医生如何说,她都绝对不允许这么做。

沈听眠在他们交流的时候,毫无反应,在薛医生走了以后,郑文英气喘吁吁地看着沈听眠,沈听眠也看着她。

“没关系,妈妈。”沈听眠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地说,“我也不想做。”

然后他转过身,坐在窗边去看外面的风景,过去他不这样,只是隔得很远,在病床上远远看着那个黑点。而如今,那个人不来了,他也没有什么需要再顾忌的。

郑文英看出了这个反常,却把这一点理解成了危险的信号。

沈听眠如今已经可以下床行走,医生说他一辈子都不能再做激烈的运动,并且走路会有一点跛脚。郑文英害怕极了,她痛苦地做着定夺,勉强同意了薛医生的提议。

沈听眠知道自己明天要去做MECT了,仍旧没什么反应,被怎么安排,怎么治疗,好像怎么样都可以。

这一天他仍旧坐在窗边,郑文英出去接水,临走前把门锁上了,不许他出去。郑文英的办法很笨,在门口栓了个大锁。屋内的利器也早就被她收走,她是如此谨慎,又如此心酸。

独处的时候,沈听眠会允许自己想一想李牧泽。

他并没有看过李牧泽给自己发的消息,猜测最后一次消息或许是“你赢了”“我放弃了”之类的话,这没能给他带来什么,他认命了,在这几日的治疗过程中,他被迫处于一种令他人心安的状态里,随他们怎么折腾吧。

夏天真的过去了,有的树叶都黄了,而沈听眠的记忆还迟钝地停留在很久之前的某个黄昏。

很蓝很蓝的天上,悬着一颗彤彤的红太阳。

沈听眠慢慢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窗外突然冒出来个脑袋尖。

他平静地看着那个圆圆的脑袋,看着它移动,贴着墙往前走,然后慢慢地,脑袋的主人站了起来,鬼鬼祟祟地捂着半边脸往里面看。

沈听眠:“……”

李牧泽:“……”

李牧泽似乎是打算悄悄摸到窗边往里面看一眼,没想到正撞上主人的脸,愣了足足三秒,才低声骂了句脏话。沈听眠打量着他,李牧泽好像距离上次见面又长大了,他在这个瞬间是想对他笑一笑的,只是他没有这么做。

李牧泽挠着头,万分纠结地敲敲窗户,小心翼翼且可怜巴巴在对嘴型:“打开吧。”

沈听眠的手没有劲儿,他推了半天,才把窗户推开,冷风灌进屋内,他在日光中眯着眼睛:“你来干什么?”

“我,”李牧泽已是好久没有和他说话,光顾着盯着他的脸看,心疼不已地问,“你是不是瘦了?”

沈听眠不知道自己瘦了没有,但他看出来李牧泽黑了些,似乎还长高了点。他闷了会儿,问他:“你是不是穿了增高鞋垫?”

“……啊?”

李牧泽懵懵地低下头看,又抬起头:“没有啊!”

“嗯,”沈听眠抬起胳膊,挡了下眼前的光,“我知道了。”

李牧泽完全站到他面前,替他遮住刺痛的阳光,有些焦急地说:“你是不是没看我给你发的消息啊?”

“没有。”

沈听眠倒也诚实。

“我猜也是,”李牧泽悻悻地说,来不及沮丧,便又委屈地解释,“我这几天……我妈把我送去夏令营了,我不想去,她非让我去,她嫌我老来烦你。”

沈听眠认真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听你妈的?”

李牧泽摸了摸鼻子,憋了半天,仓促笑着说:“你这话听起来好像骂人啊。”

沈听眠没有在开玩笑,他就用那种眼神看着李牧泽,让李牧泽的笑容完全垮了。

于是李牧泽不再笑了,他慢慢沉静下来,安静地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像是做错了事又不服软的孩子。

这么近的距离,李牧泽本想好好看看沈听眠,但一上来就是这么不愉快的开场,让他不自在起来,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沈听眠此时的不自然。

空气对于沈听眠来说不够用,他胸口起伏着,看着李牧泽不真切的身影,会觉得这好像就是一场梦。

白色的住院楼,绿荫洒下来的小窗口。

李牧泽抬眼看了沈听眠两下,抿着嘴巴,从兜里拿出来两朵小花,放在窗口上。

这一刻在他被碾碎的天真里上演过无数次,他把夏天最后剩下的花送给了沈听眠。

沈听眠不会要的,他都没有看一眼。

他的世界已经很小了,他觉得自己以后只会活在白色里。

李牧泽却不这样认为,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眨着眼睛:“你最近怎么样?眠眠,你快出院了吗?”

沈听眠不解风情:“你应该想自己怎么考上好大学,而不是想我出不出院。”

他看着李牧泽顿了顿,又露出那种不知道该如何说话的表情。

沈听眠不觉得自己还会因为这种事哭了,他已经习惯于在这种自作自受的心疼里生存。无论这种循环再来几次,只要他还活着,所有有李牧泽的夏天都只会是一张张旧照片。

人间的李牧泽是生动的,不会生气的:“你又这样了。”

他像不会告状的小孩子,怯怯懦懦地说:“你可以在我面前很痛苦,也可以很软弱,我会相信的。”

沈听眠有短暂的凝固,李牧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睛黑亮。

他日夜呼唤的神明或许真实存在,只是爱情在云间起伏,被日光灼烧,还是化为了灰烬。

李牧泽渐渐有些绝望,他靠在窗户上,眼神焦急,幼稚地说:“我不去上学了,我以后每天都来陪你。”

沈听眠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断然拒绝:“你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再做这些事情。”

李牧泽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很快回答:“我不。”

沈听眠耐心地跟他讲:“你已经高三了,要好好学习,你以前答应过我,不放弃的。”

李牧泽后悔了:“我不。”

沈听眠半天没说话,他看向窗外,看着小孩子们追逐嬉闹,世间万物都在正常运转,而李牧泽背对着那些灿烂,看向阴暗处的自己,他尝试着再度开口:“牧泽。”

只叫了他的名字,沈听眠就红了眼睛。

他自打住院后就没有再主动哭过了,一想到可能又要回到这种熟悉得令他癫狂的样子,他便皱起眉毛,用力到脖子泛红:“你能不能不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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