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暄毫不犹豫地死道友不死贫道,拉窗一关,飞快坐回位子上接着看书,空留岑穆面朝闭窗背临孟醒,手里还捏着张迎风飘扬的纸条,颤颤巍巍道:“孟、孟前辈,我来给沈兄介绍他下轮的敌人。”
“哦?”孟醒好整以暇地倚门一立,烟笼横波一般的眼就此一睨,“继续说,贫道也听听。”
岑穆如蒙大赦地展开纸条,字正腔圆地朗读道:“宋承卿,十七岁,宋家嫡系,善刀,幼从宋逐波研习宋家断流刀,上一届试剑会中名列第一百零三名,据说三年间进步神速,坊间传言这回他是奔着前五十来的。”
孟醒并指一点他额头,笑骂一句:“蠢,但也辛苦你了。”
岑穆受宠若惊:“不辛苦不辛苦,对沈兄有用就好。”
孟醒:“当然没用。”
岑穆:“......”
为免被孟醒提剑戳得体无完肤,岑穆不敢再吟诗作对地振袖质问天地日月,只得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孟醒见他走远,这才从怀里摸出钥匙,缓缓开了门锁,果然见到沈重暄正装模作样目不转睛地在那儿看书,又笑又气。孟醒再从袖中摸出一袋小巧精致的糕点,芬芳馥郁,沈重暄肚子诚实地叫了一声,抬眼便见孟醒眼眸噙笑,正拎着糕点瞧他。
“尝尝,为师从封琳那边抢的,如意糕。”
沈重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拧,又极快地舒展开来:“封前辈?”
“不是为师去找他,是释莲去找了他。”孟醒转身把门合上,房外月色于他衫上流淌成河,似有东风吹落星子的碎屑,漂泊至他一双眼眸,盛载着月华清清,星河灿烂,“今天释莲的对手正是宋承卿,为师观战之后,略有所感。”
沈重暄抬眼望他,孟醒却就此住口,含笑轻声道:“撒个娇?”
沈重暄:“......”
撒娇当然是不可能的,沈重暄跟着孟醒之后就没学过撒娇,孟醒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好半天,确定是熬不到沈重暄服软了,只能敲着桌面小声嘟囔着坐下,心下难平,只好又把岑穆拉出来骂:“你就和那姓岑的玩儿吧,早晚玩废。”
沈重暄不发一言,只端正坐着,孟醒只好言归正传:“释莲和他打得不相上下,但依贫道看,释莲恐怕只出了三成不到,最后看似释莲险胜,但宋承卿毕竟是狼狈离场,释莲衣衫整洁,下台后仍有余力运功至封琳房间,可见不凡。宋承卿的刀,还不及宋逐波十之一二,徒有其形,不过尔尔。”
孟醒一面说着,一面从桌上翻起沈重暄扣着的书,道:“前半本看完了吗?”
“在看第二遍,有些地方还没弄懂。”
“不需要弄懂。宋家刀法断流刀,取太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意,登峰造极者,如宋明庭宋逐波之辈,应该当真已到隔海断流的境界了,宋承卿自然差之甚远。”孟醒眼睑微阖,其实以他这般武功,是不屑研究对手长处短板的,锋芒不需避让,软肋无需专攻,到了前十的境界,皆是气息圆融境界稳固,不过是战时瞬息万变,谁能抢先一步便是赢家,“这本书讲的是‘悬元刀’,乃宋家真祖所修,后来历代修纂,才更改为‘断流刀’,刀剑真意如出一辙,但招式已有千万变化。你长处在内力不假,但前两场你都靠内力取胜,为师以为不可。”
他撇下一眼,似笑非笑:“毕竟这江湖上内力胜于你的,少说也有数十。”
“那你明天会把点酥给我吗?”
