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此刻,他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下瞬,他就看见少女忽然转身,离开了窗棂边。
倪安岚眼底的光影黯淡下来,他袖间的手指收紧了又松开,最终在那几个守着祭神楼的男人打哈欠的声音,慢慢转身,朝来时的方向,步步走去。
身后是片明暗不定的灯火,在渐渐地被浓深的夜色吞噬。
他从未看到的是,那个直坐在祭神楼窗棂间的年轻男人的身影。
也就是这瞬间。
淡银色的光芒从他的手指间流窜出去,形成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银色流光,划破夜空,打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上。
少年直接倒地,昏睡不醒。
如果今夜没有人发现他的话,或许他便会在这条青石板路上,天当被地为席地睡上整夜也说不定。
声轻哼。
那声音很轻,无人察觉。
坐在窗棂上的年轻男人微勾了下唇角,眼底却像是融进了这夜色,黑沉沉片。
他忽然抿起淡色的唇。
像是有些不大高兴,他的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睫毛遮掩下的眼瞳深处,才能窥见些许端倪。
原本趴在窗棂边往下瞧着倪安岚的逐星,猝不及防地被慕云殊抓着衣领,被动地转了个身,然后被他推,直接推离了窗边。
逐星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回头,气鼓鼓地盯着慕云殊,“大人你做什么啊?”
慕云殊从窗棂上下来,迈开长腿走过她身旁,在桌边坐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双筷子,捧起那碗牛肉面,也没抬眼看她,“我饿了。”
逐星撇了撇嘴,怕那碗面坨了,她也连忙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很安静。
只有逐星手腕上镣铐穿着的锁链和桌角碰撞着,时不时发出清晰的响声。
胖胖被逐星赏了好几块牛肉,它吃得很开心,又跑到慕云殊的面前晃了晃自己的尾巴,仰着脑袋望着他。
还发出“喵喵”的声音。
从慕云殊第次进入《燕山图》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自如地控制他在这里所拥有的神奇能力。
譬如让这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但好像这些动物,却不受这种能力的控制,完全可以看见他的身形。
知道它想要什么,慕云殊夹了块放在桌角,胖猫顿时伸出爪子趴在桌上,咬住那块牛肉。
逐星吃面间隙,瞧见了胖胖晃来晃去的毛茸茸的尾巴,她没忍住伸手去摸了把,顿时吓得胖胖炸了毛跳起来,“嗷呜”乱叫声。
逐星捧着碗,笑得开怀。
而坐在她对面的慕云殊,这刻望见她的笑脸时,竟有些恍惚。
他手指动了下,有点想伸手去摸她乌黑的发,却始终没有动作。
夜风吹得外头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叮铃的声响,声又声,屋内灯笼里烛火仍然闪烁着橙黄的光。
慕云殊忽然垂下眼帘。
静默着,却终究没忍住,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这夜过去,天明时分,逐星从睡梦醒来,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个人。
他走了。
起初,逐星并没有多想些什么,因为她知道,今夜他还会再来。
逐星被葛娘解了锁链,吃了早餐之后,她就从柜子里翻出了那只被她藏了两天的木盒子。
那里头塞着柔软的布料,里头裹着个泥人。
泥人的轮廓粗糙,却能依稀看得出来,那是个留着短发的男人。
那天逐星捏了几个胖狸猫,算是练手,后来在慕云殊不在的时候,她自己悄悄捏了个泥人。
逐星打算今天,就把这个泥人送给那位神明大人。
距离她被献祭给燕山山神还有四天,整个村子都被大巫师派人守得严严实实,若是逐星只依靠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
所以现在,她唯能够依靠,能够相信的,就只剩这位云殊大人。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逐星也感觉得到,他真的算是位很好的大人。
他会给她送来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会教她下棋,甚至跟她起坐在窗边看书,喂给她薄荷糖吃……
他说,他不会让她真的被扔进天池里。
逐星愿意相信他。
他是神仙啊。
她只不过是个凡人,她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大费周章。
反正事已至此,她努力了十六年,都没有成功出逃过,而现在,她便只能选择相信他。
可是这天,逐星从晨光熹微,等到夜深人静,都还是没有等来慕云殊。
天。
两天。
三天。
……
他就好像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
就好像她曾见过他的那么多个白日黑夜,都不过是她做过的场虚无的梦。
就连她的猫,也在那天跑出祭神楼后,再也没有回来。
