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这明显是迁怒,她也不迁怒无辜的京城府尹和安南王妃,只找自己的儿子。
皇帝脸色也极为阴沉,长乐是他唯一的妹妹,更救过他的命:“母后,之前儿子已经夺了他们的丹书铁券,不过,确实是儿子失职,文昌侯府胆大包天,儿子必会处理他们,令母后和皇妹满意。”
这两人言谈之间,竟好似要对整个文昌侯府动手,一旁的安南王妃和京城府尹只当没听到,不敢置喙。
太后眼泪仍不止:“我心疼我儿,不只是因为她本该受人尊敬,却被人磋磨,更是因为那文昌侯府欺人太甚,若我儿不是公主,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就该白白蒙受这些冤屈?皇帝,哪怕她不是你的皇妹,但也是你的子民,你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子民受人折辱?”
皇帝年近三十,已经许久没被人指责过,但面对太后,他毫无脾气:“都是儿子的错。”
安南王妃见状:“太后,如今是否要前去迎接公主?”
太后本意动,却到底忍了下来:“哀家就在这里,文昌侯府的夫人说哀家的女儿在她家白白做了十多年活计还是占了她家的便宜,哀家身为月玺的母亲,今日,便要和她对上一对,她的女儿精贵,哀家的女儿便是草芥?此事,倒不只全是身份的关系了,待会你们记得,就将哀家当作普通母亲,不要显露身份,以免那毒蛇般的夫人见风使舵,哀家要亲眼看着,她究竟想怎么磋磨哀家的女儿!”
太后这是要给她的女儿撑腰去了。
文昌侯夫人的女儿是爹生父母养的,她的女儿也是。
此时,云月玺正在路上,她仍觉得那四名汉子不是普通人,他们擒住中年夫妻,用的是最正宗的擒拿手,擒拿手可不是随便一个汉子都会的武功。
中年夫妻被擒拿手反手制住,动一下都疼,他们脸色发白,在知道要去官府时已经有些后悔。他们想占云月玺的钱财,却一个子儿都没占到,还落了一身的伤,背上了窃贼的名声。
中年夫妻心里只有后悔二字可形容。
侯夫人哪能不知她们在打退堂鼓,道:“快些行路,早早了了这桩案子,你们可不要怕你们女儿被责罚,便假说她不是你们女儿,小心背上盗窃的名声,罚做苦役三年,到时候,本夫人都保不了你们。”
“你们可得据理力争,为自己打算。”侯夫人乜斜着眼,对中年夫妻道。
中年夫妻都领会了她的意思,如果她们憋不住说了实话,那么,不只要被当窃贼罚去做苦役,还要被侯夫人给报复,如今她们想脱罪,只能咬死了云月玺是她们女儿,谁来都不松口。
而且,侯夫人敢去官府,肯定还有别的安排吧。
中年妇人见侯夫人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顿时安心不少。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衙门,侯夫人只见衙门今日的气氛格外肃穆,衙门口倒是空空荡荡,什么也看不见,明镜高悬的匾额底下,坐着面无表情的京城府尹,一旁漆黑的帘子里似乎摆了张太师椅,太师椅上坐了一个人,看不清长相。
哪位大人在里边?
侯夫人再定睛一看,堂下还坐了名极美、穿着华贵的女子,她隐约觉得此女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具体在哪里,却一时半会儿想不到。
太后不爱召见命妇,侯夫人不常进宫,她又不是皇族,就连过年也不会参加皇族的家宴,这辈子只见过太后一两次,还因为宫内规矩森严,不敢多加抬头冒犯。
侯夫人心中狐疑,但也不认为是大事儿,这云月玺无父无母,顶天了给贵人梳过头,怎会有真的贵人来帮她?况且,她也是上到王妃下到各夫人,哪个人她不认识?这人眼生,想必不是什么大人物。
侯夫人捻着佛珠,对京城府尹道:“如今本夫人来,是想请府尹断一桩公案,这云月玺不敬父母,生生要将亲爹娘拉来见官,本夫人实在看不下去,来请大人主持公道。”
京城府尹面无表情,看侯夫人的表情已经连同情都没有,人云月玺的亲娘太后就在这儿,你想如何主持公道?
京城府尹装模作样颌首:“云月玺,你如何说?”
他其实非常紧张,直呼公主名讳,这要是放在往日,可要被治罪。
云月玺也察觉了不对劲儿,她和侯夫人想的不一样,云月玺上次见过京城府尹,京城府尹不算坏官,但绝对称得上圆滑,今日他怎么这么紧张?
