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舒阳打断他的话,语气哀求,“警官先生,听我把话说完,我求你们,不要让我女儿知道我做的那些坏事……拜托给她找一个好的家庭,求求你们……”
求人做什么,一般会给出允诺,比如日后我会帮你,给你什么之类。但赵舒阳一无所有,仅剩这一条命,还即将用它来换女儿的光明未来,他只能哑着声音,无措而郑重地强调:“她很乖,很可爱,很善良……她应该得到幸福的人生。”
夜晚的寒风从耳边呼呼吹过,落叶翻飞,身后是游乐园里轻快的音乐,无人看着的气球系带松了,接连数个飘浮着慢慢飞上天际,色彩鲜艳,越来越远。
砰的一下,是扣下扳机,子弹穿破血肉的声音。
应深猛地捏紧手机,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直奔而去。
脚踩上落叶,发出凄凉而清脆的声音,树干后面,是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太阳穴上深深的血洞,血在脑后积聚成滩。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十分不协调的粉色玩偶,小女孩喜欢的那种,放在胸口上,一点都没有蹭脏。
当应深把楚宁从旋转木马上抱下来,她疑惑地问:“我爸爸呢?”
虽然她猜到了爸爸做了坏事,但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糟糕的事情。无法活在世上,只能用性命来偿还。
没有人回答她,甚至和她对视的警察们都下意识避开了她的视线。她很聪明,一下就猜到了。
她握紧了应深的手,没有再出声问,但眼睛已经湿润,起了雾,泪水不断地往下滚落,一下决堤,哭得无声无息。
因为她知道,没有人可以抱着她安慰她了,哭得再大声也没用。
……
这个案子结束,按照一般的流程来说,楚宁作为孤儿,应该送去福利院等人领养,但她很沉默,无声抗拒着儿童机构的工作人员。
她是连环杀人犯的女儿,这个事实,会永远跟随她一辈子,即使为保护孩子,隐藏了档案,但楚宁是个聪明而敏感的小孩,有了这样的经历,她甚至比许多年龄更大的孩子还有成熟,一夜长大。
虽然她和她父亲是独立的两个个体,但血缘是不可否认的,别人难免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看向她的目光会有些微妙,同情又可怜。
她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十恶不赦,但心里也很清楚,她并不厌恶自己的爸爸,相反,她很爱爸爸,所以在得知失去他时,泪水便控制不住的不断涌出。她不清楚这是不是一件不好的事,埋在心底,不断想着,不知不觉间,就不说话了。
楚宁很安静,只是一直跟在应深身后,像条小尾巴似的。应深去哪,她也去哪。
公安局里的其他人并不觉得奇怪,这是警方救援后常有的心理性依赖。虽然楚宁的情况有些特殊,但其本质还是一样,当时应深离她最近,牵住了她的手安慰,又见证了她爸爸的最后一面。所以,她不自觉地依赖信任应深,把他当成自己的精神支柱。除了他,谁也不愿靠近。
但应深结束了这里的工作,该回省厅了。无意间听到这个消息,楚宁苍白着一张小脸,眼里满是惊慌无措,好似赖以生存的重要之物丢了,一下之间,黏得应深更紧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应深去洗手间都成了问题。之前是楚宁杵在男厕所门口,盯着里面,等他出来,这已经够让所有去解决问题的男警察很不自在了。现在,她一步都不敢离开应深。
沈文钦是应深的搭档,和应深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楚宁也稍微没那么害怕抗拒他,但比起旁人,也只是稍微好一点。沈文钦看见洗手间门口,执拗地抓着应深衣角的小孩。
一开始,看她像个小鸡崽似的紧紧跟在应深屁股后面,沈文钦还觉得有趣,时不时逗他们,但慢慢的,发现这情况一点都没好转,还越来越严重时,他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好了。
此时,又见楚宁,几乎要和应深融为一体的样子。
沈文钦暗暗不悦地抿了抿唇,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了应深,很紧很亲密,跟情侣似的那样,好半晌,才慢吞吞地松开,然后弯下腰,一把抱起了小小的楚宁,手托着她的膝盖弯,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楚宁惊了一瞬,立刻开始剧烈挣扎。沈文钦随手轻松按住,说:“别闹,我刚抱了应深,身上都是他的气味,你将就一下,先把我当成他。就因为你,连个厕所都不能好好上,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你知道不?”
