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眨了眨眼睛,直接张开嘴巴。
慕云殊撕开糖纸,捏起那颗淡绿色的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
然后他自己往嘴里也塞了一颗。
逐星看见他的一侧脸颊有点鼓,她弯起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
慕云殊猛地被戳了一下脸颊,口腔里的那颗糖直接抵到了齿背,他大睁了一双眼睛,偏头望她,神情是那样茫然又无辜。
逐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看见他这样一副模样的时候,她咬住了自己嘴里的那颗糖,没忍住,像是一只毛毛虫似的,使劲往他怀里钻。
她太黏人了。
慕云殊抿起唇,睫毛颤了又颤。
但是他到底没有舍得,把她往外推。
好像,
也挺好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忽然小幅度地弯了弯唇角。
“有人来了。”
逐星抱着他的腰,埋在他怀里的时候,耳朵忽然动了动,她抬起头,望着他。
然后,她的周身就开始散发出一种淡金色的光芒。
整个人一下子变得透明了许多。
有人撑着伞走进院子里来,踩着水的声音很清晰,慕云殊回头,就看见了朦胧雨幕里,那是贺姨的身影。
早上她来过一趟,给慕云殊送了早餐。
彼时,逐星正裹在他的被窝里打呵欠,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贺姨也看不见她。
只是在瞧见他微红的鼻尖时,就问了一句,“少爷,你这鼻子是怎么了?”
慕云殊当时浑身一僵,错开贺姨目光的瞬间,就瞧见了窝在他被子里的女孩儿正在那儿捂嘴偷笑。
他盯着她,开口时却是在回贺姨,“……没戴眼镜,撞门框上了。”
他的语气有点闷闷的。
“你的度数又加深了?哎哟,少爷你晚上就不要再画画看书了,你看你现在不戴眼镜连门框都能撞上……”
贺姨当时就开始了一番唠叨。
慕云殊听得心不在焉,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被窝里的那个女孩儿脸上。
她皱起脸,故意扮丑,硬生生挤出了三层下巴来。
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眼眉微扬,笑出声来。
闻到属于中药特有的苦味,慕云殊回过神,直接皱起了眉头。
贺姨已经将伞放在檐下,端着药碗来到他的面前,“少爷,喝药吧。”
逐星这会儿已经从他怀里钻出来,趴在栏杆上,望着他接过药碗,又一脸抗拒的模样。
慕云殊慢吞吞地把嘴里那颗糖咬碎吃掉。
又喝了一口水杯里的水。
他望了望贺姨,又望了望逐星。
贺姨见他往旁边看,也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这时,慕云殊已经闭起眼睛,认命地凑近碗沿,喉结一动再动,迅速地将碗里的药喝光。
“过会儿我会送午餐过来,少爷你还是回房间里去吧,今儿雨大,天凉,可别感冒了。”贺姨收了碗,又嘱咐了一句。
“知道了。”
慕云殊撕开糖纸,将糖果喂进嘴里,应了一声。
贺姨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逐星盯着贺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到慕云殊脸上,她忽然问,“你每天都要吃药吗?”
“嗯。”慕云殊轻轻地应。
当逐星从花种世界挣脱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重拾了自己所有缺失的记忆。
包括一千年前遇见他,失去他的种种,也包括她在画中世界里的每一世轮回。
记得他来到《卞州四时图》里,也记得他是那样认真地想要帮她躲过既定的宿命。
记得《燕山图》里的祭神楼,也记得他站在高高的檐上,她手里提着的灯笼,照见的他的侧脸。
她也记得《庐溪初雪图》里,那一抹承载了所有他被封存的记忆的载体,那个一如当年那样纯粹干净的少年,在提着她送给他的灯笼时,他回身对她说:
“逐星,我在等你。”
她更记得,他身上微苦的药香。
逐星不知道,在她被困画中世界的这十年以来,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但此刻,她是这样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的眉眼轮廓。
她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
身形清瘦,一身病骨。
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翻涌,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抿紧了嘴唇,用那双圆眼望着他时,她的眼眶开始有点泛红。
“怎么了?”
