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渐渐地,没有再记得,这个位极人臣的御前秉笔太监,当年也曾是多少人口中值得惋叹的英才。
多少人提起他,都再记不起当年他的容颜有多好看,自然也不会记得,他当年那些清波濯尘的风月往事。
他们只会记得他阴狠毒辣的手段,记得他老态龙钟,满眼浑浊的嘴脸。
他是令无数人胆寒的御前宠臣。
当年那位惊艳过魏都文坛的朗月般的少年,仿佛已经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多少人装模作样的感叹里,跌进了尘埃里,埋在了黄土下。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会再记得曾经的他,曾那样活过了。
而这些,慕云殊也仅仅只是耳闻。
那时平漾苑里有禁宫里退下来的老太监,在慕云殊被他们关在房间里,饿了三天,又被他们杖刑后,他们吃醉酒,隔着一扇破败单薄的门窗,慕云殊听见了他们嘴里的那些有关于应琥的往事。
其中真真假假,也未可知。
若说当年的慕云殊是将信将疑,那么现在,当他亲眼见过应琥这张年轻面庞的时候,他便觉得,至少有一样,或许是真的。
“看来现在,我想要杀你,已经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应琥终于偏头,正眼瞧着那个提着一把长剑,站在那儿,神思看似冷静的年轻男人,他开口说话时,低哑的嗓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遗憾情绪。
慕云殊扯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应琥时,他的眼底多了几分嘲弄。
“怎么样?再回到这儿,是不是觉得这里很亲切,很熟悉啊?”应琥站起来,解开了自己西装外套的纽扣,又转了转自己的手腕。
他在刻意提醒慕云殊,提醒他记起当年被锁入这地宫之中的种种情形,提醒他当时被红丝嵌入每一寸关节时的,刻骨的痛。
“你想听我说些什么?”慕云殊嗤笑了一声。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忍不住将所有情绪外露的少年,少年人的冲动早已在千年静默的岁月,乃至后来失去记忆的那十年里,已经变得足够沉稳。
“什么是你想听的?”
应琥笑起来,嗓音沙哑,“不如我们来说说陛下?”
“慕攸,你同陛下还真是有缘啊。”
他像是忽然有些感叹,“当年的罪臣之子,如今竟成了陛下的养子……”
“你敢提他?”慕云殊一听到“陛下”这两个字,他眉眼薄冷,嗓音发寒:“你有什么脸面提他?”
他握紧了手里那把长剑。
“你觉得我欠他?”应琥大抵是觉得他这忽来的怒意有些好笑。
“慕攸,我不欠他。”
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神情也变得越发狠戾,“我为他中了苍颜之毒,在和他相差无几的年纪里,我的这张脸却已经垂垂老去……”
说着,他开始抚摸自己的面容,“这件事,我没有后悔过,而后来我为保他登上帝位,杀了那么多人,斗倒了那么多牛鬼蛇神……我发誓要做一个忠于他的人,我自认,我做到了。”
“慕攸你尝试过那种被踩在尘埃里的感觉吧?”应琥说着,就又开始笑,“谁不想往上爬?我当初决定将宝押在他的身上时,我就已经做好决定,此生此身,成败与否,我都将做他手底下最忠心的奴。”
生死系于一人身,这注定是一场豪赌。
但应琥当年,赌对了。
或许他从一开始接近当时还是太子,却眼见着就要保不住自己的东宫之位的魏明宗时,目的就不够纯粹。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所以后来伴读的那些年,他也曾为那位年轻的太子殿下而怀有几分感念。
当初的忠心,未曾作假。
为了他能荣登地位,而抛却生死的那些年,也都不曾有假。
是为了自己的荣华与权势,也该是为了那位孤立无援的太子殿下。
“可是人一旦拥有了权势,这许多的事情,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应琥闭了闭眼睛,“但我不欠他,我所能为他付出的,我从没犹豫过。”
“慕攸,你我都很清楚,他不是一个好皇帝。”
应琥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那只玉扳指,“整个北魏早已烂到了根里,他的国也到底不是因我而覆灭的,是他自己,是北魏的每一个人,也包括无能的你。”
应琥开始嘲笑起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凭你当年,还想一己之力,拯救北魏?慕攸,到现在你还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他的神情收敛起来,忽然回身,看向那冰棺里的人:
“我是宦官,任我权势滔天又能如何?当我爬上这世间最高处的时候我才明白,其实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好不容易有了在乎的人,可他呢?他却利用我对他最后的一丝不忍,最后的那一点信任,夺走了我的灵药。”
其实从头到尾,
这个活了千年,执着了千年的人,从来都未曾觊觎过灵药的长生之效。
他只是,
只是想弥补一个遗憾,只是想挽回一个,自己当年未曾在珍惜过的人。
灵药可使人长生,也能令已经死去的人复活。