逐星求过葛娘去帮她找猫,但因为献祭期近,葛娘才没心思去管她这些事情。
怕逐星逃跑,葛娘白日里也不肯再给她解开镣铐。
直到逐星要被献祭给山神的前天,她才带着几个力气大的妇人过来,强制地按住了逐星,给她换上了那件早已准备好的殷红嫁衣。
外面的大袖衫有些不大合身,显得稍有些宽大,衬得少女的身形更加纤瘦可怜。
葛娘特地给逐星再加了副脚镣,始终冷眼瞧着她所有的挣扎,像是在睨着只垂死的蝼蚁。
是啊。
她从来不是什么养在高楼里的所谓神明的新娘。
她只是这个古旧村落里,被所有人束缚看守的囚犯。
个从生来,就注定要死在十六岁这年的囚犯。
她们把逐星按在桌上,强制地扒下她的衣服,又强硬地替她穿上那重又重的殷红衣衫的时候,她怀里的泥人摔落在地毯上,被葛娘脚踩得不成样子。
逐星早就不容许自己轻易掉眼泪。
但在她被这几个妇人按在桌上,眼见着她怀里的泥人落在地上,被葛娘踩在脚下的时候,她眼眶里毫无预兆地积聚了泪花。
多年来直压抑着的所有委屈,不甘,甚至是心底最不愿面对的那些所有绝望的负面情绪,像是被打开了束缚的匣子,发不可收拾。
逐星像发了疯似的挣脱开她们的手,抓起手边的任何东西,朝她们狠狠地砸过去。
葛娘不防,被她砸到了额头,顿时便有了抹血痕。
旁边那几个妇人在那儿捂嘴惊呼。
唯有葛娘摸了摸自己额头的血迹,清清淡淡地看着逐星,终于说了这么多年来,她直压在心底的话,“逐星,没用的,你就该是这样的命,你只能认了。”
话罢,她便领着几个妇人走了出去。
屋子里昏暗片,只剩下逐星,赤着双带着镣铐的脚,踩在碎瓷片上,像是也察觉不到脚底被割裂伤口的疼。
她直愣愣地在那儿站了好久。
双眼睛红肿,神情呆滞。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忽然蹲下身来,抱着双膝望着地上那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再也无法拼凑的泥人,眼泪颗颗地砸下来,她却点儿没出声。
神明离开的那天,她也失去了这么多年来,唯陪伴着她的猫。
或许,这便是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预兆。
她果然还是,逃不开被扔进天池里的宿命。
月亮的光辉从窗棂外铺散进来。
逐星偏头愣愣地望着窗外好会儿,她才挪动着步子,走到窗边。
手腕上,脚踝上的锁链发出响声,牵制着她的每个举动。
她趴在窗边,望着无边夜色。
祭神楼已是燕山村里最高的楼,但是逐星站在这里,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更远的地方。
苍翠绵延的山遮挡了切。
逐星永远都去不到自己向往的地方。
她把桌角放着的灯拿过来,橙黄的光芒却始终温暖不了这夜的凉。
直到她泪眼模糊间,好像望见月亮冷淡的银辉在窗棂边的檐上慢慢凝结成了抹模糊的影。
她提着灯的手紧。
逐星匆忙抹了把眼泪,抬眼时,正望见了立在檐上,枚翻飞,身姿缥缈的他。
三日未见。
却好似已熬过了段冗长的岁月。
逐星眼眶里残留的泪水无意识地滑落下来,她呆呆地望着他,嘴唇颤抖,嗓子里却半晌都没有发出点儿声音。
而这刻,望见她这样张满是泪痕的面容,他神色似有细微的闪动。
在静默声,在此时此夜除却眼前的她,便再也无人可望见他的这刻,他忽而俯身,指尖轻轻地擦过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是不经意间的细致温柔。
他捻着颗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眼神看似仍旧冷静平淡。
逐星含着那颗凉丝丝的糖,仰望着神明那张无暇的颜容,或许是忽然的情绪爆发,给了她无端的勇气。
总之这刻,她忽然踮脚。
半身探出窗外,亲吻了神明的脸颊。
而他整个人瞬间僵直,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终于翻涌起了层层的浮浪,像是岩浆入水,灼烧片。
连他的呼吸,都不由停滞。
彼时,方才亲吻过他脸颊的女孩儿伸出戴着沉重镣铐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而她望向他的那双眼瞳里,倒映着他身后的熠熠星火。
他听见她略带哭腔的细弱嗓音: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第13章他的新娘
自从离开《卞州四时图》之后,慕云殊还没有见她这样哭过。
眼前的逐星,仍是上幅图里的逐星,但又比那个身在卞州的狭窄小巷里,最终湮灭于春楼的那场大火里的她,要多了几分外露的倔强与活泼。
卞州里的那个姑娘,是个爱哭鬼。
但眼前的女孩儿,却从不轻易掉泪。
可这会儿,她却满脸泪痕。
两幅画,两张相同的面庞渐渐重合起来,眼前人,恍惚又是当初的她。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在被她忽然亲吻过脸颊之后,慕云殊听见她细弱可怜的嗓音就在耳畔,格外清晰。
她忽然的吻,如同支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微痒。
同时又有灼热的温度从他犹如擂鼓的心跳声渐渐攀升至他的面庞。
于是那样张总是苍白的面容,在这刻,忽然添了些许薄红的颜色。
她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用那样可怜又绝望的目光望着他。
那时他又听见她问他:
“大人,我可以嫁给你吗?”
