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烟寒挑眉,兴致勃勃地问:“那你呢?”
冯轻尘道:“我会陪着守真君。”
“嗤。”孟烟寒翻了个白眼,“冯大公子,你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耶,拜托,为自己活一下吧,什么情情爱爱,去他妈的。”
冯轻尘望向她,犹豫片刻,道:“血观音,我对守真君不是情爱。”
孟烟寒一愣,又听冯轻尘自嘲似的说:“小爷一介凡人,命贱,绝不敢对那样的神仙有半点非分之想。可是,见过守真君,还有几人能够爱上其他人?”
“...去他妈的。”孟烟寒甩甩头,大步流星地凭着本能走向月光可以照到的地方,“全都去他妈的!”
冯轻尘送走了孟烟寒,又把关押孟烟寒的山洞勉强收拾一番,总算得以喘口气,就地找了块石头歇上片刻。但他刚坐上没多久,不远处就传来萧漱华的脚步声和一股子浓烈的酒味。
他暗随萧漱华多年,对萧漱华的呼吸和脚步都深谙于心,只听这一耳朵,就能猜出是萧漱华。
冯轻尘从石头上猛地蹦起,他今晚来放孟烟寒,也是因为白天撞见了萧漱华和孟无悲再一次冲突,莫名地预感不妙,这才赶过来放了孟烟寒一回。谁知道这阵子不祥的预感竟然成了真,若他来晚半步——萧漱华借着酒劲儿下手宰了孟烟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冯轻尘咬咬牙,拔剑狠狠地在左胳膊上划了一道,这一剑实在下了狠手,血腥味儿不过须臾便弥漫开来,充斥着他的鼻腔,连萧漱华也像是受了刺激,忽然加快脚步。
“...守真君。”
萧漱华醉眼朦胧,但还是分得清男女:“是你...血观音呢?”
冯轻尘硬着头皮道:“她跑了...我一时失手,被她先下手为强,刺了一剑,然后就跑了。”
萧漱华斜着眼睛替他查看伤势,脑袋一点一点地,像是时刻可能昏睡过去。冯轻尘的呼吸都放慢了,生怕惊醒这尊神仙。
“......算啦。”萧漱华大发慈悲道,“做得好,杀得对!”
冯轻尘:“?”
但他没能等来萧漱华的清醒,这位祖宗果然身子一歪,毫不犹疑地砸在他身边,趁着大醉总算入了梦去。
冯轻尘如释重负,竭尽全力把萧漱华扶回洞府,才敢松一口气,也跟着一头栽回他在山下长住的客栈,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但他很快就为这一晚上的抉择感到后悔,甚至为此后悔终生。
翌日清晨,冯轻尘难得睡久了点,将近中午才奔回山上,这天的孟无悲却一改往常的沉默,脸色惨白地立在萧漱华洞府外,见他上山了才回头看他。冯轻尘本不想理他,但孟无悲主动开口,问:“你...叫他起来一下。”
冯轻尘一愣,下意识应了一声:“嗯?”他顿了顿,道,“您自己去。”
孟无悲没想他这么直接,一时神色郁郁,但没让他挣扎太久,萧漱华昨晚虽然喝得大醉,到这会儿却也差不多了,不多时就走出洞府,和他俩撞个正着。
孟无悲深吸了口气,率先问:“无欢呢?”
萧漱华还在拍着宿醉的头,那里还疼得厉害,看见孟无悲神色微动,忽然想起以往宿醉时,孟无悲替他按揉穴位的手。
“什么?”
孟无悲道:“贫道早上去看,无欢已不见了。”他又补充,“...地上有血。”
冯轻尘心里悚然一惊,暗叫不好,却见萧漱华的眼神已经扫到他这边,冯轻尘咬咬牙,决定认了这桩,顶多再去把孟烟寒抓回来,抓了再放不就得了。
可没等他开口,萧漱华已平静地说:“昨儿我就说得明白,孟郎太固执,会害了她。”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喜欢她么?”萧漱华冷笑一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真是郎情妾意,倒是我这个恶人,从十七岁就拆散了你俩,罪无可恕哪。”
孟无悲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紧,低声复问:“她在哪儿?”
萧漱华抬起眼来和他对视:“你有其他要说的吗?没有的话就别来烦我了。”
“贫道答应过送她下山。”
“送不了了!”
萧漱华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不是看到血了吗?还找?去找吧——阴曹地府,滚去找!”
孟无悲身形一滞,怔愣地看着萧漱华。
他和萧漱华昨天吵了架,萧漱华再一次发脾气说要杀了孟烟寒,因此他一晚上辗转反侧,今早才下定决心过来送孟烟寒下山,以图得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和萧漱华谈心。谁知刚一走去,就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山洞,一地血色蜿蜒成莲,哪里还有孟烟寒的影子。
他总以为萧漱华刀子嘴豆腐心,可他也从不敢忘,萧漱华是欢喜宗的出身,这些年杀过的人远超过无欢数倍。
撑到等萧漱华睡醒当面质问,已经是他最后的心软了。
“...萧漱华,”孟无悲闭了闭眼,一字一句皆是咬牙切齿,“你这妖人。”
萧漱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冯轻尘急得不行,当即道:“不是的,孟烟寒她...”
