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琳沉默地注视着他,踌躇半晌,抬指按平那一丁点突兀,随后松开手,再也不和燕还生有一丁一点的接触。
燕还生低垂着头,唇畔却含笑。柔顺的乌发、修长的脖颈、挺直的脊背,和他身上惹眼的殷红的衣衫,他依然从容如常,风轻云淡得和封琳记忆中那个封琅几无二样。
假如他还是那个贵公子封琅,那他一定可以不因飞升云端而轻浮,不因陷身泥沼而肮脏。
可他偏偏成了燕还生。
他混迹云都,劣迹斑斑,满嘴都是封琳最擅长也最痛恨的谎话。
他一点也不像封琅。
封琳问:“你来百撷娇,为何不向我报备。”
“以为这种事是个人自由。”燕还生好脾气地笑笑,低声道,“这次知道错了,下次改正。”
封琳冷笑:“自由?你也配有自由?”
燕还生摇摇头,柔声说:“属下一无所有,何谈自由,还请主上责罚。”
“你以前不喜欢男人。”
燕还生平静道:“属下不记得以前的事。”
封琳俯视着他,寒声回应:“你在质疑我?”
燕还生停顿片刻,笑容一丝不少:“不,也许是属下曾经骗了您。”
“骗我?”封琳难得真心实意地笑了,只是这抹笑显得格外讽刺,“你骗我很正常,但你以前不会骗我。”
燕还生不置可否。
封琳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训他什么,却听几声叩门的声响,侍从在门外道:“主上,封珏小姐的信送到。”
燕还生眼波微动,封琳不曾留意,只说:“留后再议。”
燕还生试探着问:“封珏小姐?”
“......”封琳平静地看他一眼,“你逾矩了。”
燕还生再度垂下头,不发一言。
这时闻竹觅才终于姗姗来迟,仿佛看不见房中两人难看的脸色,端着一碗药羹,言笑晏晏地推门而入。
封琳问:“我让你替我看着人,你就放他来百撷娇?”
“百撷娇也是我们的地界,来百撷娇不照样是替你看着?”闻竹觅把药羹递给燕还生,含笑道,“不过燕公子的药我是记着的,封少侠着什么急。”
封琳又问:“他吃了多久药膳了?”
闻竹觅:“你上次带来的材料都快吃完了,不消半个月,燕公子的内力就会数倍胜于往常。”
“......你们欢喜宗的旁门左道倒是不少,也没见你把自己的毛病给治好。”
闻竹觅低眉轻笑,看着燕还生顺从地吃完药羹,应道:“我对武学没有兴趣,姐姐喜欢就好。而且燕公子的运气,大多还是来自你给了他浮屠......”
封琳寒声打断:“他自己的造化。”
闻竹觅应声颔首:“正是。”
燕还生把碗放在一边,依然缄默不言,闻竹觅又问:“到时候你要带他走?”
封琳说:“再议。”他站起身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你还记得你从前学的剑法吗?”
燕还生道:“不学剑。”
“......不学剑,你还能学什么?”
燕还生望向房中一把横放的七弦古琴,眸光柔和,低声道:“学琴。”
封琳冷笑:“你不说我还忘了问,你和你找的那个小奴才衣服都脱了,在这里学琴?”
“学琴有什么不好,彼时燕公子内力深厚,琴法高明......”闻竹觅顿了顿,避开封琳阴毒的眼神,摆手道,“你们自己商量。”
燕还生道:“想学,就学了。和他无关。”
封琳扭头看向闻竹觅:“那东西叫什么名字?”
闻竹觅反问:“什么东西?”