这样的句话,就好像是星星点点汇集成的如簇火焰,燎过他的心原。
那瞬,慕云殊瞳孔微缩。
他的睫毛颤了又颤,在这样盛大浅薄的冷淡月辉里,他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惊愕,又藏着不知所措的慌乱。
逐星是那样期盼似的望着他,她渴望着他能够在她即将面临死亡的前夜,救救她。
但她也同样无法否认的是,才是这么短短相处的段日子,她就已经对这位忽然出现的神明,隐隐有了几分朦胧的情愫。
又或许,这本不是忽然的心动。
而是早已深刻在她潜意识里的某种本能。
慕云殊几乎是狼狈地移开目光,没有再去看她的脸,脸颊仍然在灯下泛着薄红。
半晌,他忽然开口,嗓音里是不经意地柔和,还有点哑,“逐星,你不要怕。”
“今晚好好睡觉。”
他说。
然后他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再开口说话时,仍是那样认真,“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他是那样郑重的口吻。
他说,明天会来接她。
那刻,逐星望着他,时呆愣,悬在眼眶里的泪花将落未落。
或许是他刻意放柔的嗓音有片刻安抚她恐惧无望的内心,所以此刻,她的心里终于多了丝安定。
十六年来,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在这古旧村落里,她永远无可依靠。
可这瞬,她眼的神明站在窗棂外的檐上,身披月华。
他的手抚过她的发。
逐星觉得,她该相信他。
神明的手指间有淡银色的流光如火焰般燃烧,在这样漆黑微冷的夜里,那就好似他身后月亮的光华。
逐星只瞧了眼,就闭上了眼睛。
慕云殊适时扶住了她的腰身。
宽大的衣衫下,他的手指接触到她不盈握的纤瘦腰身,明明隔着好几层的布料,可此刻,他却睫毛微颤,手指间像是被火焰灼烧过。
他抿着嘴唇,到底没有松开她。
将女孩儿打横抱起,他探身从窗棂踏进屋子,把她放在了床榻上。
他的手指上沾了血迹。
慕云殊顿了下,偏头时,便瞧见了地毯上破碎的瓷片,那上头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
他忽然皱眉。
接着他俯身,在握住女孩儿纤细的脚踝时,他像是有点害羞地抿了下淡色的唇,而后在瞧见她脚底纵横的伤口时,他的那双眼睛里像是有什么瞬结了冰。
这夜,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始终沉沉地睡着。
而她以为的神明,则坐在她的床榻旁,凭着身后悬空燃烧的银色流火,动作轻柔仔细地,点点替她挑出伤口上沾染的细小瓷片。
只要她在睡梦皱眉,他便会停顿下,瞧着她的面容半晌,然后手上的动作就会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除了对藏宝室里的那些矿物宝石,和所有他喜爱的名家字画,慕云殊几乎从未对谁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更不提他的这份温柔细心。
后来碎瓷片全部挑出来,他手掌上银光闪烁。
刹那之间,她脚底的伤口就已经恢复如初,不见丝毫痕迹。
当逐星从睡梦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倾洒进来,刺激着她的瞳孔。
屋子里除却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
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脚上的伤口全都凭空消失,逐星几乎要以为,昨夜她所遇见他的那时候,不过是她做过的场梦。
他是真的来过。
逐星抱着双膝,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会儿。
“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她的耳畔,忽然回响起昨夜他曾那样真切地说过的这样句话。
今天,是逐星的十六岁生辰。
整个燕山村里的人,都记得逐星的生辰。
但没有人真的在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十六年,他们只在盼着,逐星被献祭的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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