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叶汀淡定许多:“所以......你也会把我丢下么?妈。”
每每想到这里,最先痛死的是叶汀。
可悲的是他把那个能救他的人丢在原地,思念是死物,穿不过山海,飞不过云雨风月,一具躯体却要靠它而活。
再回头来看,不是他们把曲一啸抛弃,而是曲一啸抛弃了他们,孤独在另一个角度上是为了将人甩开,他追曲一啸追得很辛苦。
梁洁芸精致昂贵的衣裙上溅到几滴咖啡,仪态无暇顾及,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瞠目怒视,仿佛下一秒就要抬手给叶汀一巴掌,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动了动唇,连叶汀的问题都没有回答,拿起包转身离开。
从咖啡厅出来,雨停了,乌云静谧。
叶汀搭上公交车,车上只有三五个人,他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
公交车穿过整洁的大街,形成一条长镜头,路边的年轻父母在喂小朋友吃棉花糖,饮食店里生意兴隆,花圃涂满抢眼的黄色油漆,靠站时又上来一对夫妻。
这是一个好位置,把车上车下能瞧见的每张面孔都瞧清楚,从逛完商场满手而归的情侣,下课结伴回家的学生,到街角一晃而过的流浪汉。
刚回国的时候就是这样,没事干叶汀就乘着不同线路的公交车,从城西到城东,这一头到那一头。
他可以有大把时间发呆,能够凭着记忆,睁大眼睛去剥开人群中的无数张脸。
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闪过相似的眉目时再眨一眨眼睛,那个人又是他不认识的了,现在想来,那种心情大约和卖对联的曲一啸如出一辙。
他不敢赌自己要找的人还在不在这座城市。
餐馆,商场,一条大街,到一个行色匆忙的车站,山坡,溪湖,每一次漫不经心地走过都像一场炼狱,全身无一处不痛,皮肉烂死,但眼睛必须活着,他要靠眼睛描摹对方的轮廓。
这种时候,沉甸甸的希冀便会在心脏时复一时地延绵,徒劳的情绪如同牢固的藤蔓疯长攀爬,被动陷入等待中的人永远会悲喜复刻,落魄直到一切结束,才敢迎来一场艳阳天的开端。
叶汀想曲一啸了,他害怕这种等待。
等他回过神,公交车已经行驶到终点站,车上只剩他一个人。他下了车。
离开那个位置,叶汀仿佛就从恐慌中抽离开来,他清醒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去寻找曲一啸,只需要在他们共同的家里等人回来,如此安慰的想法有效冲散了心里的阴翳。
第26章
叶汀没有回去,张成礼的住处就离这不远。
那样的地方去过一次就不会忘记,但叶汀去得不巧,张成礼不在家,他买了点东西,百无聊赖蹲在院子里拿草逗一条小猫,野猫被人喂熟了,不怕生,露出粉嫩的肚皮在地上打滚。
“你是哪个娃子,新搬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一道询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叶汀抬头,看见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大爷,穿着贴身的花袄马甲,手里提着一条鱼和大葱,正感兴趣地眯着眼看他。
叶汀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便问:“您认识曲一啸吗,我是他的朋友。”
“小曲啊,我当然认识。”大爷挺胸自信地说:“那个孩子好啊,话少,人善良,是个好孩子,搬走很多年了,你来这里找他,找不到喽。”
叶汀说自己不是来找人的,大爷听后转身进屋,边走边说:“我知道了,你是来看小老头的,哼呀,那个老头子,怪得很。”后面说了什么,叶汀就没听清了。
一个小时后张成礼拖着一架旧三轮车回来,车上装满了废品。
三轮车停在院子里会挡道,张成礼必须先把东西卸下来,再把车骑到外面的街上去。叶汀起身欲上前帮忙,不同的是张成礼能和曲一啸搭伙,却拒绝了叶汀。
“一个人来的?”佝偻的背脊从身后看不太明显,张成礼洗过手,掏出一把钥匙扔给他:“去屋里坐吧,烧水会吗?”