封琳道:“管不住自己爬出来□□的狗东西。”
闻竹觅不大乐意:“何必拿我的门生撒气。”
封琳勉强压下怒火,命令道:“你这就收拾东西,跟我走。”
燕还生没有动作。
事实上,封琅成为燕还生之后,和他对着干的次数反而比以前多了数倍,封琳不止一次怀疑,究竟是封琅从前藏得深,还是这燕还生当真是壳子里边换了人。
若是以前的封琅,一定会对他言听计从,根本不可能这样冥顽不灵地和他呛声。
闻竹觅忽然道:“封少侠,今晚是月圆夜。”
封琳神色郁郁,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瓷瓶,恶狠狠地拍在桌上,瞪视着跪在地上不言不语的燕还生。
“把药吃了。”
燕还生自嘲一般地嗤笑一声,当着他的面吞下那枚通红的丹药,封琳眼睁睁地看着他喉结滚动,才勉强神色和缓。
闻竹觅道:“那你今晚不可能接他回去了。”
“没有这步计划。”封琳拂袖起身,伸手拉开房门,临走前回过头,眼神阴鸷,“燕还生,你最好知道自己的斤两。”
他走得很决绝,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直到封琳走出百撷娇,走进那片苍茫的雪地,圆月的冷光照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百撷娇上下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进入喧嚣的欢愉。
闻竹觅侧头看向燕还生,好心提醒道:“建议你把那玩意儿吞下去,这件事封少侠没有害你。”
燕还生的舌头压着那枚丹药,问:“他去哪?”
闻竹觅想说封琳其实是女扮男装,一月一次来葵水要去处理一下,但碍于封琳的脾气,只是眨眨眼,转移话题道:“你说你想学琴?”
“嗯。”
闻竹觅想了想,看向房中那把琴,道:“这把琴不错,权当我送你罢,回头替我和封少侠美言几句。”
而他话未说完,燕还生已经脸色煞白,跪在地上的身体突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大滴大滴的汗珠很快从他鬓间滚滚而落,毫不客气地砸在他紧握成拳的手上,沿着暴跳的青筋蜿蜒而下。
那是怎样的疼痛呢,能让人所有斗志都瓦解,刹那间只想自行了断,却连找一把剪刀的力气都提不起,四肢软得似乎不再属于自己,令人痛不欲生,却求死不能。
闻竹觅早就见过封琳这副情形,还有心情取笑:“你看,我就说封少侠这件事上没有害你。”
燕还生说不出话,终于把那枚压在舌下的药丸吞进腹中,隐忍了小半刻钟,终于疼痛渐消。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毒吗?”闻竹觅突然来了兴致,凑过去和他调笑。
燕还生擦掉眼皮上的汗,低声道:“他给我下的毒。”
闻竹觅嗤之以鼻。
燕还生抬起头,复问:“你说送我琴?”
“这把琴其实不算很好,回头着人请个琴匠回来。”闻竹觅受了封琳的好处,连带着和燕还生说话的语气都十分温和,“你对琴的材质有什么要求吗?”
燕还生默然半晌,望向墙角的琴,摇头道:“就要这把。”
“嗯?”闻竹觅觑他一眼,却没多劝,淡道,“也好,将来燕公子成了天下第一琴客,可不要忘了竹觅今日献的殷勤。”
燕还生没有应声,撑着力气走去那把琴前,俯身拨动琴弦,琴声轻淡。
闻竹觅还想说句什么,却听燕还生开口,轻声说:“九弦。”
“嗯?”
