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孔雀回来了,他搬了十个大西瓜,一筐胡饼,还有几包肉脯进来,都是耐储藏的食物。
“这些至少够十天,我得空就回来看大哥。”
孔缺指着大西瓜,“连个西瓜刀不给,叫我什么吃?”
孔雀给了大哥一把用来裁纸的竹刀。“不要幻想锯开脚铐,等我回来。”
这竹刀杀鸡都不管用。
孔缺对弟弟怒目而视,印象中温顺得有些唯唯诺诺的弟弟变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不回来,老子就要活活饿死在这里了。”
孔雀说道:“算算日子,父亲这次下西洋就要回来了,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一定会找到这里,你不会死。”
孔缺说道:“父亲回来,看到母亲没了,看他怎么收拾你这个白眼狼!”
孔雀说道:“又不是我弄丢的。”
“你——”孔缺怒道:“你居然学会顶嘴了!敢忤逆兄长!是谁把你教成这样的!”
孔雀沉默,关门走人。
从小到大,哥哥是英雄,是榜样,对他这个弟弟多有照顾,弟弟闯了小祸,也是大哥替他顶上,替他挨打受罚——反正两个人长得像。
父母看老大有担当,爱护弟弟,都叫他听大哥的。
他是真听话,是大哥的跟屁虫和应声虫,大哥也豁出性命保护他,为此受伤残疾。他心有愧疚,愈发听话,就连大哥要进宫当太监,由此把母亲强行绑架出来,他犹豫过,觉得不对,但也照做了,在那时候,他几乎没有自己的想法。
大哥只是在进宫时为了验明真身是个阉人才出现,把母亲曹静绑走之后,其余时间在双屿岛和父亲做海外走私贸易,每年顶多一个月在紫禁城。
三年内书堂读书,两年御马监当差,大部分时间都是孔雀一人。五年过去,地域的限制,孔缺渐渐失去了对弟弟的思想控制。孔雀不再唯兄命是从。
孔雀对海外走私贸易不感兴趣,只想将来分一点家产,回到大陆做正经买卖,把母亲接过去,过安稳日子。
因为前车之鉴,张家人为了庞大的家产和船队,争得你死我活,亲兄弟互相残杀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张家祠堂祭拜先人的香案上摆满了树林般密集的牌位,每个牌位背后都是一个逝去的生命。
大部分生命都是被身边的牌位干掉的,几乎没有几个人是老死的,刀口里上舔血的生活就是这么残酷。
朱家人围困苏州城三个月都没能灭掉张家人,张家人自己就要把张家人搞灭绝了。
孔雀不想将来和大哥为敌,早就做好了退出的打算。
孔雀先去拜访东厂厂公怀安,把纪太后赏赐给他的珍贵药材还有田地等等没有御赐标记之物都转赠给了干爹。
有地位的太监在紫禁城外都有自己宅邸,怀安还有老婆孩子——当然,是过继了兄弟的孩子,在宫里是奴婢,宫外是正儿八经的老爷。
看干儿子孝顺不忘本,怀安很高兴,摆了酒宴招待孔雀。
孔雀频频给怀安倒酒,乘着干爹喝高兴,说道:“儿子虽两次立了大功,得了太后和皇爷赏赐,但恢复记忆的太后却好似并不喜欢儿子在身边护卫,儿子的皮外伤已经好了,至今都近不得太后身边。儿子不知是什么原因,还请干爹多多指点。”
宫里的太监们私底下交流时都把皇帝叫做皇爷,太子叫做小爷,或者皇小爷。
明朝开国时,人口短缺,朱元璋禁止民间蓄奴,不准人口买卖。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卖身契改为收养子女的契约,子女默认是家族的财物,父母对子女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所以奴婢们把男女主人称为“爹娘”。
太监都是皇室的奴婢,官奴们就把皇帝称为皇爷了。
怀安喝了酒,脸色坨红,“你还年轻,不懂得揣摩贵人的想法。你知道太后为什么突然冷落你和那个叫做田七的女官吗?”
孔雀站起来一拜,“还请干爹赐教。”
怀安说道:“太后失忆,就是生病了对不对?人有千面,贵人们也不例外啊,谁都有软弱、迷茫、无助的一面。但是贵人们要在下人面前表现出尊严,威严,才能显示君威啊。你和田七刚好亲历了太后最不想表现的一面,就好像——”
怀安想了想,“就像某天我在蹲马桶,正在使劲呢,你无意中闯进来,看到了这一幕,干爹的威仪是不是就没了?之后我当然不想再见到你,太尴尬了不是。按照太后的脾气,你和田七都要被远远的打发走的,但事关机密,不能把你们放走,就只能在外头坐冷板凳了。”
孔雀说道:“可是……人吃五谷杂粮,谁人不蹲马桶啊。”
怀安说道:“是这么个道理,但你能和贵人们讲道理嘛?宫里九千宫女,十万宦官,个个都想出头,贵人们又不是非你不可。”
孔雀问道:“干爹,儿子刚刚尝到出头的甜头,不想这么冷下去,如今儿子该如何破局呢?”