慕云殊望见她微红的眼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最讨厌苦的味道了……”她咬着嘴唇,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慕云殊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嘴唇微弯,“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味道。”
“我在地宫里被锁了千年,地底的寒气已经入骨,”
他忽然抬眼,望向檐外的雨幕,他忽然说,“逐星,只要是还活着,这就已经很好了。”
即便他已经活了一千年,但那些岁月,都是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悄然流逝的。
对于他来说,那些都是他未曾认真经历过的时光。
也没有办法成为他人生里累积的阅历,他也无法体会那种活得太久,阅尽千帆的苍凉感。
或是因为逐星,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世间还留有几分期待,所以,只要是活着,就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
人间百味,他曾尝遍辛酸,但也并不妨碍他,感受温暖。
逐星像是听懂了他说的话,又好像并没有听懂。
她埋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望向他,“反正云殊,现在的我可厉害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曾经的逐星,只是一只初生的小画灵,她的灵力尚且低微,并不能帮助慕云殊做任何事。
但在他被锁入地宫,当她的灵气散落天涯。
经过千年的沉淀与洗涤,当她再一次重聚灵体的时候,她的灵气居然已达臻境,变得更加纯净浑厚。
现在的逐星,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
“你看你看!”
逐星像是怕他不信,她手指在半空点了点,淡金色的光芒涌出来,好像还带着细碎的铃声。
然后,在她的身后就出现了三四个半透明的,像是蘑菇形状的灵体。
像水母一样在空气里游弋,尾部还时不时放出不明气体。
“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不要乱放屁。”逐星皱起眉,戳了一下那只脑门儿上有一个发光的月牙形状的小蘑菇。
那只小蘑菇发出唧唧的声音,一下子就躲到了另外三只的后面去。
“……这是什么?”慕云殊呆住了。
他很难形容此刻他眼前看见的这一幕。
在她的身后,有着三四个悬在半空中的,半透明的……蘑菇?
逐星笑起来,像是有点得意,“这些都是我的小弟!我厉害吧?”
……?
小弟?
慕云殊愣住了。
这世间万物,皆有灵。
逐星是画灵,而这些半透明的小蘑菇们,是来自天涯海角,如蒲公英一般四散的小生灵。
它们有幸能够借由逐星分散的灵气来修炼自身,拥有灵识,再随着逐星重聚灵体的时候,陪她一同经历她在画中世界里的每一次轮回,通晓人类的情感。
也幸而是它们,能够在逐星的无数次忘却前尘的轮回里,默默无声地守着她。
“应琥没有死。”
逐星想起了那个阴鸷的老太监,她那张小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看起来竟也有几分凝重,“云殊,我能感觉得到,他还活着。”
慕云殊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世间万物,山川灵气,皆可在他的一笔一画里,找寻到丝丝缕缕的生机气韵。
当年魏明宗自裁前,曾亲自给还曾年少的慕攸灌下了一杯酒。
和着一颗药丸在其中。
当时的慕攸以为,那是毒药。
北魏国破,山河蒙尘,当时还被称作明熹帝的魏明宗,万念俱灰,悔不当初。
慕攸以为,他的老师原是想让他们师徒同行,黄泉路上。
“云殊,这是应卿沅最想得到的东西。”
那时,魏明宗看着那个被烈酒穿喉,正扶着脖颈,猛烈地咳嗽的少年,他忽然说了一句。
那位一向将自己收拾得规整洁净的帝王,那时却发髻散乱,白发丛生。
像是一夕之间,便老了许多岁。
他笑了几声,手握在那黄金所铸的龙头扶手上,摇了摇头,神情苍凉又复杂,“朕怎么会让他如愿……”
那个时候,慕攸还不明白,帝王话里的意思。
直到他昏昏沉沉再醒来。
他的老师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唯有脖颈间皮肉外翻的血痕,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而他却因为那颗丸药,从此跳脱了轮回之外,永得长生。
那是应琥最想得到的东西,是应琥费尽千辛万苦,杀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磨难,方才得到的一颗仙药。
却最终被魏明宗用计,落入了他的手里。
或许,魏明宗从未想过要自己服下那颗药丸。
他这么做,也不过只是最后的报复。
应琥曾是那样真心地与他共同度过人生中最艰难晦暗的时光,生在帝王家,魏明宗生来就面临着各方的诡诈算计。
为了活下来,他只能逼着自己一直往前走。
