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死于蛊虫,她死在宋逐波的刀下。
即便他猜错了,至多也不过是追去鬼门关,亲自给宋前辈道歉。
但他还要活着,他要见到孟醒,他要见到封琳。
他已经一事无成,至少要替封珏和宋逐波讨个公道。
等到深夜子时,冯恨晚磨剑霍霍,只等释莲爽约,给他个屠了对方满门的理由,没想到释莲驾着一辆马车如约而至,眉眼恬淡,沉静道:“沈少侠,请。”
冯恨晚的从流剑雪亮无比,映着冷月寒光,杀意毫不掩饰。
释莲却神情自若,接过沈重暄便扬鞭打马,冲冯恨晚微微颔首,道:“小僧告辞。”
马车辘辘地驶过街市,沈重暄一路抱着和尘剑,从扬起的车帘间偷瞥车外的景致。
方向没有错,释莲一直是向着皇宫行进。
——他没有撒谎。
他确实为了褚晚真的心愿,正在违背皇帝的圣旨。
沈重暄摇摇头,抛却脑中的胡思乱想,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宫门守卫的问话。
不多时,释莲停下马车,和宫门处的禁军守卫交谈几句,马车便又畅通无阻地驶进宫中,再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沈重暄一路提心吊胆,这时才恍觉是虚惊一场。
白天在他和冯恨晚看来几乎无懈可击的宫门,竟然这样轻易地就闯了进来,可见释莲地位之高,也难怪敢在天子手下阳奉阴违。
沈重暄终于等到马车行至无人的宫道,心中默数几声,正想翻窗而出,借着轻功直接逃离释莲的掌控,马车却先他一步停下,释莲撩开车帘,含笑道:“沈少侠,从这里开始,小僧陪您走过去。”
“......”沈重暄心中长叹,面上声色不动,沉默地下了马车,任凭释莲缀在他身后,两人一道踩着仿佛永无尽头的宫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沈重暄原本并不打算去见褚晚真,但皇宫格局之大,释莲领着他拐了几个弯道,他就彻底迷路了。
这宫道狭长,且寂静无人,背后仿佛有妖风阵阵,吹得他周身发寒。
孟醒会在哪里?沈重暄暗想,他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沈重暄疑心再这样走下去天都快亮了,释莲却止住脚步,领着他穿进一条岔道,停在一处狭小的墙洞前。
“沈少侠,请进罢。”
沈重暄:“......”
释莲叹了一声,竟还有几分怀念的神色:“殿下小时候最爱玩这个。”
“......”沈重暄觑了一眼宫墙的高度,抗拒道,“也许我可以翻进去。”
释莲未置可否,却退后半步,率先飞上宫墙,点足立于墙上,道:“您过来吧。”
沈重暄对他的幽默接受无能,也随之飞身上墙,两人一道无声落地。
释莲走去宫苑偏殿,抬手敲了敲墙面,须臾之后,宫中果然亮起幽幽的烛火,接着便是褚晚真故作姿态的轻微的鼾声,像是突然惊醒一般,乱语一阵,对侍人说:“你们都去休息罢,本殿不习惯有人伺候。”
几名侍人很快鱼贯而出。褚晚真寝殿的窗户,摇摇晃晃地支开了一道缝。
释莲回过身来,静静地看了沈重暄片刻,行礼道:“无论如何,多谢您和令师这三年对殿下的照拂。”
沈重暄回他一礼,轻悄无声地潜行过去,掀开窗翻身而入,一气呵成。
褚晚真此前粗略算过,她和沈重暄七七八八竟已分别了快一个月,但这时重逢,原先计划的你死我活全都派不上用场了,她只顾着愣愣地发呆,随后眼眶泛红,委屈得随时可以流下泪来。
沈重暄无言哄她,只笑道:“你以前不打鼾。”
“滚。”褚晚真瞪他一眼,“怎么现在才来?前几天死哪去了?”
沈重暄不想耽搁,一言带过自己在宋家的遭遇,只说:“去了宋家,听说这里的事,就连夜回来了。”
褚晚真怒气冲冲,骂道:“狗屁,你是不是杀了宋逐波?——我听人说了,你、你真是不要命,幸好是老娘的好运气分了你一点,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沈重暄眼睫低垂,不想多提这些事,索性顺着她的话头,问:“怎么不分阿醒一点运气?”