“程子见之流活着一天,你就不用指望点酥。”
沈重暄不再多说,拿起书接着埋头苦读,孟醒心知他多少又有些置气,但自己确然没有在程子见手下百分百保全沈重暄的底气,嘴上却不肯坦白,只能把如意糕往桌上一搁,自顾自地回榻上擦剑了。
二人各司其职,不再多说,等孟醒擦完一遍,抬眼瞧见装如意糕的帕子已是空空如也,便知沈重暄这是释怀了。临睡前,孟醒睡眼朦胧,却还挣扎着起身,替沈重暄剪去多余烛芯,他甚至用上了轻功,动作静悄无声,唯独青丝垂下时投在墙上的光影也随之摇曳,沈重暄悄悄侧目瞥他,只看见孟醒倒头一扯棉被,阖目睡得酣甜。
宋承卿极崇拜宋逐波,因此也是一身黑衣,这场压阵的宋逐波与他似乎交情不错,上场前宋承卿请福,宋逐波往常是懒得搭理的,今日却破天荒地赏他一眼,微微颔首。
众人俱惊。
名侠予福是无上的荣光,意味着这位名侠认可你的武功。孟醒最不耐烦这套虚礼,沈重暄回眼望他时,孟醒挑了挑眉:“直接去。”
“......”沈重暄张口,却没多说。孟醒忽然抬指点在他眉心,无可奈何地笑道:“没有福,为师信你。”
沈重暄双眼骤亮。
宋承卿是刀客,自然没有再和沈重暄对掌的道理,何况沈重暄内力深厚已成共识,宋承卿不是傻子,对这匹突然杀出的黑马也绝无慢待之心。
“宋承卿,刀名流月。请赐教。”宋承卿抱拳一礼,沈重暄也不慌乱:“沈重暄,剑名折璧。请赐教。”
这般介绍武器,已是大礼,表明双方皆愿全力以赴,尊重对手。
换做孟醒,断会轻飘飘地递一眼不屑过去,直接挥剑便刺。然,因他是沈重暄,所以愿全了这套礼数,接过宋承卿的善意。
宋家的刀多为打刀,唯当年宋明昀曾用陌刀,此后宋逐波承其衣钵,也用陌刀——宋承卿尊崇宋逐波,因此流月也是陌刀。
流月长约一丈二,刃有九尺,刀面如镜,雪亮非凡,可鉴日月。
宋承卿只一横刀,周身内力涌动,几步跨来,沈重暄当即身如白鹤,一跃而起。流月却如附骨一般如影随形,沈重暄足点刀面,飞踏数步,拂云身运到极致,光影刹那,只在他周身流转倾和,宋承卿沉腕翻刀而上,刀光锃亮,也照亮少年冷峻的眉眼,沈重暄终于出剑。
流月猛如蛟龙,在宋承卿手中赫赫生风。
他的刀意至盛至炽,刀式至简至繁。
沈重暄曳枝翻腕,折璧抵上流月刃锋,星火四溅,清鸣激烈,折璧本就脆性,此时寸寸销断,如有火燃。
“宋承卿又强了不少啊......难怪寒水煞会予福给他。”
孟醒听得冯恨晚嘀咕,转头问道:“你赌谁赢?”
“若你徒弟用的是点酥,那凭内力也能将他耗死。你倒好,不准人用剑,不教人酩酊,这不是必输无疑吗?”
孟醒嗤笑一声,望向折璧枝上星星点点似萌未发的绿意,笃定道:“元元赢定了。”
他话音未落,周围刹那间人声鼎沸,但见台上形势陡变,折璧断裂些许后,流月竟再未得寸进。
宋承卿手腕微颤,只觉自己似乎劈上了千仞山岳,再难攻近半分。
沈重暄笑如明阳,向宋承卿略显诧异的脸微一点头,只这一点,他霜华倾覆一般的白衣再度旋开,拂云身节节攀高,折璧脱刀而离,流月刀猛然卸力,明亮的刀面映出宋承卿愕然的脸。
沈重暄步伐轻盈从容,折璧贴形,宋承卿还欲尾随,刀锋翻沉,倾天寒江滔滔而去,翻涌不休。却见沈重暄于空中缓然回身,锦靴于支着灯笼的长竿上略略一点,折璧只如茫茫长夜之中叩破黑暗的一点萤火,又如迎着汹然狂潮的一叶扁舟,孤绝却至勇,兀自压浪而上。
折璧枝头有生机绵延无边,如少年不曾低下的头颅。
宋承卿还想变刀,然而沈重暄剑意正炽,折璧在他手中灵动如飞,刀剑相叩,铿锵不止。
沈重暄面上笑意从不惊变,轻淡柔和,尊重而谦逊。
宋承卿蓦然色变,流月刀猛然下坠,沉如千钧。
仿佛天地骤裂,山河崩毁。
他的刀是断流,是滔滔不绝澎湃不休的大江,折璧忽如真正的剑,剑芒绽放于漆黑压抑的江水之中,愈燃愈盛。
沈重暄挥剑。
鉴灵可鉴,草木枯荣更迭,山河生灭往复。
于是山岳俱在他剑锋,万灵从命,天地相压。
鉴灵第四式,万仞山。
折璧停在宋承卿喉前半寸,流月刀已摔落在地。
“......你。”
沈重暄的眼弯了弯:“承让。”
“我没让。”宋承卿双眼却光芒大盛,“你好强!”
沈重暄若有所思地望了眼人群中负手噙笑的孟醒,也笑道:“幸不辱命而已。”
幸不辱命,谢你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痴汉奶狗打架:
宋承卿:我输了,一定是我不够努力。
元元:我赢了,一定是阿醒奶得够准。
☆、33
这一战无疑是迄今为止,试剑会上出现的最具代表意义的刀剑之战——尽管其中一方甚至没有拿剑。
胜负已分,高下已判,宋逐波却只眼睑略抬,久不发声,似乎在琢磨沈重暄的潜力,直到沈重暄走近递出木牌,等他添上注释,才听宋逐波问:“你为何不用剑?”
