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寂寥,吹得草木新叶都灰了些,离烨安静地坐在软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东珠。
她魂魄碎裂之时应该极为痛苦,否则结元不会这么久都没有响动。
眼皮颤了颤,他伸手想再给她点什么,但看一眼弑凤刀上还残留着的血迹,手指紧了紧,又慢慢收了回来。
什么也做不了。
他修炼了九万年,到这个时候,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空旷的大殿回荡着他的喘息声,凄冷的山风吹到窗口,只顿了顿,就逃也似的吹向了别处。
***
九霄上活过来的神仙都缓了三五日才缓过神来,天道卦人薨逝,众神心中茫然,商议之后还是决定各行其事,暂时以西王母为尊,直到下一任九霄之主继位。
天上逐渐恢复着秩序,偶尔有神仙路过自己曾经死去的地方,会怔愣片刻,但也只片刻,就拂袖继续往前走了。
他们花了一年的时间修葺各处仙门建筑,人间也用了一年的时间,繁衍生息。
这一年当然无法将一切还原,但至少,有好起来的希望了。
不少神仙在找离烨,尤其是太上老君,他觉得离烨是最适合做九霄之主的,故而不惜将洞府都搬到了七色仙山,日复一日地对着结界劝说。
于是离烨将结界落得更厚了些。
但是,他没有如辛无所言挡住日升月落,相反,他认真地记着每一日东珠的变化。
春夏秋冬,无数个日夜之后,那珠子上终于泛了一丝魂气。
离烨瞧得眼眸一亮。
霎时,整个七色山的花都跟着开了,姹紫嫣红,香气盈盈。
太上老君在秋风里被花粉呛得打了个喷嚏。
他纳闷地看着对面那一丛又一丛的花,又纳闷地看了看四周的枯叶,禁不住找了辛无来问:“尔尔仙人,修成了?”
辛无摇头:“这才哪儿到哪儿?”
“那他为何这般高兴?”太上老君拂了拂衣袍上飞来的花,满眼不解。
欲言又止,辛无回头看了一眼那结界,长叹一口气:“他是个傻子。”
给他指了好熬的路子他不走,非要自己折磨自己。
太上老君莫名其妙地看着辛无,又拂了拂汹涌而来的花瓣。
这一丝魂气之后,尔尔的东珠又二十年没有动静。
但离烨不再待在七色山里如同石像了,他将她带上,去了一趟人间。
人间还不太热闹,王朝都没有几个,荒芜之中,繁衍为上等事,于是各种相思节鹊桥会时有张罗,凡人脸上都带着焦躁和渴望,一点也不美好。
离烨落去的那个国度也在举行红灯游,他刚一踏上石桥,就有一溜烟的妇人拿着灯笼往他怀里塞。
“公子公子,您这般好人家,得多拿几个灯笼,就算成不了哇,也能解姑娘们的相思。”
“这是那边的几位小姐给您的。”
“哎哎,当心,别挤坏了。”
绢纸扎的灯笼,什么形状都有,有些好看的,还描了金边。
他瞧着,眼里有一丝讥诮:“拿这个能解相思?”
“公子有所不知啊。”妇人甩着帕子笑道,“天上是有相思神的,神明就爱看着光亮的东西。将相思写在灯笼上给神看了,相思便可解。”
眼里讥诮更甚,他垂眼拂开面前的灯笼:“神明连自己的相思都解不了,哪里顾得上别人。”
“哎……”身后传来挽留声,离烨没再理会。
长长的河水里飘着一些零散花灯,离烨冷眼瞧着,总觉得不高兴。
“凡人惯会撒谎。”他对怀里的东珠喃喃,“这点光亮,在天上是看不见的。”
而后,火红的袖袍就朝那河里一扫。
仿佛焰火落油,整条绕城河突然就连绵不断地烧了起来。岸上人惊叫,正欲逃窜,可定睛一瞧又觉得不对。
那火势只是广,却不大,连黑烟都没有,焰色甚至十分漂亮。
于是,只惊慌了一瞬,众人就冷静下来,开始好奇的议论。
“水克火,哪有河水里着火的道理?”
“我也不知,但瞧着这烧得还挺有意思,坐远了瞧,倒像有字。”
“你也是糊涂,哪有火能在河里烧出字来的?”