“......这,”褚晚真恹恹地一掀眼,“父皇不知发什么病,连我都见不到师父,我一求情,他就骂我。浮屠高手这么多,我还能和他硬来吗?那可是我父皇,指不定他都比我能打呢。”
“他要阿醒做什么?”
“不知道呀,不过他还在查你,还问了我关于你的事——可是你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他就说我有心偏袒你......烦死了,我干嘛偏袒你,我巴不得你早点滚,那样我和师父才清静呢。”
沈重暄睬也不睬她的抱怨,秉着绝不浪费一点时间的理念,接着问:“你见我又是为了什么?”
褚晚真这才低下头,小声道:“你也想救师父吧?”
“废话。”
褚晚真深吸了口气,轻声说:“我还在禁闭期,按理说是不能离开的——所以,你替我留在这里,我去师父那里。”
沈重暄一时没听明白,蹙眉问:“你去做什么?”
“去等。”褚晚真咬唇道,“我让释莲引父皇过去,父皇就会知道我非师父不嫁......只要师父成了驸马......”
沈重暄寒声打断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不可能。”
褚晚真一怔:“嗯?”
“我不可能帮你做这种事。”沈重暄道,“你帮我混进宫,我要感谢你,但你的计划不可行。师妹殿下,你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褚晚真顿时明白他的意图,惊道:“你疯了?你想带师父走?!”
“不然把他留在这里给你当驸马吗?”
“你这是在挑衅君威——从来没有人能在浮屠的眼皮子底下带走宫里的人,萧同悲也不行!”褚晚真急切地阻止他,“一旦败露,我也保不住你!甚至到那时候,你还会拖累师父......你、你真是不想活了!”
沈重暄故作平静道:“释莲带我来的路上我都看过了,没有遇上禁军。”
“那是因为浮屠无处不在,释莲是浮屠的人,浮屠当然会放行。”
“......”沈重暄抱着剑,坚持道,“让阿醒坚称是被我迷晕之后强行带走,就不会连累他了。”
褚晚真恨不得扇他一巴掌:“那你呢?”
沈重暄这时也不过一介十七岁的小少年,再怎么沉稳也是头一次和皇帝作对,哪里可能想出什么万全之策,左思右想也只憋出一句:“听天由命。”
“你就是有病!按照我的办法去做,即便不成功,父皇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你若是不成功,那就得丢了命!”
沈重暄当然知道自己的计划漏洞百出,但他更无法接受褚晚真的说法,一时口不择言地反问:“我还没问你,阿醒怎么会进宫?”
褚晚真原本还想骂他,一听这句,立时歇了大半,自责道:“......是我错了。”
“嗤,我就知道。”沈重暄冷笑一声,却没多骂她,只说,“师妹殿下,你真的希望通过你的地位和特权逼迫阿醒成为驸马吗?”
“你早该认真想想了,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武功,是江湖,是阿醒,还是别的?”
褚晚真臊得面色发红,下意识地和他斗嘴:“你说我倒是厉害,你自己想过了吗?”
沈重暄注视着她,反应和她料想的截然不同。
沈重暄噙着一抹极轻极淡的笑,目光柔和,又暗藏锋芒:“想过了。”
他说得很笃定,褚晚真下意识看他,听见他说:“我想要阿醒。”
我本一无所有,难得有一人可留。
褚晚真被他这一句骇得半晌反应不过来:“......你说你想要什么?”
沈重暄合上眼,轻声道:“我渴望阿醒,胜于生命。”
作者有话要说:设定里元元应该是个文化人,奈何我不是,就让他土到极致吧!
这章算过渡章,也算师妹殿下的觉醒之夜(?)
