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瞑目静思,长剑与他记忆中孟无悲常会擦拭的剑形状几近相同,不过孟无悲不喜杀伐,与萧漱华相识后便大都使用玉楼春,因此那柄剑保养得当,剑穗仍是极风雅的烟青。
孟醒不愿多想,这时却又记起沈重暄脉门早先便有的内力——其深厚程度,全不似个从未浸染武学的富家小儿。
太过匪夷所思,于是孟醒不再去思。
这事儿,管就管了。
孟醒自暴自弃地想,孟无悲萧漱华都死了,第三个能管住他的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他忽然记起数年前偷偷下山时偶遇的那伙牙子,被绑着整整三日,足教他心如死灰。念及孟无悲多年来不管不问放任死活的冷淡情态,年幼的孟醒全无了侥幸心思,只盼着能有吃有喝,卖去青楼也认了。
直到门外杀声骤响,他耳翼翕动,满睫的泪还未擦净,只闻铮然一声,孟无悲冷着脸色破门而入,玉楼春在他手中,青锋曳地,遍布血痕,而他身后,是一片横尸。
孟无悲不喜杀伐,最厌沾血,孟醒别的没学到,这两点却是学得彻底,因而见到孟无悲白袍染血,眉眼冷厉,只觉得往日那个端正轻淡的抱朴子倏地成了守真君一般的冷面杀神——直到孟无悲见到他完好无损,才略垂眼睑,抬袖拭去溅在侧颊的几滴血渍:“走罢。”
“……谢师父。”
孟无悲步子微顿,回首望他一眼,似乎不解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我给师父……惹祸了。师父大可不必管我,毕竟我……”孟醒想说很多,却因泪未流干,哽咽好半天也接不下话,孟无悲轻叹出声,将手上的血在衣角胡乱一擦,向他伸出手来:“你是我徒弟,不必忧惧任何。”
那是孟无悲对他说过最温情的一句,以至于多年之后,孟醒仍记得,只因那一句,他甘愿承谢师恩,就此止住再找萧漱华拼个你死我活的心思。
以你师恩,偿我家仇,自此两不相欠。
这是孟醒的道。
孟醒回到房里,闭了闭目,总算感觉到迟来的倦意,然而天边已泛微白,沈重暄不多时便会醒,孟醒抬手抚平自己皱了整晚的眉头,春寒未退,孟醒索性半搂住沈重暄,斜倚着床靠浅眠短时,心中仍然千般算计。
沈家一事已报上官府,官府久无回音,必定是欺沈重暄游历在外,且年纪太轻,不愿惹这江湖的一身臊,这杀手做事太绝,帝王尚且考虑个流放,这位好,直接给株连九族,独落下个沈重暄,也不嫌鸡肋。
“……师父?”沈重暄被他搂得难受,终于无可忍受地睁了眼,却见孟醒半开着眼,难得一副倦怠模样:“你醒了?”
“您……一晚上没睡?”沈重暄动了动手臂,早被孟醒压得发麻,孟醒却无心哄他这些小事,只抬手敲敲额角,吸了口气道:“元元,为师和你说一件事。”
“……你已十三岁了。”孟醒握着他手,沈重暄已品出他努力压抑的气息,打断道:“我来猜。”
“您喝酒喝多了,欠人钱了?”
孟醒摇头。
“您喝酒喝多了,欺侮未出阁的姑娘了?”
孟醒摇头。
“您喝酒喝多了……”
“沈家没了。”孟醒平声道,“元元,你家没了。”
沈重暄愣住。
接着,小少年蓦然站起,也不顾衣衫乱着,作势要奔出房外,孟醒连忙伸手将他一拎,把整个人都揽回怀里,颤着声哄道:“元元,暄宝,这是王半仙与我说的,你先冷静。”
“他骗人!”沈重暄骂道,眼中却忽然涌出大片的泪光,“他最爱骗我了!先前还说我是我爹捡回来的孩子!”