王
楚宁僵住,表情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看了应深一眼,不挣扎了,低着头,沉默地妥协,小声说:“……对不起。”
应深从被沈文钦突如其来抱住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但表面还是控制得很好,敛了敛表情,伸手揉了揉楚宁的头发,温声说:“没事。”
然后,沈文钦便抱着楚宁走到外面的走廊等。楚宁趴在他肩上,可怜巴巴地望着,还真的低头闻着留在沈文钦身上的气息。
没过几秒,沈文钦轻拍了下她,居然说:“别太贪心,全闻完了,给老子留点。”
王
楚宁茫茫然,似乎不太明白什么意思,只好乖乖不动。
等应深洗完手出来,他从沈文钦手里接过楚宁,牵着她的手。
三个人并排走着,两大一小,从背影看,有种一家人的感觉。沈文钦心情很不错。
应深突然叫了他一声。
沈文钦:“嗯?”
“我打算收养楚宁。”
“……?!”沈文钦懵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见他坚定的表情,然后,下意识低头瞪着发呆的楚宁,心里震惊又嫉妒。
第62章收养
收养楚宁这个念头,应深早就动过了,只是考虑到自己的工作状态等各方面,觉得不适合养育一个孩子,所以他还是优先给楚宁找好的监护人,
看中了几个家庭,排除各项弊端之后,拿着精挑细选的家庭资料给楚宁看,希望她去和对方见一面。
但楚宁对桌上的资料避之不及,仿佛那是会吃人的妖魔,转头就扑进了应深怀里,小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摆,生怕他把自己推出去的样子。
应深无奈,温声跟她解释:“那对夫妻很好人,家里温馨,喜欢孩子,你过去之后,他们会给你做好吃的,买很多玩具,会很宠爱你的,
不用担心。我有空也会过去看你,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
楚宁把脸埋在他衣服里,用力摇头,安安静静地倔强着,不肯露脸。每一个举动,都透着要被抛弃的害怕无措。
应深低叹,看着她眼里有点心疼,轻声哄着:“我不是想不管你,但我经常在外面查案,没办法好好照顾你的,这个家庭很适合你,你先看一眼。”
怀里传来楚宁喑哑稚嫩的声音,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干涩着说:“我不会麻烦你的,我不用你照顾,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急切快速,上扬的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
她抬头,试探又忐忑地看了应深一眼,努力板着一张小脸,展现出成熟可靠的样子,漆黑的眼里满满都是被信任接受的渴望,让应深难以拒绝。
“你真的想我收养你吗?”应深犹豫。王
楚宁却像是看到了希望,连忙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渴望。
应深抿了抿唇,也知道这个决定有些鲁莽,最后还是和厅长汇报了这一事,征询他的意见,如若厅长同意了,手续方面可以简单便捷许多。而且,楚宁身份特殊,他也应该让厅长知情。
厅长先是和他们视频通话,和楚宁简单地打了声招呼,楚宁绷着小脸,手拽着衣角,紧张不安,而厅长也放柔了一向冷冰冰的脸,对待小孩时,要温和很多,颇有几分儿童心理医生的风范。