云月玺不认为他是看到了侯夫人才这么紧张,京城府尹对侯夫人的态度,甚至没对上次云骄阳的态度好。
这只能说明,帘子中那人或者说堂下坐那人,身份不同寻常。
云月玺本就处于劣势,这二人是友非敌,因而,她半点不怕,不卑不亢对京城府尹道:“那两人并非民女爹娘,她们见面就对民女非打即骂,盗窃民女财物,还抵触来官府查证身份,这等情况下,侯夫人定要说她们是民女爹娘,民女绝不信。”
京城府尹听到非打即骂四个字,便知道完了完了。
太后听到云月玺的声音,更是忍不住落下清泪,她的女儿和她一样,年少时,为了不让别人笑话她是个结巴,她也故意把语速放缓。
太后起身,转过身子去,几乎要把云月玺望到心里去,这一见,她更确定这就是她的女儿,和她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太后忍不住哭泣,双眼迷蒙,云月玺也见到她和自己五官有多像,她心里浮起一个猜测,大胆问道:“请问你是——”
“长……月玺,我是你母亲。”太后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云月玺。
云月玺被她抱在怀里,快喘不过气来时,才开始挣扎,太后不让她挣扎,死死按住,念道:“女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皇帝看妹妹被噎得满脸通红,重重咳嗽一声,提醒太后。
太后这才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放开云月玺,相比她的激动,云月玺非常冷静,二人长得像,只能说有可能有血缘关系,她虽然能感受到面前这人释放的善意,但是,父母真不是乱认的。
云月玺往后退开半步,太后看到她的疏离,更是心疼难自抑。
侯夫人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敢说她才是云月玺的亲娘,倒是慌乱了一瞬,万一这人真是云月玺的娘亲可怎么办?幸好,她之前猜想过万一云月玺的泥腿子父母来找云月玺,她该怎么应对。
侯夫人朝地下跪着的中年妇人使了个眼色,那妇人立即凶悍道:“这是我女儿,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贱皮子,也敢和老娘抢女儿!”
她这人心虚,只能靠着骂人来让别人害怕,助自己的威风。
不等太后和皇帝暴怒,京城府尹觉得这妇人真是找死,他率先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在公堂喧哗,来人,重打十大板!”
那妇人骂习惯了,没料到只是骂一句就要被打板子,她想向侯夫人求救,侯夫人淡淡道:“大人,这妇人也是护犊心切,她是云月玺亲娘,这女子却说她才是云月玺亲娘,敢问,当母亲的谁不恼火,言语一时过激也是有的,你何必这么上纲上线?”
“你住嘴!”京城府尹忍无可忍,她要找死别捎带着自己,“侯夫人,在这衙门之中,本官才是父母官,如若夫人再敢干扰本官断案,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侯夫人自持身份,她今日来官府,原本是来压阵的。
她万万没想到京城府尹竟敢这般呵斥自己,当即变了脸色,脸色难看至极,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哆嗦了一下唇,淡声道:“给本夫人看座。”
侯夫人心想,京城府尹刚打了自己的的脸,现在这个合乎常理的要求,他自是不会拒绝,如此,也能让自己挽回些面子——骄阳她们还看着自己呢。
谁料,京城府尹道:“夫人既然是来为这对夫妇作证人,也是案件中人,如何能坐?”
按理,侯夫人该跪下听审,但是京城府尹的品阶没有侯夫人高,受不得她跪。
这时候,后面的帘子微动,一个衙役从里出来,对府尹耳语几句,偷偷塞给他一块金牌,府尹浑身一震,知晓这是皇帝的意思。
他装作在身上找了一会儿,才拿出金牌,道:“本官昔日蒙受上恩,陛下赐我这块金牌,侯夫人,见此金牌如见陛下亲临,夫人既然是案中人,也该滚下听审。”
侯夫人捻佛珠的手猛地一顿,她何曾遭受过这等屈辱?今日京城府尹究竟吃错了什么药,他不怕得罪文昌侯府?
文昌侯府虽被收走了丹书铁券,但是至少在这一代,就是京城府尹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侯夫人厉声:“大人可想清楚了?”
京城府尹如何敢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做出害怕权贵有失公正的模样,当即更为严厉道:“这是公堂!夫人再敢喧哗,一样拉出去重打十棍!”
“好、好……”侯夫人连说了几个好字,周围的衙役朝她逼过来,侯夫人也怕当真被打,寒着脸跪下去。
她道:“那女人为何不跪?”
她手指一指,便指向太后,太后今日也没穿凤袍,侯夫人完全认不出来。
太后拉下脸来,她在宫闱中浸淫许久,皇帝的帝位有一半都是她斗来的,她一拉下脸来,便透露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太后这时候已经强硬地又抱住云月玺,云月玺被她揽在怀中,一脸尴尬。
侯夫人看太后的威势,总觉得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若让她细细辨认太后的脸,她认不出来,但如果让她撇开脸不看,只凭感觉辨认,她又觉得莫名熟悉。
京城府尹怎么敢让太后下跪,又不能说出她的身份,道:“她不宜久跪,本官为她身体考虑,特赐坐。”
侯夫人简直要被气死了,她不宜久跪,自己这个千尊万贵的侯夫人就适宜久跪?