众人嘻笑一阵,无人当真,便继续看热闹。
火光照亮了一整座城池,在九霄上自然也看得见。
西王母捏着手站在十方云海之上,一垂眼就能瞧见他的神火烧出来的两个字。
尔尔。
灼灼光芒,直映云霄。
神色复杂,西王母侧头问坎泽:“他像不像疯了?”
坎泽轻笑,拂袖摇头:“自那人去后,他哪天没疯。”
“可这完全不像他以前的做派。”西王母捧了捧腮帮子,“酸得紧。”
坎泽笑得更厉害:“他这般走投无路,倒让我有两分快活,杀身之仇,这便与他抵了。”
第154章
离烨就算心有憾事,也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他有什么可走投无路的?西王母心里不认可坎泽的话,倒也没说出口。
是时间太短了。她想,等日子再久些,离烨总能放下的。
然而,一百年过去,离烨带着东珠在游历山川。
两百年过去,离烨带着东珠回到了七色仙山闭关。
到第三个百年伊始,龙纾的三魂七魄终于养了个完整,落在辛无准备好的肉身上,又如当初那般娉婷。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双紫色的瞳孔里满是戒备。
辛无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知道她多半会忘记他,魂魄重养,会摒弃让魂魄最痛苦的记忆。
而他,或许生来就注定是要她痛苦的。
没关系,他不难过。
抬了抬嘴角,辛无强自镇定:“你的命既然是我救回来的,那从今以后,不如便跟着我。”
龙纾上下打量他一圈,总觉得这人不像什么好人,细眉皱起,低声道:“天下生灵皆自由,我缘何一定要跟着你?”
辛无一愣,袖子里揣着的手慢慢握紧:“你不愿?”
“不愿。”龙纾摇头,“我与人有婚约,当去寻他。”
再想稳住神色,听见这话,辛无也是忍不住沉了脸:“与谁的婚约?”
“钟宿。”
揉了揉脑袋,龙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记得我允过他的,他还在等我。”
嘴角抿得死紧,不正经如辛无上神,也终于是板起了脸,一把将她按回了软榻:“你记错了。你是西海之人,与幽冥缘何会有关系。”
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龙纾拍开了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眼里戒备更重:“阁下把我当几岁的小姑娘不成?我下了九霄之后便在幽冥,为何会与幽冥没有关系?”
她记得幽冥,也记得钟宿,这些都没有让她痛苦过。
唯一被忘记的只有他。
胸口起伏,辛无声音也冷了两分:“救命之恩都不报就想走?”
救命之恩……
龙纾扭头,看了看旁边那盏破碎的养魂灯,有些不解:“我与你非亲非故,你缘何要用几百年的仙气来救我?”
“……”心里有些发虚,辛无捏紧了手,沉默不语。
他知道自个儿这话有些无耻了,说偿还她尚且不够,哪里能说有恩。但他就是不想放她走。
几百年了,好不容易相见,她竟连笑都吝啬予他。
双方突然僵住,诡异的气氛充盈着四周,最后从侧殿里蔓延出去。
离烨正在前庭里晒珠子。
尔尔真的是个很不求上进的神仙,两百年了,珠子上还是只有魂气,连一抹完整的魂魄都没有结出来。他将它放在石桌上,然后撑着眉骨盯着瞧。
日头正好,光洒在东珠上,透出暖莹的光,她仿佛是打了个呵欠,骨碌碌将珠子翻了个面,继续懒洋洋地晒太阳。
离烨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它。
“没出息。”他喃喃,“换做别人,上好的神血喂上两百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能蹦出猴子来了,你怎么就连魂魄都结不好。”
说完,又觉得自己话重,连忙将它捧进手心:“我倒也等得起。”
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换做先前,辛无定是要笑他的。可今日,他笑不出来。
龙纾走在前头,路过离烨身侧,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尔尔呢?”
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离烨抬眼,目光一触及她那被阳光照得红润的侧脸,眼神就沉了下去。
龙纾一惊,也不知是哪里惹了他不快了,连忙后退行礼。跟在后面的辛无上前来,漫不经心挡住离烨的视线,然后朝他道:“我送她一程。”
收回目光,离烨没吭声,手里握着东珠,静待这二人离去。
龙纾都回来了。
他有点委屈。
他养魂魄,怎么着也该比辛无厉害才对。
不过,辛无看起来也不怎么好过,一脸阴沉地将人送出去,又一脸阴沉地回到他面前坐下。
“喝酒吗?”他问。
离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十分大方地给他引来了九霄上的琼浆。
辛无当即就喝了三大碗。
放下酒碗的时候,他恹恹地问了一句:“钟宿人很好?”