“元元,他没必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你也骗人!”
孟醒沉默,双臂缓缓收回,目色沉沉:“为师不许你去,不过是让你留个念想,你若执意要求个心死,与我无关。”
沈重暄猛地窜起,如出鞘的剑般直往门外刺去,孟醒拂袖合上房门,也紧随而去。
沈家大宅也是阳川出了名的大户,当朝世风开放,对商户限制远不如前朝,故才有了沈家这世代商家的出头之日。府内原本应是雕梁横槛,栋上攀花,侧边是一小园,占地不小,粗粗也有园林之风,假山巍巍,流泉淙淙,繁花如云,翠柳如簇,极雅极富贵的景象,而孟醒赶至时,只见到一片断壁残垣中,一抹蜷作一团的身影在废墟之外瑟然发抖。
“……”孟醒缓步上前,向他伸出一只手,沈重暄没有回应,只哑着声问:“是谁?”
孟醒低身去牵他:“不知。”
“……我要报仇。”沈重暄道,他猛地扬起头来,向来清如山泉的双眼竟似有满目血红,孟醒微微蹙眉,发现他唇上已有被牙咬出的血迹,于是探手替他擦过血色,轻道:“好。”
沈重暄突然呜咽着哭出声来,兀自扑向孟醒,止不住地哭着:“师父、师父……为什么,为什么啊?”
孟醒忽然想起当年恭王府也是如此破败一片,比之今日沈府,更多了满地尸身,成河鲜血,他伏在床下,亲眼见着傅锁秋软倒的身子,孟无悲向他伸出手时,他也想问:为什么。
但他没有问,因为他明白,孟无悲并非温情之人。
孟醒沉默片刻——他也并非温情之人。
可他抬手抱住怀里的小徒弟,轻声哄他,用尽了生平所有的温柔:“为师在此,再无人敢欺你了。”
他对沈重暄说,又像对当年的褚景行说。
“你是我徒弟,不必忧惧任何。”
☆、4
孟醒不算良善人,他和孟无悲都是这样定论的。
但沈重暄抬眼望他时,孟醒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就此决定插手了。
“不哭了。”孟醒抬袖去擦他泪痕纵横的脸,“为师带你……去寻个明白。”
“可为什么是我家?”
孟醒袖袂掺着彻人心脾的晨露携之而来的草木香,和着昨日未消的酒香,沈重暄茫茫然攀着他脖颈,哽咽渐止,只抽噎着嗅他,却觉周身忽然一轻,孟醒将他屁股一托,牢牢地挂在怀里,哄道:“你只管听我信我,其余的事,为师自然给你摆平。你可知封家?”
沈重暄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皱眉问道:“封家?百年传承,昆玉剑?”
孟醒嗤然一笑,拍拍他毛茸茸的发顶:“知道就好。”
“可封家家主都不曾登榜前十,如今都说他们已有衰颓之势。”沈重暄皱着鼻子问,“而且,封家和我家有什么关系?”
孟醒赏了他脑袋一下,哼笑道:“百年世家,一群老狐狸,倒也轮不到他们倒。如今这江湖榜上的前十,是掺了大水分,你看那第十的冯恨晚,十五年前同悲山战乱未发,他就是第十,萧漱华把前边的杀了个干净,他却能苟活,你以为他俩没点私情?”
沈重暄一愣,忽然想起孟醒的师父是当年的抱朴子孟无悲,知道点萧漱华的事似乎不算奇怪:“冯恨晚和守真君……?”