他从来都只有这样一个目的,让自己的妻子活过来。
可阴差阳错,那灵药却最终被魏明宗灌给了慕云殊。
无论是曾经多少人口中光风霁月的那些年,还是后来服下苍颜,迅速衰老的那么多年,应琥阴鸷无常的性情之下,隐藏着的,是作为一个男人,却又不算是个完整的男人的自卑。
那是一种深刻进骨子里的自卑。
当初他娶妻,特地选了一个小官家的庶女。
因为他知道,怎么做会让魏明宗觉得高兴。
他没有在给自己选妻子,他从一开始,就是将她当做了放置在后宅里的摆件儿,他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只要乖乖地待在后宅里,就足够了。
应琥对她不够好,娶她的那天夜里,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她的脸,转身就走。
她是个庶女,向来恭顺,容貌生得却很秀致温雅,小意动人。
只是胆子太小,偶尔院子里见了,问安是磕磕绊绊的,就连眼睛也只敢低垂着,盯着他的衣袂瞧。
应琥从未料到自己会喜欢上这么一个过分柔弱胆小的女子。
但这份喜欢在他这里,却是他始终没有办法敢承认的,压在心底的,逐渐畸形的深重情感。
他从未对她好过,就算喜欢了她,他也没有。
所以她从未爱上他。
直到她因为心里念着他人,却始终无法挣脱他的后宅而积郁成疾,吞金自杀时,她都还是没有一刻,对他有过半分绮念。
是啊,即便是知道他不过才二三十岁的年纪,那又怎么样呢?她每天所要面对的,仍是一张褶痕满布的苍老容颜。
曾经应琥以为,自己一生所求,唯权势尔。
却未料到,他最终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辗转反侧,痛苦难眠。
在这世间,他到底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没有人肯爱他。
从未有过。
慕云殊以前一直以为,应琥费尽心思得到灵药,是想永得长生,却没有料到,他竟然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想要复活一个人。
此刻他站在那儿,望向那冰棺里模糊朦胧的影。
一时也难免有些惊愕。
“灵药被你吃了下去,我没有办法,就只能把她的魂灵封存在身体里。”
应琥原本是想借由阵法,来找到一个能将灵药的力量从慕云殊额身体里引渡出来的办法,从而达到复活妻子的目的。
为什么不等她转世呢?
他怕,或许她的魂灵一去,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即便找到了,转生过的人,也不会再是他心里那个她了。
“我原想将你炼化了,但现在看来,我没有这个机会了。”应琥似乎颇有些遗憾,他叹了一口气,“反倒是你,竟然成了仙……看来我是逃不了了。”
虽是说着这样的话,可他手指却仍旧悄悄地动了动。
于是一道暗红的阵法在慕云殊的脚下忽然浮现,隐隐还浸透着黑色的气流。
慕云殊一看,便知道那是什么阵法。
应琥是想用自己这千年来所有的修为,包括他的魂灵与躯体来作为生祭,催动这足以吸引周遭所有灵物或邪祟力量的引灵阵。
他是想与慕云殊同归于尽。
慕云殊抬眼看他,手里的那把长剑的剑锋抵在阵心,冷笑,“你倒是下了血本。”
应琥将手伸进冰棺里,抚摸了一下女子已经凝了霜雪的面庞,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议,他回头对慕云殊回以一笑,“我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即便是死,慕攸,我也该试试能不能拉上你。”
说着,他就催动了阵法,黑红的气流吸引着地宫内外无数的灵邪涌来,擦着转动的阵法的边缘,发出了诡秘的叫声。
慕云殊以剑尖抵着阵心的那只眼睛,淡色的光芒顺着剑身流淌下去,汇入那只暗红的阵眼里,刺激着应琥的眼睛,使他的眼眶里流出了殷红的血液。
慕云殊忽然想起来逐星的眼睛。
于是他指节稍松,随后又迅速握紧了剑柄,他剑刃又往下深入阵眼几寸,周遭无端翻滚的风声吹开他额前的碎发,他的侧脸在周身淡色的光芒流转之间,笼上了一层月辉的冷淡颜色。
“你这双眼睛,就别要了。”
他忽然一跃而起,躲过那许多黑红交错的气体的癫狂撕咬,手腕上星芒微闪,他身上强大的仙灵之气如漩涡一般涌现,又渐渐扩散开来,悬在引灵阵上。
也是此时,应琥将自己手里的红丝络子取下来,不疾不徐地整理了那有些打结的红丝,然后那络子便从他指尖飞出,消解成一寸寸的红丝,飞向慕云殊。
与此同时,远在平城公寓里的逐星正站在落地窗边,她的眼睛仍然看不清,这会儿摘了缎带,闭着眼睛,她也不再向之前那样畏光。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感知着这冬日阳光倾洒过来的方向。
“逐星,你就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晏灵川看她在那儿站了好久,就忍不住说了一句。
逐星心里却仍然不大安宁。
直到她后颈的符纹闪烁着,那几只沉睡已久的小蘑菇终于又跑了出来。
每一只都急急地凑在逐星的耳畔唧唧喳喳,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它们是属于真正属于孕育于山川湖海的灵,所以它们能够感知许多同类。
逐星能够听懂它们的语言。
于是她瞬间就变了脸色,连忙偏头:
“灵川叔,应琥动用了引灵阵,快,我们快去找云殊!”