沈重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没剑,学着孟醒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样笑道:“心中有剑,折璧也是剑。”
宋逐波却不留情面:“你剑技平平,并不出彩,胜在内力更高一筹和剑招奇诡莫测而已。”
这话不算客气,沈重暄只是笑笑:“多谢前辈赐教。”
“......你看过《悬元刀》吧。招招钻空,直取软肋。”宋逐波在他牌上刻下一笔,却突然止住,“特意找来看的?”
“是。”
“投机取巧。”宋逐波冷嗤一声,脸色难看,又顿了顿,“......但还算机灵。名字?”
他伸手翻看一旁名录,是要在名录上再记一笔,沈重暄向他拱手:“阳川沈重暄。”
宋逐波翻弄名录的手不着痕迹地一停,继而在木牌上龙飞凤舞地刻下四字,沈重暄并未察觉,只听他冷冷淡淡地说一句可以了,接过木牌便飞扑下台,被孟醒接了个刚好。
十四岁的少年身量渐长,孟醒却依然接得稳稳当当,将他整个儿裹进怀里,冯恨晚伺机抢过沈重暄手里的木牌,逐字逐句地念:“投、机、取、巧。嘿,他还真敢写,这寒水煞什么意思,有这么夸人的?本座要找他讨个说法。”
孟醒拍拍沈重暄的脊背,头也不回地揽着自家徒弟拨开人群,冯恨晚只得紧随其后,嘴仍喋喋不休:“你就不生气?孟醒、诶,孟醒!”
宋承卿擦净陌刀,垂头丧气地走下台来,却见宋逐波向他伸出一只手:“牌子给我。”
不过须臾,木牌上便镌上四字——勤能补拙。
“你不该用陌刀。”宋逐波清清冷冷地垂着眼睫,他气质与萧同悲相仿,不近人情,淡漠疏远,两人却都是刀客和剑客中的佼佼者,眼光独到精准,宋承卿还愣愣地望着他,又听宋逐波双唇启合,“太过笨重,改学打刀吧。他年纪虽小,内力境界却远非你能比,短处只在经验不足,输给他并不丢人。”
宋承卿怔忡片刻,惶惶然受宠若惊地道:“我、我有可能超过他吗?”
宋逐波瞥他一眼,倏然一笑:“假如你希望。”
宋承卿出生在宋家,便注定他必须以刀为终生所求。他天赋在同辈之中是凤毛麟角,自幼备受宠爱,加之是嫡系,宋明昀死后,也曾有人玩笑说他便是宋家的希望。
直到宋逐波回家。
七岁那年,他亲眼看见不过弱冠之年的宋逐波一身风尘,披着砭骨的凛寒归来,他刀上凝霜未解,宋明庭的打刀已从屋里斜飞而出。
宋逐波应该很累,但他只是轻轻一掂手中陌刀,刃锋微旋半寸,冰霜骤裂,宋明庭的刀便被阻在他跟前。
“你还知道回来!?”
宋逐波面冷如霜,嗓音沙哑得像饮过寒冰:“她死了。”
宋明庭的骂声从屋里传来:“和宋家没有关系!”
“你心虚什么?”宋逐波冷笑,他齿关都像在颤,不知是悲痛还是愤怒,随后他震腕挥刀,怒斥道,“你在心虚什么!?”
那一刀,斩裂了一栋房梁。
宋承卿愣愣地看着,眼前仿佛是一场梦的倾塌。
宋明庭飞身而出,怒喝不止,宋逐波的刀就横在他身前,宋承卿仰头看着宋逐波,那时他只是个刚弱冠的青年,看上去瘦削得仿佛不堪一击,可他立在那里,刀在他手中,便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在此耸立,无敢攀援。
宋承卿的眼前是另一场梦的新生。
赢了广源之后,尚有人抨击沈重暄不过是依仗和尚们心慈,仗着年岁小便使了阴招,毕竟大家只看见两人对掌一记,接着广源便飞出台外,之后的一战也是一力降十会的打法,总之不曾见过沈重暄当真拿剑。
直到宋承卿败下。
“沈兄你可太厉害了!宋承卿啊,那可是宋承卿!”
岑穆自认和沈重暄已经是过命的兄弟,兄弟有这样骄人的成绩,他实在与有荣焉,加上表达欲强,单看神色之狂喜,还以为是他本尊一剑挑落了碧无穷。
沈重暄满心还是孟醒怀抱里难掩的檀香,孟醒近段日子都没怎么喝酒,因而酒味转淡,反而因他刻意和释莲攀谈,身上也惹了一股子檀香。
他不敢追问孟醒到底所图为何,只管全身心地信着孟醒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