“当然没私情。单纯因为他就是个第十,身后又没个势力,杀起来没意思。”
沈重暄:“……”
孟醒装作不曾看见他透着不满的眼色,接着道:“可后来榜上轮转,除了萧同悲百年难遇天赋异禀,冯恨晚何至于连其他小辈也不可一敌?——可他还在第十。”
当今第十冯恨晚,早年十七岁初登试剑会便攀至前二十,当时还名冯轻尘,曾放狂言要当时第一的萧漱华给他让位,彼时风传守真君性子乖张,唯抱朴子可请他一笑,却见萧漱华登时拈花仗剑,桂殿秋出鞘尺余,美人偏首轻笑:“本座的这把剑,就在这里等着你。”
那一笑,便成了冯恨晚一生求索。
而冯恨晚千辛万苦进至第十时,同悲山之乱骤起,杀伐之声不绝于耳,孟无悲拂衣出山,不消一年,天下大定,守真君消匿无踪,抱朴子亦然。
冯轻尘便在那时,易名冯恨晚。
而与冯轻尘这个名字一道消失的,还有他的一双眼睛。
孟醒言未说尽,一手牵着沈重暄,另一手推开沈家原先的祠堂的门。沈家虽遭逢大难,这杀手却未劫走金银财宝,虽说后来也有贪心的盗贼趁机摸来这里,但也少有人偷窃祠堂牌位的道理——而如今,沈家牌位又添数列。沈重暄看得发愣,才发现新添牌位上的字遒劲清致,分明是身边这人的手迹。
“为师听王半仙说你家人尸身已被他们草草埋了,如今也不知该去哪里寻,既然祠堂还在,为师昨夜恰好无事,就……替你立了牌位。”
沈重暄猛然抽身回望他,正撞见孟醒一双噙着温和笑意的眸,一时不知所言,只好茫茫然向着牌位跪下一拜,双唇翕动,孟醒虽耳力过人,也只能捕捉些零碎字眼。
重暄不孝……望父亲……师父……?
孟醒想了想,自动补齐:重暄不孝,不能替亲人报仇,望父亲见谅,但我师父很强,我师父会替我报仇,您可安心了。
孟醒越想越觉合理,也向牌位一礼:“沈老爷放心,重暄拜入贫道门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贫道自当寸步不离,护他周全,一世安乐。沈家之灾,贫道也当全力查他个水落石出,为您上下数十口人报仇雪恨。”
顿了顿,孟醒又补:“元元很乖,根骨也好。沈老爷泉下有知,亦可安心。”
沈重暄浑身一震,侧目看他,嗫嚅道:“你……”
“嗯?”
沈重暄又摇摇头,轻道:“师父,走罢。”
他原本想问,你当真觉得我很好么?
但他又不愿问了,因他知孟醒磊落坦荡,言出必践,无论他好不好,那一句“寸步不离,护他周全,一世安乐”的承诺,也已足够他此生安虞了。何况师父他……从不说难听话。
沈重暄想,重暄不孝,眼下竟无力报家人血仇,但望父亲保佑重暄,重暄必当尽心学武,早日步出师门,为家人报仇,护师父平安。
孟醒昨夜未眠,今早又忙着安抚沈重暄,虽说内力高深,昼夜不息也可奔驰千里,但孟醒素来倦怠,日出不作日落而息,除非是与人吃喝嫖赌,从不见他改了这寻常人都不如的作息。这时孟醒早累了,然沈重暄犹未走出悲恸,疯了一般在院中练剑,孟醒想想也能懂他几分心怀,故也忍着性子,在旁打坐休憩,却时刻留神沈重暄是否异动。
沈重暄却很乖,当真只是练剑,只把孟醒哄他高兴时教的几招起手式练了数遍,孟醒心下略惊,他从不逼沈重暄练剑,竟不知他家徒弟还有这般过目不忘的能力——加之他周身磅礴的内力。孟醒叹出口气,恐怕这孩子,天生便该到江湖中去。
“暄宝,过来。”孟醒运完一个周天,感觉舒坦了些,便向沈重暄勾勾手指,“剑丢给我。”
沈重暄闻言,立时将剑扬手掷去,孟醒一接,又笑道:“诶,你这孩子,连剑也敢随手给外人,这不是你娘的遗物吗?”