燕还生眼也未抬,只是平静地看着那把七弦古琴,淡道:“琴名‘九弦’。”
闻竹觅神色不变,心中暗道,果然是前尘尽忘,孩子都不识数了。
却是这天道为琴,命数是弦,九弦除七弦,余下之二,一琳一琅,至死不得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时间轴是封琅刚刚成为燕还生,靠着浮屠蛊和欢喜宗秘法逐渐恢复内力,沈家一案还没发生的时期。
萧漱华没有依靠浮屠蛊,只是一开始就留了心眼,没有把根基废个彻底,而且常年都在暗中利用欢喜宗秘法维持内力运转和修炼,和燕还生、闻竹觅的根基尽废不太一样。而燕还生是不靠浮屠蛊就根本无法活命,也不可能得到重新习武的机会。
☆、番外二
萧同悲负剑离开时,同悲山上的风雪如旧,漫无边际的雪色之中葬下一具艳丽如初的尸骨,葬下一个时代的风华,葬下此间天地的悲咽,葬下他再也不必回首的二十载前尘。
月华之下,群山孤冢。
这便是一个时代的结局。
孟无悲端着拂尘,眉目平和地立在山脚,他面朝着绵亘的一望无际的白雪,似在为某段不可追思的远去的岁月默哀。
而萧同悲背着剑,和他错肩而过。
“你已经有了去处?”孟无悲的嗓音很哑,像是冷风灌进洞府时破碎的呜声。
萧同悲停下步子,脊背挺直:“为师父报仇。”
孟无悲摇了摇头:“你还差得远。”
归元剑出鞘的刹那,萧同悲的眼眸满盛刺骨的风雪。
他的小荷剑诀已和当年的萧漱华不相上下,足够扫平十三州绝大多数的英雄豪杰,二十载风霜打磨,他远比寻常的剑客更加追求胜负和因果。
山上的岁月枯燥而漫长,他只能和一个疯疯癫癫的萧漱华为伴。
常人艳羡他师出名门,毕竟萧漱华再怎么千古骂名,也不能更改他实力超群的事实。
但萧漱华清醒的时间远比疯癫的时间要少。
他的手筋断了,再也拿不动剑,就连日常生活都需要萧同悲伺候,可萧同悲也是被孟浪惯着长大的人,两人住在山上,萧同悲时常怀疑自己将要被活活饿死。
孟浪说,他是你我的师父,怎么可以违背他呢?
萧同悲不懂。
他生平识字不多,都是孟浪一笔一画教给他,于是所谓的道德仁义他也只是一知半解,既不明白尊师重道,也不懂以德报怨,只能从孟浪留下的只言片语里揣测出孟浪欣赏的君子风骨,可他拼拼凑凑,竟然得出个无果的结局。
但孟无悲不会对他出剑。
孟无悲只消一抬袖,敛藏的剑意便足够和着这漫天的风雪挡住萧同悲的每一剑。
——他们之间仍旧是天堑。
“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凄切的风声里,萧同悲收剑,冷眉冷眼,淡漠道:“要你谢罪。”
孟无悲轻轻颔首:“贫道一直谨记。”
他没有谨记。
萧同悲悄悄想,谨记的是自己,他一直谨记着当年孟无悲踩在他背上时的低语,那句“记住你现在的无力”,他当真耿耿于怀了十三载,一刻都不曾忘记。
孟无悲张了张嘴,话还不及出口,归元剑却已贴着他的拂尘,若非他动作够快,归元剑已经刺穿他的身体也不一定。
孟无悲的神情依然很淡,即便是生死一息的时刻,他也不会动摇半步。
“出剑比去年快了一些。”孟无悲道,“你的小荷剑诀又有了突破。”
萧同悲收剑回鞘,寒声说:“还是不够杀你。”
孟无悲静默片刻,道:“你杀不了贫道。”
他的剑道登峰造极,偌大的天下,早已无一人能动他半根毫毛。
而他多年不再佩剑,因为能逼他出剑的人,都已在日月更替之间悄无声息地消亡,一去经年,尽被无休止的时间磨灭。
许多年前,萧漱华说,高处不胜寒,放他来追,正好免去二人半生孤苦。
但萧漱华没有来。
他也一直在高处,当真成了众人眼里遥不可及的凛寒。
萧同悲道:“你把剑拿上,我不杀无剑之人。”
孟无悲神色平静,淡道:“贫道不会动剑。”
“......偷生之徒。”
孟无悲摇摇头,踏上同悲山的第一块山石,萧同悲说:“你说过任何人不得进入同悲山,违者皆杀。”
孟无悲却没有住步,只是淡淡地扬起手,雪白的拂尘连同着他满鬓的风雪一起化进同悲山巍峨的山色之中,萧同悲目送着他身形渐远,终究没有再次拔剑。
他举步,远离了那个枯朽的落魄的时代。
萧同悲实则自己也不清楚该去何处寻仇,下山之后只能忙于应付来找他寻仇的剑客。
就连坐在茶楼喝口润喉的茶,突然听闻孟无悲飞升,还想多听几句,身后又传来一声暴喝,捎带着长剑出鞘的声音:“萧氏余孽,纳命来!”
萧同悲:“......”
山下果然很热闹。
连山上的野兽都知道趋吉避凶,见了他就绕道走,山下却不如此,他越出名,来找他比试的人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