有时候人的快乐是一定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尤其同为天涯沦落人,看见有人比自己更惨的话,那怎么也是会得到宽慰的。
离烨就被宽慰到了,眉心松开,他十分大方地据实以告:“人是挺好,这几百年幽冥和九霄重新划界,他没少为幽冥争好处。钟酉重伤闭关,他就做了幽冥之主,听人说一直没有婚配。”
辛无冷笑了一声。
离烨心情甚好地又给他添了琼浆。
“我想过好生弥补她,但是她不要,那就怪不得我了。”一口闷下去,辛无懒倚桌面,晃着手里的酒碗道,“她觉得钟宿好,那就好,你看,我都不拦着她。”
“幽冥若有大婚,可需我替你拿一份请帖?”离烨微笑。
摆摆手,辛无道:“不稀罕,大婚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又不是没瞧过。当年她穿一身喜袍上九霄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
“一样吗?”离烨挑眉。
“有何不一样?”辛无仰头灌酒。
“当年上九霄,她嫁的是兑锋,无仙侣之实,心里亦有他人。”离烨唏嘘,“如今若再成婚,便是满心欢喜与人修炼,任你再出现在她面前多少回,也不会再与你纠缠。”
“……”捏着酒碗的手顿了顿,辛无有些恼,“谁稀罕。”
恍然点头,离烨敬佩地道:“养魂两百年救回来的人,竟也这般舍得,在下实在佩服。钦佩之情无以言表,不如就送上神一件宝贝。”
说罢,取了一方子母镜放在桌上。
辛无瞥了一眼,知这是上古神器,母镜能窥子镜所在方圆百里之像,三界重新划定之后,被九霄用来监视幽冥动向。
“竟然在你手里。”他哼笑,“你不是不愿管事?”
“就是不愿,所以才给你。”拂袖起身,离烨捧着珠子往大殿走,“拿去玩吧。”
“我不想看。”辛无朝他喊。
离烨哼笑,理也未理他,身影慢慢融进大殿的黑暗里。
第155章
辛无瞪着手里的子母镜看了许久。
三百年了,天地已经重换了一个模样,他不再担着下辛宫的重任,也没了诸多的顾忌,原是想将她救回来,再与她寻一处仙府,独自过日子的。谁曾想,他做了三百年的准备,等来的却是她的一句不愿。
不愿就不愿好了,他难道还要求着她不成?
略带戾气地拂开子母镜,辛无兀自坐在庭院里生气。
他很有骨气的一直没有抹开镜面。
半个月后,外头隐约传来些关于龙族和幽冥通婚的风声。
离烨揣着他的珠子从他的门口路过,突然退回来两步,侧头问他:“西王母设宴,去不去?”
“不去。”屋子里阴沉一片,辛无的声音从黑暗里幽幽飘来,“以我的修为,早已用不着吃她的仙果。”
离烨恍然,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龙纾和钟宿都在,我以为你会有兴趣。”
声音里夹着叹息和一丝幸灾乐祸。
辛无磨了磨牙。
离烨的气息很快消失了,辛无拂开屋子里的黑雾,很是烦躁地坐在案几前头。
子母镜被供在案几上,镜面模糊。
“先说好,我当真是不在意的。”他闷声道,“就是待着没什么事做,随意瞧瞧。”
子母镜沉默地杵着,映出他模模糊糊的影子,辛无捏起衣袖,一脸不在意地伸手,将镜面抹开。
子镜似乎是跟着钟宿的,母镜一开便能瞧见那两人正一前一后地往天门走。
龙纾走在前头,钟宿走在后头,两人表情看起来都不太高兴,没什么交流。
眉心一松,辛无往椅背上一靠,哼笑道:“我就知道,就算不记得我,她也没那么喜欢钟宿。”
龙纾有多死心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都要与他在一处,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就算她脑子里只剩下了钟宿,也未必……
镜子里的钟宿突然疾走两步追上了龙纾。
“你倒也不至于气成这样。”他叹气,伸手拉住她的手。
紫色的眼眸清清冷冷,龙纾任由他拉着,但头也没回:“我没气。”
“那鬼魅不知何时蹿来我怀里,我忙于案头,并未察觉,想来是故意气你的,你这般聪明,怎么能上当。”
gu903();脚步一顿,龙纾终于侧头看他:“堂堂幽冥之主,怀里多了东西都不曾察觉,是你傻,还是你觉得我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