但萧漱华飞快地抬手,精准无误地点住他的哑穴,冯轻尘慌忙回头看他,却见萧漱华一双眼睛满是血丝,一字一顿地问:“你再说一遍?”
孟无悲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不再理会,回身就走,萧漱华在他身后怒喝:“孟无悲,你再说一遍!?”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但孟无悲嘴里的“妖人”仿佛镌在风里,也顺带着在萧漱华的耳边生生不息。
冯轻尘知道,一切都完了。
☆、76
孟烟寒走得匆忙,身上分文未带,甚至没来得及找冯轻尘要点钱,好不容易循着记忆赶回那间客栈,满心以为鸡毛崽会乖乖等候在此,即便暂且不在,也应该就在不远处。偏偏等店家被她那副衣衫褴褛的模样吓一大跳,端了一大碗面条上来之后,鸡毛崽依然了无音讯。
她日夜兼程地赶来,裤腿上全是泥泞,任她轻功卓绝,也经不起这样的奔波。
然而外边是明媚的日光,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店家的老板娘格外热情,给她煮了碗面,才絮絮叨叨地和她解释:“哎呀,女侠,这一路可辛苦了,不知您是做哪门行当的呀?那日说走就走,却还包了这么久的房,小店一直等着您呢。”
孟烟寒囫囵吞了几口面条,含糊不清地问:“不是留了一个在这儿?他去哪了?”
“您是说那位一直冷着脸的少侠?”老板娘状似回忆地想了想,“记得记得,长得可真俊,店里的阿玉可被他迷得不行呢...可他也早就走了呀。”
孟烟寒动作一顿:“走了?几时的事?”
老板娘给她倒了一杯茶,道:“和您前后脚的功夫...怎么,他不是去找您了吗?”
倒不是老板娘多嘴多舌,而是她对租下那间房的三人可谓是记忆深刻,最先来的那位爷长得一表人才,背着当时满身是血的姑娘,刚到就丢了一锭银,当夜请了全镇的大夫来给姑娘治伤。他们这样偏僻的小镇,纵是见多了江湖人,也少见这样挥金如土的江湖人,毕竟江湖那些个自诩风流的浪客,个个都像居无定所的流民,而且这三位非但长得不俗,气质也卓尔不群,男俊女俏,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孟烟寒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又问:“他走时...留下什么话了吗?”
老板娘道:“不曾呀...不过是七八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一起来接的他呢。我们地儿虽然穷,可我早年也出去见过世面,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些人穿的布料是一等一的好,对那位少侠态度可说是毕恭毕敬...哎呀,似乎是叫他‘七公子’。”
“七公子?”孟烟寒一听这数字就头昏脑涨,她最恨去记这些大家族的儿子孙子,一个赛一个的能生,得亏她没生在那些地方,否则必定要让那些男人都规矩点,一人只准生一个,省得女人受苦,数儿子记名字也累人得很,“那他多半是回家去了。唔,他和我本来也只是萍水相逢。”
老板娘眨了眨眼,她在这里开客栈开了不知多少年,早就学得一手察言观色的好功夫,只在一旁托腮觑着孟烟寒的脸色,就知道这位花容月貌的女侠多少是在为那名不告而别的七公子伤心,她性格虽然热情,但也不至于太逾越,因此只是轻轻一笑,一言带过:“原来如此,原先我瞧着,还以为是您和您夫君,带着您二人的弟弟...对不住呀,因为您三位实在生得太好啦,我在这里开店这么多年,可真是少见这样好看的人哩!而且看您三位走起路来都和常人不一样,您受那样重的伤,却能这么快就恢复如常,必定武功高深,能招待您三位,是小店的福气!”
孟烟寒难免尴尬地笑了笑,她虽性格泼辣,但和女子交谈总会不自觉地收敛几分,而且最受不了别人夸她,当即忍不住红了半张脸,道:“还凑合吧...那个,你...贵姓?”
“哎哟,”老板娘再度笑弯了眼,爽快道,“姓傅,从海州那边过来的,您哪,叫我锦娘子就好。”
“海州?那可是处好地方。”
锦娘子朱唇一勾,虽是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眉眼间尽是落落大方的情致:“是呀,海州的红袖坊,还未分家时,和云都百撷娇相比也不输分毫呢。”
红袖坊的名字孟烟寒没听过,但百撷娇她却清楚,因此锦娘子一开口,她就知道红袖坊是怎样的地方了。但锦娘子似乎丝毫不以此为辱,反倒笑着和她闲聊:“我呀,生下来就在红袖坊,您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放在十年前,红袖坊也还是愿意吆喝几声锦娘子的名号的。”
孟烟寒看着她风情万种的姿态,眉梢眼尾都挂着寻常人不及万分之一的美艳的风流,当下对锦娘子的话信了七七八八,笑道:“那你是怎样到这边来的?”
