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TXT全集下载_78(2 / 2)

闭上眼,却睡不着。

病房里太暗了,有那么一会儿程昶觉得自己像置身于苍凉无垠的荒原。朔风北来,直接吹在心上,脚下没有实感,心空洞洞地漏风,整个人非常焦虑。

他忍着不去喝水,尝试进入睡眠状态,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确定自己是真的渴了,才拧开床头灯。

喝完水,一看时间,竟然已经夜里两点半了,之前浑浑沌沌的,也不知道究竟睡着没有。

床头灯在墙上映出一片安静的光晕,像水墨画,程昶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搁在沙发上的海报上,离手术还有两个来小时,他无事可做,只好拿出海报来看。

海报展开的一瞬间,程昶就愣住了。

画上是一个红衣女子的背影,她提着剑,立在一片竹林前,只侧过来小半张脸。

风声阵阵,竹海成涛,青丝飞扬。

红衣女子似乎有些伤心,低垂着眼眸,淌下一滴眼泪。

这副海报一下子就把程昶的思绪拽回大绥,恍惚中,他听见她的声音,“抬上板车,一并送回衙门请仵作吧。”

那是他刚到金陵的那天,被人从水里捞起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她穿着红衣,提着剑的背影。

可惜这海报上的女子与云浠不尽相像。

云浠的鼻子要高一些,有点微微的驼峰,眉眼明媚又有锋芒。

程昶认出海报上的人,这是他第一次从大绥回来,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女演员,她当时饰演一个红衣女侠,程昶觉得她跟云浠有点像,还去微博翻了她的剧照,存了几张在手机里,其中一张做屏保。

程昶拿出手机,何苋早就把微信发过来了:“之前看你手机屏幕是这个女演员,正好我们律所接了他们工作室的业务,找她要了签名海报,你要是愿意,等你病好了,介绍你们认识。”

程昶愣了下,这才意识到何苋可能是误会了。

他又把目光落在海报上,女演员梨花带雨,一副柔婉愁容,这一点与云浠也是不像的。

他的姑娘生在将门世家,生性坚韧异常,哪怕在明隐寺的残垣断壁里,她提枪为他赴死,也是毅然不惧的。

最伤心一次,还是他离开的那天,她意识到他可能回不去了,终于卸下竭力秉持的坚强,哭得不能自已,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她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咸湿而清凉。

程昶很心疼,想要帮她揩去眼泪,可惜最后一滴泪落在他的掌心,黄昏之光轰然释放,一瞬就把他带离了异世。

程昶拿着手机又看了眼,删除了他之前存下的女演员的剧照。

只是有点像罢了,这世上,谁也无法替代他的阿汀。

程昶又欲把海报收起来,卷到一半,动作忽然顿住,他的目光落到她的下颌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上,竹林中的光很清淡,似晨曦,映在泪珠里,粲然生色。

程昶愣住了。

浙大的师兄说,你这颗珠子,看成分,基本都是水分子,另外还有点无机盐什么的,有点像冰,但比冰硬多了。

程昶疾步回到床头,翻出枕头下,防辐射盒子里的珠子。

他忽然知道这颗珠子是什么了。

咸湿而清凉,斑斓有光。

这是他在离开大绥的最后一刻,落在他掌心里的,云浠的眼泪。

或许是因为这滴泪在黄昏最艳烈时分坠落,里头也汇聚了斑斓灿然的光,此刻在暗夜中,格外夺目。

程昶坐在床边,看着手心里的泪珠,一时欣慰一时颓唐,欣慰是因为他在这一世,也终于有了与她有关的东西了;而颓唐,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自醒来以后,不顾医嘱执意出院,去宣城寻访陈善人,赶去机场见老教授,不过就是为了寻找回到大绥的办法罢了。