叶汀不知道张成礼怎样看待他,他当然会做这些,水壶里沸腾的声音平静下来,张成礼才把那些东西全部搬到走廊上,避免淋雨受潮。
“刚好在附近,就过来了。”在张成礼喝水歇气的间隙,叶汀解释一个人来的原因:“他不知道我来这里。”
张成礼把一本中国近代史放在那本《雷雨》之上,叶汀生怕一堆歪歪扭扭的书籍承力不均倾落得满地,捡起来会浪费太长时间。
他觉得张成礼和他看到的其他靠收卖废品的人不太一样,物质生活的贫瘠不能决定精神的缺失,透过张成礼布满血丝的眼睛,叶汀看到曲一啸短暂的两年人生。
叶汀留下来陪张成礼吃晚饭,但没有喝酒,而是像上次曲一啸做的那样为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那两年他真的没跟您提我一句?”叶汀问,他们仅仅第二次见面,但没有太多陌生,除了曲一啸,他对着谁都能做到镇定自若。
“我不会骗你,乖孩子。”张成礼把吃过的碗收进锅里,挽起袖子往里面挤洗碗的泡沫:“我只知道他想要告诉我的,我也只想知道他告诉我的,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你们是相依为命的朋友。”叶汀不确定自己的措辞是否准确。
“别说得那么夸张,谈不上。”张成礼剔了剔牙,说,“算是饭友。”
张成礼洗好碗回来,水泥地上留下一串水迹。
叶汀告诉他要走了,张成礼表示不送,随他走到大门口,道:“不过我得说,你不是他带来的第一个男孩,在你之前,他有追求过别的人。”
立冬那日,工作室收到一个匿名的快递。
快递包裹得很严实,盒子里还有盒子,曲一啸拆开看,里面躺着一块温润纯净的玉石,玉石下放有一张纸,上面写着篆刻的内容和要求。
这是一块半透明的红色金丝玉,上半部分是呈月牙状,底面是方形,内容结尾处明确指定须由无篷老师亲手篆刻,刻四个字,“乱吾心曲”,两天后上门取。
金丝玉属珍贵之品,韧性高,质地细密,和翡翠一样适合雕琢成工艺品,最常见的是观音、手镯,而把它用来做印章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曲一啸来工作室七八年,刻过的玉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
玉石难刻,不过两天时间足够了。
当天晚饭叶汀做了鸭肉酸汤荠菜饺子,菠萝切成丁调味,这是他新学的一道菜,曲一啸回到家,叶汀兴冲冲跑至玄关给他一个拥抱迎接。
这样的拥抱成了曲一啸回家的仪式,至少最近三天是这样,曲一啸把它理解为叶汀的某种心血来潮,叶汀的解释是:“就想抱抱你,我们一天没见啦。”
黏糊得很。
晚上曲一啸在书房练毛笔字,叶汀换上毛绒绒的睡衣,初冬的天气飘来凉意,这件睡衣是他和曲一啸一起去商场买的,灰色的兔耳朵衬得他年轻了好几岁,像刚毕业的高中生。
房间里弥漫着浓厚的墨香味。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写完这一句曲一啸停了笔,白纸上的字济柔而遒劲,生动而有气势,又带着几分写字人的沉静和内敛,叶汀守在一旁叹为观止,用手扇了扇尚未干涸的墨汁。
探头探脑的,曲一啸甚觉可爱。
这么傻兮兮的人是怎么当老师的,曲一啸十分好奇。他想起丁创发过来的那段视频,是他第一次看见上课的叶汀,听到叶汀一口舒适流利的法语,和眼前的人差别很大。
“一会儿就风干了,手不累吗?”曲一啸放下毛笔,温柔开口。
“我想要它。”叶汀嘻嘻一笑,振振有词说道:“我要给它盖戳,以后你的每一幅字画,我都要盖戳。”
“我的就是你的,这屋里随便一幅你都可以拿去。”
“我知道。”叶汀俨然为曲一啸话里的意思兴奋,他也是半个主人,想到这里,他又装腔作势哼了两声:“不过我最想要的,还是作画的人呐。”
曲一啸笑着张开手,露出怀抱,整个人如遇春风:“我还有哪里不属于你吗?”