“这个嘛……”怀安摇晃着脑袋,“首先你不要心急,你才二十岁,接连立了大功,已经是太监里头出类拔萃的人才了,还是凭着真本事,不是靠拍马屁混上去了,前途还是有的。只是花无百日红,冷一冷也好,磨一磨性子,有干爹在,还愁没机会?”
又拍着胸脯,“你看干爹这三个月过的是什么糟心日子哟,差点就丢了东厂厂公之位,干爹我一直硬扛着,这不就盼来了转机吗?一连破了两个案子,找到了幕后主使。年轻人,不要浮躁,稳重一点。”
孔雀这次出来就是走干爹的门路,那里会轻易放弃?说道:“儿子年轻,实在受不了整天无所事事,御马监待不下去了,儿子能不能吃上东厂的饭?”
意思是要加入东厂。
怀安面露难色,“不是我收你,以我的地位,向御马监要个人易如反掌,打个招呼就行了。但是从你的前途着想,东厂这个地方现在还不适合,太容易得罪人了,东厂就是皇爷的刀,指那打那,名声不好。你是内书堂出身,读过书的,干爹还指望着你将来能够入司礼监,当掌印太监,成为内相。”
怀安收了快一百个儿孙,孔雀最有出息,他可不想浪费人才,东厂做的脏事太多,杀鸡焉用宰牛刀?怀安有的是干儿孙在东厂效力,不想暴殄天物。
孔雀心下失望,知道怀安这条门路走不通了,出于利益考虑,干爹对他有另外的安排,不过,孔雀面上如常,继续倒酒:“感谢干爹的栽培,来,干爹再饮一杯。”
干儿子有本事又听话顺从,怀安高兴,一杯又一杯,喝到微醺时,手下来报,“厂公,蔡眀姬找到了!但不是派去荆州的人找到的,是水师派人护送,说是被海盗绑架到了双屿岛,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蔡眀姬拿着五品女官的腰牌,水师不敢怠慢,走水路护送到京城,此刻大船已经停在通州港,就等东厂的人去接应交接了。”
通州在北京东南郊外,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沟通南北的大动脉。
怀安连忙起身,“太后要找的人,不能出岔子,我亲自去接。一个看守丁字库的女官怎么被海盗给绑架了?其中必有蹊跷。咱们要严阵以待了。”
怀安喝多了,摇摇晃晃,孔雀乘机扶着他,“干爹,儿子陪您一起去。儿子虽拙,武艺还可以。”
怀安有些犹豫。
孔雀连忙说道:“儿子保证只在幕后帮忙,不在太后面前出现。”
怀安这才答应,“好,操家伙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送上,什么时候二更取决于我什么时候把鹅几哄睡……所以时间不确定,大家明天早上看把,不要熬夜。
评论区青云和云的粉丝五五开,各有道理,这是我写文这些年来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青云和云其实是一个两难的辩题,没有办法单纯的用对错来衡量,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有标准答案,希望通过这个故事来和诸位探讨这个问题。
第35章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通州港。
怀安命人在下船的码头设了围帐,阻隔路人视线,又命令手下检查附近的几个制高点,以免有刺客埋伏。
一切井井有条,一点都不像喝醉的样子。
孔雀赞道:“干爹英明。儿子这一趟就跟着干爹学到了好多东西。”
这马匹拍得怀安很是受用,“无他,唯手熟尔!当差的时间长了,你也会。纪太后交代的事情,咱们得用心办。”
蔡眀姬和曹静在水军的护送下了船。
母子相见,分外尴尬。
而个性耿直的蔡眀姬看孔雀的眼神不免带着些许火星:你娘生你们兄弟不如生个叉烧!
孔雀唯恐母亲辨认不出双胞胎兄弟,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个“二”字。
我是老二,老娘你别揭穿我,口下留情,我是来救你们的。
毕竟是自个生的,曹静若开口,孔雀就要死。
曹静眨了眨眼睛,表示知晓了。又扯了扯蔡眀姬的衣袖,要她稍安勿躁。
看在曹静的面子上,蔡眀姬忍了。
怀安一看到曹静,顿时愣住了:一个身世被揭穿,投了太液池,死了五年的女人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
“曹掌事。”怀安迎了过去,“你是怎么出宫的?怎么遇到了蔡掌事?你们两个怎么那么巧一起被海盗掳走?”