孟醒,一个看似活在主角栏,实则活在徒弟们的梦里的男人。
☆、127
褚晚真记得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此子欠骂,但她张了张嘴,好半天都没发出声。
她分明有话想说,想骂他居心叵测、骂他自私自利,可等她对上沈重暄那双坚定的眼,又发现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沈重暄已然做了决定,即使这个决定与绝大多数人的希望背道而驰,这依然是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决定。
最温和的人往往最不容质疑,她几乎从未说服过沈重暄,当时如此,时时如此,今时也是如此。
直到沈重暄即将离开时,褚晚真依然无话可说。
“阿醒关在哪?”
褚晚真沉默许久,咬牙切齿地回道:“本殿足不出宫,怎么会知道师父在哪,况且养心殿离这儿可远了。”
沈重暄回过头,冲她眨眨眼,眸中盛满笑意:“你不祝我顺利吗?”
褚晚真闷声说:“祝你去断头台的路上一路顺风。”
“如果你帮我把释莲引开,我可以记你一功。”
褚晚真恨恨地握拳,不满道:“我呸,才不稀罕。”随后她顿了顿,像个无处发泄脾气的小孩儿,恼怒地翻了个白眼,却缓缓地步去窗边,敲敲木制的窗棂,释莲静默无声地出现在窗边,褚晚真说,“释莲,本殿饿了。”
释莲:“......”但他对褚晚真向来颇多耐心,含笑道,“殿下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侍人去御膳房,小僧此时不宜露面。”
褚晚真咂咂嘴,抱怨道:“你也觉得本殿这个借口很假?”
“......小僧相信您。”
褚晚真垂头丧气地摆摆手,叹道:“好啦,本殿连撒谎都不会,你也尽管嘲笑好啦。”
释莲静静地看着她,却听褚晚真问:“释莲,沈重暄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释莲行了一记礼,笑着反问:“这也是为了给沈少侠拖延时间吗?”
如他所言,这时的沈重暄早已一路潜行,直奔养心殿去也。
“一半一半吧。”褚晚真懒懒散散地伏在窗边,“......他比以前温柔了。”
释莲摇头说:“殿下,小僧现在该去捉他回来了。”
“释莲,”褚晚真道,“我怕他死,我怕师父伤心,我怕到头来物是人非,我怕我们三个人形同陌路。”
释莲不语,抬眼和她对望,又听褚晚真问:“我这样想,是对的吗?”
“殿下,小僧今夜带他入宫,此时在这里和您交谈,都是不对的。”
褚晚真轻笑一声,颔首道:“但你还是做了。”
释莲踌躇片刻,低声说:“殿下,养心殿那边时刻有禁军把守,他不可能成功。”
“本殿猜到了。那是他的问题,”褚晚真笑容明艳,翻窗而出,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但你得留在这里。”
她的手里握着一把长长的剑,银光一闪,长剑宛如流星坠地一般直直刺来,释莲转身回避,行礼道:“殿下这是何意?”
褚晚真仗剑,看也没看闻声赶来的侍人,兀自长身玉立,眉眼弯弯,一双杏眸中微光盈盈。
“——禅师,请赐教。”
沈重暄一路披星疾行,凛凛的夜风扑面生寒,他默背着褚晚真所说的路线,在几乎生得一般无二的重重宫墙之间横冲直撞,亏得他轻功过人,接连躲过了几次巡逻的禁军,幸得褚晚真备受恩宠,寝殿离养心殿算不得远,沈重暄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岔路,但总算是在筋疲力尽之前瞥见了“养心殿”三个大字。
确如褚晚真所说,这里和其他守卫松散的宫苑截然相反,单是守在苑外的守卫便有七八个,显然是在其中关押了什么人。
深夜的宫阁静得针落可闻,沈重暄一路蹑足而行,恍惚之间总疑心自己听见了宫阁中灯花坠地的轻响。
禁军守卫往复的足音来来去去,沈重暄屏息等在殿后,强迫自己冷静。
他其实难得像此时一样无依无靠,孟醒对他爱护有余,从不放他单独下山。他现如今虽已武功过人,和宋逐波一番交手却能看出他经验不足,若是对上这一群禁军,多半难以全身而退。
退则前功尽弃,进则自身难保。
沈重暄想也未想,纵身窜上殿外飞檐的木梁,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之中。
gu903();孟醒和窗边摇曳的灯火对视了许久,终于决定亲自起身剪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