他想再见她一面。

如果此生要独活于时空两端,想想还是挺无望的。

程昶知道自己在精神科的鉴定结果为什么会是中度到重度抑郁倾向,因为他在“是否会时常想到轻生”的选项里勾选了“是”。

但他选择“是”不是因为打算放弃生命,一命双轨,濒死穿越,他想试试再一次濒临绝境,他能否回到大绥,虽然他在另一个世界的身躯已经不在了。

正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一闪,进来一条短信。

是李教授的。

“程昶你好,你发给我那段文字我已经破解出来了,希望对你有帮助,译文如下。”

“余此一生,沉沦因果,争于善恶,所幸苍天不负,所得皆所求,唯余一憾,不得守发妻百年。余毕生寻求两世往来之道,终有所得,无奈时逢战乱,国命坎坷,余为护乡人,不得已徒留此世,伶仃百年,在此记下往来之法,盼战乱早平,国泰民安,后人勿需蹈余之覆辙,善恶得报,因果如愿——”

“天地有道,生死两端,双轨一命,以死为生。”

“另:天上人间,十日一年,时光匆匆,勿要徒留。”

程昶注视着最后一行字,天上人间,十日一年。

是了,他第一次回来现代不过三日,再回到大绥,已经过去近四个月,第二次回到现代十日,回到大绥,已经过去年余。

这次回来……已经快一个月了。

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两名护士,看到程昶正坐在病床边看手机,有点意外:“已经起了?”

程昶有点恍惚,反应过来看了眼时间,四点半,该准备手术了。

他这才意识到李教授是熬夜帮他破解的古文字,发了条感谢短信,拿着手机又出了会儿神,直到护士过来备皮,才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我这手术,死亡率高吗?”

护士以为他是术前紧张,笑道:“张医生是中山医院的专家,她的技术,你还不放心?放轻松,没事儿的。”

程昶沉默一会儿,拿着手机又编辑了两条短信,想了想,设置了定时发送,然后亲自把手机锁进储物柜里,换了手术服,消了毒,这才躺到手术床上。

贺月南、老和尚、段明成还有何苋都过来了,几人一起把他送到手术区的长廊外,说了几句加油打气的话,看着他进了手术室。

无影灯很亮,但不算刺眼,麻醉医生准备注射麻药的时候,跟程昶聊天:“带了东西进来?”

“是,一颗珠子,一直贴身带着,不能离身。”

一旁的张医生笑着说:“不能离也要离一会儿了,帮你收进橱柜里,一会儿你手术完了,帮你拿出去。”

麻药注射入静脉,带来一股沉沉的胀感,程昶失去知觉,很快闭上眼。

……

“三公子,你在哪儿?”

四下水雾浮荡,迷蒙中传来一声呼喊,程昶睁眼朝四周看去,发现自己竟在东海的渔村。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知道这只是梦境,却真实得像正发生一般。

水雾退去些许,四周的景致逐渐清晰起来,周遭有往来的人,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

可是他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他。

“这位大婶,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程昶蓦地望去,云浠穿着校尉服,拿着一副画,站在一户人家前打听他的下落,孙海平就跟在她身边。

这是……他在白云寺落崖后,所遗失的的那几个月?

那时云浠刚升了校尉,带着张大虎、孙海平,还有衙门里的几个衙差四处寻他。

“没见过。”

“劳烦您在仔细瞧瞧,他个头大概这么高,可能受了伤。”

“你这画……是照着菩萨画的吧?咱们这小村小落的,几曾见过长成这样的。”

……

周围水雾渐渐变浓,直到遮去程昶的视野。程昶在浓雾里辨不清方向,摸索着前行数步,雾气又逐渐变深,化作模糊不清的夜色。

程昶在暗夜里看到云浠的身影。

她背着一个竹画筒,神情黯然地往府衙走。

这是……扬州府衙?

云浠走到府衙内院,正要推院门,暗夜中,亮起一点火光,田泗的声音传来:“阿汀,你、你回来了?”