等转回普通通话,应深把手机放在耳边,看了一眼抱着玩具的楚宁,他转身和厅长继续交谈。
厅长威严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暗含劝诫:“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遇上类似这样的事很多,以后也一样,难道你要一个个都去收养吗?养一个孩子并不容易,没办法好好照顾她,反而是害了她。”
应深点头,“我明白,可这次不一样,我……放不下她。我会尽力照顾好她的,我向您保证,厅长。”
厅长叹气,最终还是妥协了。
在当地需要办的手续处理好后,应深便带着楚宁,和沈文钦一起回去。路上,楚宁一直都表现得十分乖巧,没有任何小孩的淘气调皮,安安静静地跟在应深旁边,丝毫不添麻烦,几乎是一不小心就能忽略的低存在感。
就算沈文钦真的不愿看到应深身边突然多了个小孩,但看着楚宁那惹人心疼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心软下来,在车站看到造型可爱的玩具,少女心的零食,就几大步上前,买下来,弯腰递给楚宁。
楚宁愣住,仰头看了沈文钦两秒,才垂眼,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沈文钦揉了揉她的头发,挑唇笑:“不客气。”
应深看着他们相处的样子,楚宁低头小口地吃着饼干,眼底也泛上浅浅的笑意,但同时,也难掩担忧。
“在想着怎么安排她?”沈文钦站在他身侧,挺拔的身影,靠得很近,两人就这么自然地站在一边,身旁牵着个小女孩,莫名有种小家庭的感觉。
听到沈文钦的问话,应深蹙眉,点了点头,因着心中的想法和冲动,做出了收养的决定,当然要让楚宁过得好,不能随意胡来。在他出门查案的时候,需要有人来照顾楚宁,谁来比较合适?应深无父无母,也没有关系好的亲戚,苏教授平时也很忙,应该也顾不上照料小孩,难道真要去家政公司请个保姆回来?先不说人行不行,光是这样的照顾,就已经难以给到孩子属于家庭的爱。
沈文钦却搭上他的肩,笑了笑:“你肯的话,我们忙的时候,楚宁可以拜托我爸妈照顾,他们两老退休在家,正闲着没事做,整天烦着要我给他们弄个孙子孙女抱,可惜我没这打算,他们理解归理解,有时还是要说两句,所以……就当帮我个忙?”
一番话下来,包含的信息量略大,应深怔了怔,才问:“你爸妈不介意?”
沈文钦耸肩:“倒不如说乐意至极。”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晃了晃,让他看聊天界面,一连串的长语音。沈文钦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拍了楚宁一本正经吃东西的模样,发过去给他爸妈看,两人的反应也十分热情,问:“太可爱了这孩子,什么时候带过来让我们看看,她喜欢吃什么?有什么要忌口的吗?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房间布置风格呢?喜欢粉色吗,公主房怎样,妈妈一直想要个女儿呀,可惜生了你,虽然你也不错啦但还是有点遗憾,小时候你老可爱了……”
到此,沈文钦点了下屏幕,停止了语音,不让应深继续听下去。
应深眨巴了下眼,似乎猜到阿姨被打断了后面的话,只是有点不太敢相信。而沈文钦就笑眯眯地勾肩搭背,意味深长地问:“所以说,可以吗?”