曹静和蔡眀姬相识一眼,一起说道:“一言难尽。”
蔡眀姬说道:“先回宫见到太后再说。”如今蔡眀姬确定纪云没有骗她。她们两个担心追来的孔缺半路杀出来,如今只有紫禁城才是安全的。
两人浑然不知才出龙潭,又入虎穴,纪云已经沉睡,霸占躯壳的是纪青云。
怀安一笑,“不急不急,两位历经千辛万苦逃到海上,想必有一番离奇的经历,纪太后一直惦记蔡掌事,因蔡掌事迟迟不归,就催我去荆州寻你,探子派出去没几日,蔡掌事就回来了,还带着一位故人,两位和纪太后是故友,这下琼华岛热闹了,两位这边请。”
怀安把曹静和蔡眀姬引到一处提前清场的茶馆,然后要两个探子穿着女人衣裳登上马车,两边跟着五十个骑兵一路护送到京城。
孔雀不明所以,“干爹,这是怎么回事?”
怀安说道:“狡兔三窟,先走的探路,万一有人抢人,他们扑个空。曹静和蔡眀姬都不肯开口,我
觉得其中必有大事,咱们的任务是把人带到纪太后那里。管他背后是什么故事,咱们完成任务要紧。”
孔雀说道:“儿子就是好奇,死人复活,还被海盗掳走,真是闻所未闻。”
怀安说道:“儿子啊,在宫里,好奇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不应该知道的,千万别知道。皇爷太后让你知道的,你才能知道。在你不能知道之前,知道也装不知道。”
怀安绕口令似的答疑解惑,孔雀说道:“知道了干爹,待会护送她们两个,儿子亲自押车,确保万无一失。儿子和蔡眀姬相处过一段时间,她对儿子应该是放心的。”
怀安说道:“押车可以,你记住什么都别问。”
孔雀说道:“两位女官小心谨慎,纵使儿子问,她们也不会回答的。儿子就是想为干爹出点力,让太后早日放下戒心,重新信任儿子。”
怀安这才点头,说道:“好,你就跟我一起上车。”
“啊?”孔雀微微吃惊,“干爹要亲自押车?”
怀安说道:“这个自然,纪太后要我找人,人到了我手里,我就得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才放心,可
不能出岔子。”
孔雀就是想制造和曹静蔡眀姬单独相处的空间,这样才有机会告诉她们纪云的身体换了灵魂之事,要她们说话小心点,尤其是心直口快的蔡眀姬,千万别让纪太后以为她们觉察到她的变化。
但是怀安在旁边,他什么都不能说,怎么办呢?
孔雀看着一身酒气的怀安,有了新主意。
他去茶馆厨下要了一碗醒酒汤,在里头加了料,亲自捧给怀安,“干爹,一路颠簸,酒气翻涌,胃很难受吧,喝点醒酒汤压一压,回通州也得小半天呢。”
这干儿子没白收,真是孝顺啊。
怀安喝了醒酒汤,孔雀又端来一盏浓郁的红茶,“来,干爹喝了提提神。”
怀安心满意足的喝着茶,“你最近变得体贴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不开窍呢。”
孔雀说道:“儿子是看田七照顾纪太后学来的,看多了就会了。”
怀安笑道:“你就照着孝顺我的样子去孝顺皇爷和太后,你又在内书堂读过书,将来你的前途必定能超过我。”
孔雀自是一番谦辞。
怀安琢磨着前面一队已经出了通州城,这才带着蔡眀姬和曹静上了马车,手下伪装成一个商队,带着货物往京城而去。
因是商队,青帷马车狭窄,四个人就坐得满满当当,孔雀都能看清楚坐在对面母亲曹静眼角的皱纹。
马车除了港口,怀安脸色有些不好,红一阵,白一阵,皱着眉头。
从北京赶到通州约两个时辰,他在颠簸的马车里,胃里的酒食翻腾,甚至一度顶到嗓子眼。
现在从通州回北京,胃里的酒食消化得差不多了,肠子开始闹腾起来,好像有好几股气在肠道里不受控制的乱串,还叫嚣着要从唯一的出口里跑出来。
为了堵住几股气,怀安在马车里不停的变动着坐姿,拼了老命的堵住。
但是堵气就像治水,与其加固堤坝拦截,还不如疏通河道,一堵不如一疏。
越堵越难受,那几股气得不到释放,干脆汇聚成为一体,往出口发动了袭击。
扑不两声,阵地失手,兵败如山倒,敌军从溃口发起冲锋,那股气全部冲了出来,在整个车厢里摇
旗呐喊。
领导失仪,当然是手下背黑锅。
孔雀满脸歉意的说道:“对不起,我刚才在茶馆里吃了炒豆子,一时没憋住。”
曹静和蔡眀姬此时不想说话,她们屏住呼吸,打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呼吸。
孔雀主动认错,掩饰了干爹的尴尬,但是怀安很明显的感觉到了另一股势力正在肠道里集结,朝着出口重逢。
而且第二次冲锋不是气体,而是实体了。
“停车!”怀安捂着小腹,孔雀搀扶着干爹,“您怎么了?那里不舒服?要不要停车休息一下。”
“别停,时间不等人,要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回去。”怀安说道:“我去后面那辆马车……休息一下,你留在这里押车,不要走动。”
怀安换车,坐在马车里头的马桶上,就当这里是临时公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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