夜很沉,云浠的声音也茫茫:“回来了。”

“怎么样?”田泗问。

云浠没答,她在夜色中孤单而立,这么看过去,不过一个朦胧单薄的影。

“没、没事儿,阿汀。”田泗安慰她。

隔了许久,云浠“嗯”了声,“对,没事儿,反正我们还要在扬州待两日。过两日惊蛰,扬州要祭山神,那天人多,我再去问问。”

山远水长,她总是要找到他的。

云浠想到这里,回了屋,掩上门。

夜色被掩在门外,连带着府衙,楼阁,也在愈来愈浓的暗夜里沦为一片模糊不清的虚影。

……

耳边传来礼炮声,似乎有哪家在办喜事。

“将军,临安尹家公子娶妻,府尹大人留您在临安多住几日,您看……”

云浠想了一下:“好,临安附近的几个镇子我还没去过,这几日过去看一眼。“

也能……打听打听他的下落。

礼炮激起的烟子好不容易褪去了,程昶看到云浠立在巷口的身影,巷子里正在迎亲,喜轿在府门口停驻,新郎官满脸悦色,从喜轿里迎下新娘,一旁的礼官高唱:“望安三年,天下承平,今临安尹家四公子迎娶……”

望安三年?

他走的时候,田泽尚没有继位,也就是说,眼下已是他离开后的第三年了?

日光和煦温柔,不时起了风,这一定是一桩美满的姻缘,府门前人人脸上皆是真挚的笑容,满世界都热热闹闹的,而云浠一个人立在巷子口看着,见别人笑,她也弯起嘴角跟着笑了笑,然而她的笑意很快消失,没入眸底的一片深静里。

这些俗世欢喜,于如今的她而言,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

他曾经说要娶她,还没来得及娶她。

云浠站在巷子口,看着新郎在一片欢声背着新娘入了府,折转身,往巷末等着自己的马儿走去。

临安附近的镇子有四个还是六个来着?罢了,不管了,总之日子还长,一个一个找过去,如果没找着,那就换一个地方,总之天涯还长,海角尚远,走上一生又何妨呢?

她背着竹画筒,提着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只有那份神情一如往昔,虽黯然,却坚定。

程昶忽然想起云浠最后曾说:“我找了你那么多次,每一次,其实都很伤心,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觉得心疼极了,在大绥的时候,云浠总说有我在,三公子在这个世界就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可是他现在也想让她不孤单,不再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寻下去。

水雾侵染四野,深巷风声加剧,片片化作飞霜薄刃,推着程昶归往来路,然而这一刻,程昶堕在梦里的身躯凭空生出一丝力气,他迎着霜刃朝云浠奔去,唤了一声:“阿汀!”

可云浠没有听见,仍是往巷末走去。

霜刃割骨,剧痛遍生,程昶拼命追赶,直到伸手已要触到云浠的一片衣角,他又唤一声:“阿汀——”

云浠的身形一顿,蓦地回过头来。

浮云忽然散开,日光倾洒而下,把方才还陷在一片深影里的巷子照得耀目刺眼无比。

巷子里空无一人,风盘旋着,撕扯着,不知带走了什么,只余一地碎影。

……

“手术怎么样?”

“挺顺利的,只要病人脱离危险期就没问题了。”

身上传来刺疼之感,大概是病房的护士为他插上维系生命体征的导管。

术后的麻醉期还没过,按理程昶是不该醒来的,可他竟奇迹般地有了知觉。

护士记录完他的数据,退出了病房,程昶睁开眼,看向四周,有一瞬间,他的视野仍是恍惚的,眼前全是云浠的影。

他看到她在巷口蓦地回过身来,然后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抬起袖口,揩了一把即将盈眶的泪。

她还是如以往一样,没有让泪落下来。

他听到她涩然道:“三公子?”

她明明是该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

可是她又问:“三公子,是你吗?”

有时候,做出决定就是一瞬间的事,程昶笑了笑,笑容呼出来的热气喷洒的氧气罩上,化作一团氤氲的雾。

他觉得他应该去找他的姑娘了。

想想还是挺不理智的,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日记本上的几行古文字,不过是一场手术麻醉后的幻梦,便让他轻易做出了这么重要的决定。

可是,他在离开大绥的时候,和她说过的,他说他只是离开一些时日,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回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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