幽辉沉静中,叶汀的心失了节奏地翻滚着,跳动着,一下,两下,三下,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就能更近一点地接收这场疑似告白的庄严圣言。
他以为要念一百遍纸上的情话,和曲一啸两百次的相拥,才能消化从张成礼那里得知的消息,但此刻曲一啸的一句话,就能把他这几天挥之不去的阴影驱散。
叶汀眉开眼笑,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说:“我好爱你啊。”
曲一啸怔了怔,揉了揉他的软发,轻笑:“我一直知道。”
他从不怀疑叶汀爱他。
“要在这里做一次吗?”叶汀点点唇:“给我盖戳嘛。”
整洁的书房在情事中变得凌乱,地上是叶汀扒下来的书,一片狼藉,其中崭新的一本他认得,和另一本英文书是一套,作为曲一啸的生日礼物,却被人分开赠送。
书里夹着的贺卡跌落在一旁。
“这些书怎么办?”他说:“好像被我弄脏了。”
曲一啸把睡衣搭叶汀的背上,抱着他准备出去:“待会儿我来收拾。”
“这本谁送给你的啊?封面好漂亮。”叶汀盯着它,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没什么力气,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曲一啸稍微偏头,顺着叶汀的视线看去:“一位朋友,他之前在国外,让付子樾代给我的。”说完抱起他离开,往浴室走去。
体内的东西太明显,叶汀无法忽视,忘记接下来该问点什么,才平复下来的呼吸又开始急促,搂着曲一啸,难耐地在他颈侧轻啄,如同小鸟一般。
在曲一啸的克制下,他们避免了再来一轮,清洗身体后,窝在床上温存。
叶汀枕在曲一啸的胸口,眼睛半阖,睫毛分明的阴影打在下眼睑,困意绵绵。睡着前他突然记起一件事,抬眸严肃说道:“如果我爸妈来找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去见他们?”
正抚摸叶汀后脑勺的手顿了顿,曲一啸诧异:“他们回来了?”
“嗯。”叶汀说:“我已经见过我妈了,还告诉她我们结婚了,她很生气,但是反对也没用。”
他一点也没想过隐瞒,曲一啸紧紧抱着叶汀,这就足够了,不管梁洁芸什么态度,接下来他会和叶汀一起面对,在他和叶汀结婚时,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第27章
曲一啸一直很后悔。
如果早知道梁洁芸会带叶汀离开,当时一定会告诉梁洁芸,他亲的其实是女孩子,顶多会被安排一个早恋的罪名,训斥几句,也不至于弄到那样的地步。
他说:“叶汀,你别怪你妈,站在她的角度,就是在保护你,你别和她吵架,别恨她。”
叶汀睁眼,睡意消了大半,他们离得很近,温度黏在一处,曲一啸的话却听得不太真切:“可是叶家这样对你。”
“奶奶死的时候我很茫然,那是来自知道即将孤苦伶仃的未知恐惧,幸而有你们供我吃食,保我喜乐。”曲一啸说:“你们在我最需要家的年纪给了我一个家,光凭这点,我就无法说任何一个诋毁的字。”
叶汀打开床头灯,起身****,认真地凝视曲一啸的眼,半晌道:“善良的人总吃亏,你真傻,真好,他们都不知你的好。”
“那又如何?”曲一啸反问。
“噗……”叶汀笑了,仰着天花板长叹,勾着他的手指头,说:“算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又怎么样,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曲一啸掌心痒痒的,他发现这样的交流很令人舒心,昏黄的灯光是烛火,他们在互相怜惜地夜谈。
柔和了眉眼,他轻笑说:”因为你盼我好,才会觉得欠了我,觉得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假如你从小就厌恶我,能把我甩开指不定蹦得多高,你把心态放平一点,如果可以,你是否也埋怨当初我连一句挽留你的话也没有。”
梁洁芸绝不会为了叶汀放弃离开,但她要走,叶汀就必须走,这就是曲一啸所想。
叶汀不该有家无归,因此他不对叶汀乞求“不要走”,也没有说“不要留”,两种矛盾的想法让他在那几天很少说话,他怕一开口,就是一句舍不得。
相遇以来也从不问叶汀过得怎么样,胡乱猜想不如愿他一直过得快乐。但自从得知叶汀手臂上的咬痕是自身所为,曲一啸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叶汀这些年的痛苦不比他少。
“我那时在与我妈作斗争,恨死我妈了,哪能想到这茬啊。”叶汀说,片刻后翻身而起,拍床怒目:“好哇,你原来是希望我走的么?!”
“对不起。”曲一啸没有解释。
叶汀却不乐意了,爬到他怀里,拿两指放在他的唇上:“永远不许说这三个字,你要是忍不住,就用另外三个字代替。”
古人常说“寸铁在手犹如开山凿海”,金丝玉石形状不规则,体积小,表面光滑不易稳固,曲一啸在白纸上设计了几个版本的布局,当字法、章法、刀法相辅相成,便不可言其妙。
选了其中最为满意的,用最纤细的笔尖描摹上稿,锋锐的棱角圆润化,拉长的线条如纵横百川,千丝万绕,错而不杂,就像陡峭的悬崖沾染了一丝春天的气息,秀丽且妩媚。
gu903();下午曲一啸开始握石拿刀,顺利刻完“乱吾”两个字,在歇脚的间隙,他接到付子樾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