最后应深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和楚宁商量了这件事,获得了她的同意。
从动车下来,已经比较晚了,天色暗沉,应深牵着楚宁回了自己家里,先简单睡了一晚,之后再周全地准备各样所需物品。
除此之外,回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何锡均的葬礼。
应深换上黑色西装,打算独自出发,留楚宁在家里,给她看电视或者玩电脑。但楚宁不想一个人待着,很容易感到害怕,她轻轻揪着应深的衣摆,也不说想一起去,就只是睁着一双清澈的黑眼看着应深。
于是,楚宁还是和他一起出门了。
灵堂里,来吊唁的人并不多,十分安静,只有偶尔的低泣。越往里走,看见中央被白色花束包围的相框,何锡均微笑的脸,阳光帅气,红润健康的脸颊,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和应深之前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很不一样,更像是几年前,应深刚见到他的神态,热血,蓬勃,无畏,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期待亮光,大步地向前奔跑。
前来吊唁的人,轮流上前献上一朵白花,放在相框前。
走近了,应深注意到旁边站着的中年女人,身穿一身黑色连衣裙,掩面哭得难以自控,压抑的泣声透过指缝,不断传来。
那是何锡均的母亲,一直不知道他的病情,等知道时,面对的只能是儿子抢救无效的冰冷尸体。
她悔恨不已,为什么当初要为了丈夫做的恶事迁怒无辜的儿子,让孩子孤独的离开这个世界,他还这么年轻,那个时候,他该多么绝望痛苦。
而在她不远的地方,却有一个稍年轻些的女人,冷眼看着,似乎对她的悲伤不以为然,眼里含着些许嘲讽,只有转向何锡均的遗像时,神情才变得感伤。
应深知道她是谁,何锡均的姑姑,是仅有难得不在意他是杀人犯儿子的人之一。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嫁到了国外,事发之后,也提出让何锡均搬过去,但何锡均拒绝了,不想给她带来麻烦。
应深和沈文钦放下白花,垂眼定定看了遗像一会。楚宁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安静地照做了,乖顺地跟在他们身边。
姑姑注意到他们,主动走了过来,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丝礼貌的笑容,“你们就是锡均提到的朋友吧,这孩子连我也瞒着了,直到最后了才通知我,谢谢你们陪他。”
应深看着她眼底的青色,眼皮皱了三层,精神疲倦的样子,垂眼低声说:“抱歉,我没有告诉你他的病情。”
“你不用抱歉,”姑姑无奈笑着摇头,“我清楚他的性子,如果肯让我们知道的话,当初也不会倔着不肯跟我出国了。”
然后,她转移了话题,低头看着楚宁,温和笑着说:“这是你女儿?”
应深摸了摸楚宁的发顶,“嗯,以后就是我女儿了。”
她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了,眼里似乎透过楚宁在看别的什么,轻轻笑着,低声说:“这样,很可爱的孩子。”
楚宁面对陌生人,还是有些拘谨,但应深陪在她身边,给了她很大的勇气,眼前的阿姨脸上都是善意,她抿了抿嘴,朝伤心的阿姨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暖暖的,像初升的煦阳,融到了人的心底。
收养的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原本应深单独一人的户口簿上,多出了一个新的小家伙,成为了家里的一员。
楚宁接过户口簿看着,双眼亮晶晶的,就算不说话,大家也能感受到她的高兴。
王
沈文钦看着,也跑来插一脚,跟看什么稀罕玩意似的,盯着户口簿不放。
看了一会,简迪笑嘻嘻打趣:“不用看了,再怎么盯着你的名字都不会在上面的。”
王
沈文钦听了,不禁啧一声,不满地嘀咕:“你怎么知道。”再低头看向楚宁时,眼里夹带了几分羡慕。
看沈文钦吃瘪,简迪心里挺欢快的,在一边逗着楚宁玩,小孩老爱板着脸,跟个小大人似的,越看越讨人喜欢。简迪给她买了小熊公仔,兴致盎然地玩角色扮演,举着玩偶说话,比楚宁这个孩子玩得还投入,反而像是楚宁在陪她玩。
沈文钦手撑着桌面,瞥她一眼:“这么喜欢小孩,就和江启阳生一个啊。”
简迪和楚宁玩着,用玩偶遮住脸,就朝他翻了个白眼,“生就生。”
然后,她对江启阳使了个眼色,他便眼含笑意走过来,说:“记得抽空来喝我们的喜酒。”
沈文钦有些惊讶地接过红色的喜庆请帖,看了好几眼,“这么快?”
江启阳眉梢都是春风得意,笑得喜不自禁:“什么快,你都知道的。”
沈文钦状似严肃地拍拍他的肩:“我是说,新郎先生,你确定不要再考虑考虑?别做了后悔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