沈重暄愣了片刻,低声道:“你不一样。”
“瞧不出你还挺尊师重道,为师甚慰。”孟醒也不计较,随手舞了个剑花,翻身下榻,夺步掠入院子,青锋剑面犹然泛光,却见他翻手抖腕,剑气寒如霜雪,直射如电,随他白衫翩跹而舞。
院中凉风忽起,零散的叶婆娑作响,孟醒白衣浮在半空,竟当真好似轻云一般,沈重暄看得恍惚,却见孟醒眼色一厉,飞足点于四壁,长剑借势一挽,破风贯日,削花而落。待他落地,方见一朵杏花悠然分开,裂如断玉,披拂而下,徐徐停在孟醒肩上。
沈重暄懵然。
“这是冯恨晚的拿手剑法——拂花。”孟醒将剑一转,剑鞘递去,沈重暄连忙接住,又听孟醒接着道,“这招是他一睹守真君之后才顿悟的第四重,望仙。”
沈重暄被狠狠惊艳了一番,再望见孟醒那张含笑的脸,自觉亦是望仙,暗想虽不曾见过冯恨晚,但拂花由孟醒来练实在高妙,其他人必定都不如他了。
孟醒却似看透他想法,笑道:“为师只学些皮毛,冯恨晚是天生该学这拂花的……情痴。”
“我想学酩酊。”沈重暄踌躇片刻,还是开口,“你最擅长的不是酩酊吗?”
孟醒偏头看他一眼,忍俊不禁:“你是嫌拂花太过轻浮?”
“……可那是冯恨晚的剑法,你要把我送给冯恨晚?”沈重暄登时急了,“我是你徒弟,为何学他人剑法?”
孟醒好笑不已:“你想逃,还得等我心善,他冯恨晚一个老瞎子,配不得你。天下剑法不知凡几,拂花适合情痴,酩酊当配酒鬼,那辟尘门的辟尘剑只合出家人,欢喜宗的齐欢又该教给孟浪之徒,你——你该学君子,当择鉴灵。”
“师祖的君子剑?”沈重暄一怔,这才发觉孟醒是要教自己天下剑客趋之若鹜的鉴灵剑法,又见孟醒一笑:“君子?鉴灵剑法确然是君子剑。但我师父他老人家……是君子,亦是懦夫。”
沈重暄一时没懂他言外之意,反而追问:“那冯恨晚和你……”
孟醒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断言道:“啊,君子之交。”
☆、5
冯恨晚和孟醒究竟是什么交情,沈重暄没问,孟醒也无主动提起的自觉,反是从袖里摸出一叠折了几折的信纸,顺手递给沈重暄,沈重暄抬眼看他,却不去接。
“五日前,冯恨晚在阳川盘鹤楼喝酒,没钱,抵押了他的从流剑。”孟醒轻笑出声,颇为得意地摇了摇指间薄纸,“为师替他赎回了那把剑……嗯,你的钱。”
“……”沈重暄说不清自己心绪,他知道孟醒一向不喜交友,但与诸多侠客都无过节,因而下山数年,除却萧同悲,极少有人当真揣了心思要和他一争高下,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释怀孟醒与他人互通书信,而他一无所知。
仿佛他们分明在比肩同行,他却始终被罩在孟醒保护下的阴影里——像个累赘。
“怎么不开心?”孟醒以为他会喜出望外,不料自家徒弟反而阴沉了脸色,登时慌了,“怎么了?为师去借钱还你?”
沈重暄不愿他多想,沉默片刻方道:“冯大侠英名在外,你也风采卓然,我并不意外……”
“……为师和他是赌酒认识的。”孟醒正色解释道,“守真君败于你师祖手下,他上山来找你师祖比斗——他说要比喝酒。你师祖酒量浅,所以为师上了。”
沈重暄心中以为的浩荡剑气凛然杀意顷刻消散于杯盏碰撞之间,还夹杂几声孟醒喝酒下肚的快响,彻底默了,对于这场比斗的胜负顿失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