锦娘子见她终于笑了,暗暗松一口气,先前冯轻尘给她钱时就有嘱咐,倘若日后这位女侠回来,无论是心情不佳还是伤势严重,都要想方设法让她心情好些,还为此多给了不少的赏钱。
“运气好呀。红袖坊有千千万万个貌美如花的锦娘子,可有一年,坊里多了位秋娘子。”锦娘子顿了顿,眼中不自觉地露出几分向往,“您知道这世上最美的美人该长什么模样么?——秋娘子那样呀。全天下见过她的男人都为她疯狂,女人呢,女人要么自惭形秽,要么也爱上她,她就是这样美的美人,虽然少言寡语,气质凌冽,可生成那样的话,哪里需要和那些臭老爷们逢场作戏?”
孟烟寒问:“那她不是坏了你生意么,怎么还运气好?”
锦娘子摇摇头,道:“若她只是美,也就罢了...可她还使得一手天下无双的剑,唉,自然比不得您们杀伐的剑,她是以剑器舞闻名。数位富商倾尽财力,搜罗天材地宝,只为了给她锻造两把剑——您可知道欺霜剑?”
孟烟寒对美人没什么念头,对名剑却有些研究,一听这三字就明白了,当即眼前一亮:“她是傅锁秋!?”
欺霜剑虽不曾沾染过鲜血,可也毕竟是贵重得不行的宝贝,反正辟尘门上下把衣服裤子都拿去当了,钱也不够换一把欺霜剑,更何况人家是双手剑。
“正是。”锦娘子点点头,神色中满是自豪,“秋娘子后来被皇上赐婚给了恭王,恭王爷也长得真是俊,出了名的美男子呢,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也因为秋娘子的大喜事,皇上一道圣旨下来,给了红袖坊数不完的赏钱,鸨娘拿了钱,也是秋娘子的意思,让她散了不少给我们这些闲人,大家索性拆伙,寻着做些别的活计去了。”
“倒也不错。”
能凭借美色成为皇族成员,可见这美色绝不是一般人能比。
“还有呢,秋娘子不是入府了么,那些坏心眼的人都说他们夫妻不睦,哼,怎么可能,秋娘子那样神仙也似的人物,谁见了会不喜爱?”锦娘子说得兴起,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他们呀,前几年还生了个世子,我可真是想象不出,秋娘子和恭王都是这么好看的人,这孩子得多漂亮啊!据说还是个小神童,皇上宠得不行,连太子都比不上他受宠。”
孟烟寒本来是懒得多管闲事的性子,除了杀人,基本不关心别的事,可也被锦娘子一番言语激得有些好奇,毕竟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位世子都是上天的宠儿,一般人实在是望尘莫及。
锦娘子和她聊了小半天,从那位非同一般的秋娘子一直聊到客栈近来的生意,直到日落西山,客栈渐渐热闹起来,锦娘子才摇着团扇晃去柜台帮忙,还不忘招呼孟烟寒先回房休息。但孟烟寒心里依然惦记着鸡毛崽,因此只是好言谢过,锦娘子心思活络,猜也知道她的想法,自知还没熟络到插手人家内务的地步,也不再劝,任由孟烟寒独自坐在堂内一角。
但她如此等了三天三夜,鸡毛崽依然了无音讯。
“小孟,不是姐姐说你,你这人可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么?”锦娘子看她眼睛下边悬着的青黑,也不知道该劝她接着等还是劝她看开些,“既然他是回家去了,那你去他家里寻他不是正好?”
孟烟寒人在她跟前,魂却不知道飘在什么鬼地方,只知道冲她微微笑着,道:“也不是等他,我也无处可去,就这么消磨几天也行。”
锦娘子摇摇头,叹了口气:“倒不是姐姐不肯留你,你说你这样混日子也不是办法呀。你那几天不在客栈,是去寻仇了?看你回来时那一身脏得——”
孟烟寒发了会儿愣,才断断续续地应话:“呃,也不是,是人家找我过去帮点忙。”
“帮忙,帮什么忙?什么忙要找你一介女流?”锦娘子和她熟悉一些,看出孟烟寒心地不坏,索性也和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小孟,不是姐姐要教你什么坏的,你看你武功这么好,江湖上一定不少朋友吧?那位包下客栈的贵公子怎么也不过来找你?呵,要我说,这男人果然还是不靠谱。”
“他和我是死仇。”孟烟寒摆摆手,却莫名想起那个昏黑的夜里,冯轻尘几个趔趄,跌跌撞撞奔到她跟前来的模样,好笑又让她忍不住有点怆然。冯轻尘先前所说的话忽然在她脑子里过了无数遍,她领着鸡毛崽游走多年,从来不过问鸡毛崽的家事,但所有人都在她耳边重复着同一点——鸡毛崽来路不小。
来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