第46章大梦一场
“逐星,你不能去。”
晏灵川当然也知道那引灵阵是个什么来头,也正因为这一点,逐星就更加不能去。
且不说她此刻眼睛还没有恢复,就算她眼睛没有受伤,她身为画灵,如果去了,或许也会受到引灵阵的牵引,最终被阵法炼化。
那不就便宜了应琥,反倒对慕云殊更加不利了吗?
逐星冷静下来,也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想了个清清楚楚,于是她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川叔,那云殊他怎么办?”
很难想象,一个追求长生灵药,并为此癫狂千年的人,最终竟会选择用这样极端的方法,甚至不惜用自己的魂灵与躯壳来作赌,与慕云殊同归于尽。
晏灵川沉吟片刻,“你放心,慕云殊除却仙灵之气以外,他还有星芒阵法,即便是引灵阵,想来也没那么容易能伤他。”
但这世间之事,都充满了变数,谁也无法真的料想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他也还是难免有些担忧,于是便对逐星说,“你保护好自己,我去帮他。”
“可是川叔,你的伤……”
“我的伤已经好了,现在仙骨也长出来一些了,没什么事儿,你放心吧。”晏灵川说道。
但末了,他还有些不放心,“倒是你,我一走,你就藏到他那些画儿里去吧,你现在眼睛也不方便,就别待在外边了。”
逐星点了点头。
《天阙》已毁,就在慕云殊升仙那日,那幅画卷被从九天之境落下来的四十九道天雷,劈了个粉碎。
所以晏灵川随手从慕云殊画室里的画缸里找出来了一幅画。
他展开,在看见那画上的红衣姑娘时,他看了看逐星,又看了看画,半晌他又把画给重新卷了起来。
“怎么了川叔?”逐星听见响动。
“……我换一幅。”晏灵川简短地说。
慕云殊这个小子,竟还暗地里画了这样的美人图,春衫稍薄,裙袂缥缈,面容却仍未来得及描摹,算是个无面美人。
啧。
再从画缸里抽出一个卷轴,晏灵川打开,便见那画上是一片蓊郁山林,蜿蜒崎岖的山道上,隐约仍可见几抹身影,抬着一顶红色的轿子,正往山顶而去。
逐星被晏灵川送入了《燕山图》里。
从逐星坐在窗框边,迎着微凉的风,听见檐角清脆的铜铃声时,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这里是《燕山图》里,那座隐藏在燕山深处的旧村落里的祭神楼。
是她曾作为一个凡人,待过十几年的地方。
眼前仍然拢着殷红的缎带,逐星坐在那儿,脑海里却不由地想起了许多有关于这里,有关于曾经的那个自己的许多往事。
逐星听见屋子里有一个女孩儿在哭。
声音细弱又隐忍,时不时地抽泣着,像是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隔着衣料,她的声音有点发闷。
这里周而复始地上演着,千年前北魏的燕山里,每一段曾流传过的,关于山神娶亲的愚昧风俗。
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这里倒映着千年前曾在这个古村落里,发生过的所有事实。
逐星知道,此刻正在一旁哭泣的姑娘,早已死在了千年前燕山的天池里。
她就是千年前,曾被山民们献祭的新娘之一。
逐星曾在这里亲历的轮回,就是在重复着这些被献祭的新娘的可悲命运。
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切。
不同于之前,现在的逐星,已经重聚灵体,再也不是当初的局中人,所以此刻,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哭泣的姑娘,都看不见她的身形。
逐星扶着窗框,久久地坐在那儿。
她在等,等那天夜里,她提着一盏灯,在檐上望见的那位神明。
像那天一样,等他来到这里,
等她亲吻他的脸颊。
晏灵川把逐星送入《燕山图》里之后,就火急火燎地往地宫赶。
蓊郁青黑的大山,每一棵参天大树都好像足以遮天蔽日一般,挡住这世间所有温暖的光亮,枝叶掩盖间,是一片阴冷的青灰色。
这里好似深不见底,一望无尽的林海漫漫。
gu903();晏灵川一路紧赶慢赶,还没找到地方,就听见了巨大的轰鸣声传来,震动着四方天地,土地开裂,烟尘四起,周遭鸟兽从隐匿的各处跑出来,四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