应琥算是从年少时,便一直陪着他共渡难关的人。
在魏明宗心里,应琥早已是他的朋友。
但,或许应琥从未这么想过。
北魏覆灭,也不全因应琥为了长生之药的下落而通敌,魏明宗很清楚,他坐在那张龙椅上几十载,即便是他有心想要肩负起身为帝王的责任,可他却总是力不从心。
而北魏几代君王在位期间累积下来的贪腐懒散的风气,已经使这个国家的根在慢慢腐烂。
魏明宗没能除掉依附其中的腐肉,这便是注定的结局。
世间有神明,自然也有灵。
魏明宗无法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服下长生之药继续苟活,他已经如此失败,也没有办法再去面对更加漫长的人生。
而对于慕攸。
接连失去了自己的三位皇子,又失去了自己挚爱的皇后。
无论朝堂之上的老臣如何劝谏,魏明宗都没有要在宗亲里选择一位世家子过继到自己膝下的打算。
慕攸是他在创办画学后的四年里,唯一看重的学生。
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亲授过的学生。
对于魏明宗而言,或许慕攸在他心中,早已不知是学生那样简单。
他待慕攸,或许更兼父子之情。
虽无血缘,但对于魏明宗而言,这世上再无一人能如慕攸这样,在他此生最为看重的书画创作上,能有这样的天资。
画学四年,魏明宗对慕攸几乎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而这个少年也不负他的期盼,不过四年时间,便已令这世上无数学画之人无可企及。
魏明宗将那颗药丸给了慕攸,应琥得知后,怒极。
原来那灵药不但只有长生之效,还能使洗髓伐骨,使凡人拥有吸取天地灵气的能力,借此修炼术法,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
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学来的那些邪门歪道的阵法,竟想出要用慕攸来作为阵眼,来达到他借由慕攸作为吸收灵气的容器,获得异能的目的。
也是那个时候,应琥发现了逐星的存在。
因为在慕攸在被禁锢之前,逐星作为才来到人世几年的画灵,她还没有办法离开慕攸太远。
所以,在慕攸被锁进地宫里的时候,逐星也受到了牵引。
她眼睁睁地看着慕攸被沉入棺椁里,看着他闭上眼睛,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当时逐星灵力低微,加之那阵法诡异,难以挣脱,所以逐星被应琥作为测试阵法的可行性的实验对象,被吸走了一半的灵气。
那几乎是逐星的立命之本。
但因为应琥还是□□凡胎,没有任何有效的药物或者灵器的帮助,他只剥夺了逐星一半的灵气,身体就已经出现了排异反应,所以逐星才没有彻底散去灵识,反而在灵气四散的时候,逐渐获得更多,更纯净的灵气。
或许也正是因为应琥当初夺走了她一半的立命之灵,所以逐星才能感觉得到,应琥他还活着。
同样的,应琥也应该已经察觉到,她的变化。
“他或许,早就已经找到我了。”
听逐星提起应琥,慕云殊的眉眼间也渐渐添了几分冷意,他沉默片刻,忽然说。
在他失去记忆的这十年,他作为慕云殊,或许单凭这么一个名字,他就已经被应琥盯上了。
又何况是,他的那些画作。
当年除了魏明宗之外,应琥便该是第二个最为了解他的画作的人了。
一千年的时间,阵法在多年的消耗中逐渐受损,因此他才有机会醒过来,离开那里。
而阵法被毁,应琥一定会有所察觉。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却没有找上门来?
“别怕云殊,我现在真的特别厉害的!只要他敢来找你,我就揍他!”逐星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甚至还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她身后的那几只小蘑菇也已特别的姿态在空气中游来游去,发出激动的“唧唧”声。
仿佛是在应和着逐星的话。
慕云殊或许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逐星一直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自己生而为灵,当初却并没有能力保护她最珍视的少年。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
逐星在画中世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轮回,尝过了他所尝过的所有世味辛酸,才终于能够明白,作为一个人所要经历的苦乐悲欢。
她在那样冗长的轮回转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练习中,终于明白了属于人类的种种情感。
“好。”
gu903();慕云殊在听见她的这句话,在看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时,原本内心里凝聚的所有深沉晦暗的情绪,都在他的那双眼睛里,转化成了这样的阴雨天里,最清亮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