侯夫人下意识不敢惹太后,指着云月玺:“云月玺又为何不跪?”
京城府尹同样道:“她同样身体不适,不宜久跪。”
“好、好、好。”侯夫人厉声,她算是看明白了,今日京城府尹吃错了药,偏偏要和自己作对,她道:“大人开始断案吧,等断完案,这些个不孝顺爹娘的,冒认别人娘亲的,若是大人不秉公处理,本夫人第一个不答应。”
云月玺仍红着脸推拒太后的怀抱,她见这女人看起来身体不佳,也不敢多用力推开,那京城府尹也不管她。
云月玺低声说了好几句:“你若说你是我父母,便和我滴血认亲,你空口白牙,我不会信你。”
哪怕这人直接来官府,应该不是恶人,但云月玺还是放心不下。
太后丝毫不气,做父母的,哪里会被自己女儿质疑一下就谩骂呢,她只是更心疼云月玺,如果不是常年生活得如履薄冰,怎么会养成这样小心谨慎的性格?
太后的泪再度收不住,她此刻却不想再哭,把云月玺给按到自己胸前,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泪。
女子为母则刚,她之前没保护好她,今后,谁也不能欺负她。
皇帝又在里面轻咳一声,示意京城府尹快些,一会儿母后的泪都流干了,妹妹也要被闷死。
京城府尹接到示意,让人把被打得涕泗横流的中年妇人抬上公堂。
他道:“本官早已命人去请这二人的邻里前来询问当年的事情,至于黄夫人……”
他只敢把太后称为黄夫人:“黄夫人的邻里,则由……”
帘子中的皇帝朝京城府尹颌首,示意他做证人,府尹道:“里面这位公子颇为了解黄夫人,待会,本官也会问他一些事情。”
“现在,在邻人没到来之际,本官想问你们,你们都说云月玺是你们的女儿,你们是在何时丢失的女儿?”
太后先道:“我是在顺德三十年,和儿子上香时,女儿被贼人所掳,生死不知,我找了女儿十多载,一无所获。”
侯夫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顺德三十年和儿子上香时,丢失了女儿,这事情怎么那么熟悉
另外那名妇人则谨记侯夫人的教诲,道:“我们也是在顺德三十年的时候,我们带着女儿出来逛庙会,女儿就被人拐走,大人,顺德三十年,就是那群没良心的盗匪偷抢孩子的时候,大人喂,你一定要为草民做主。”
京城府尹皱眉,侯夫人便道:“大人,这事情已经差不离水落石出了,我领到云月玺时,她便是在盗匪窝里。”
太后冷笑一声:“我女儿被贼人所掳,贼人为了逃命,逃至黑山崖一带,那里就是盗匪的大本营,贼人为了逃命,弃我女儿不顾,我女儿被盗匪带走。这位侯夫人,大人只是问了一个时间,你就说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要不,你去做京城府尹的位置?”
侯夫人被她痛怼,心里气愤的同时,更觉此人有些不同。
她缓慢发问时不怒自威,声音她总像在哪儿听过一般。
这人到底是谁?侯夫人蓦然抬头,细细打量太后的眉眼,深宅里的夫人身子不是很好,她跪久了,眼睛有些花,模模糊糊的,倒觉得这人的轮廓也眼熟。
京城府尹继续问道:“你们弄丢孩子的时间,本官已经知晓,再问第二个问题,若云月玺是你们的女儿,你们带她回去会做什么?”
妇人想起侯夫人的叮嘱,表面一副为云月玺好的模样,她道:“那丫头就是个白眼狼,日日从商,性子野得不行,我生了她一场,拿她个扳指怎么了?她就敢来见官,要我说,她这个性子,就该早些嫁人。”
妇人抄起手,努嘴道:“到时候尽快找个人给嫁了,她那铺子也给卖掉,给她些嫁妆,就完事儿了。”
中年男子道:“就、就是,女儿家家,从商就是不要、不要脸,丢不起那人……”
云月玺闻言,便想从太后怀里出来,太后又把她按回去:“好啊,当真不是你们的女儿不心疼,她长这么大,你们养过她一粒米,出过一份力?她要活下去,才去从商,短短时日挣下偌大家业,我这个做母亲的,只心疼我不能保护她,你们倒还想着她丢脸。”
“看你们的样子,你们要把她嫁掉,是嫁给贩夫走卒,还是别的什么?”太后见了无数人,一眼看穿夫妻俩的贪婪,“你们怕是要把她嫁给地主做妾,换取更多的银钱,她那铺子卖掉后,也被你们吞了,我说得可对?!”
太后一怒,京城府尹话都不敢说。
对面那妇人还只记着一定不能怂,一定要硬说云月玺是自己的女儿,她道:“铺子给我们怎么了,她是我肚子里掉下去的肉,我不该得这铺子?”
侯夫人也道:“你说她们没养过云月玺不能说话,那我总养过,我总可以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