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安的事?
云浠一听这话,连忙道:“请他进来。”
说完这话,自己也迎出去了。
可刚走到一半,忽然想到哑巴还在正堂里。
哑巴怕生得很,来了这么久了,一直惊惶难定,连水也不敢吃一口,待会儿若再见了田泗,只怕更要惧得厉害,于是对秦忠道:“秦叔,您把哑巴叔送去后院的罩房里歇一会儿吧。”
秦忠“哎”了一声,顺手扶起哑巴。
哑巴在屋内还好点,一出了正堂,被日晖一照,连忙躲去了秦忠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后院走。
云浠刚步至院中,就看到田泗站在院子口,出神地盯着秦忠与哑巴的背影。
但她担心田泽,一时间也没想太多,只问:“田泗,怎么了?望安出什么事了?”
田泗半晌才回过神来,指着秦忠离开的方向:“方、方才,的人是……”
“是塞北的人。”云浠道,“去年跟着忠勇旧部一起来到金陵的。”
田泗又愣半晌,然后“哦”了一声。
“我听赵五说,你是为望安的事来的,他可是出什么事了?”云浠又问一遍。
“没、没出什么事。”田泗默了一会儿,说道,看到云洛也过来了,连忙行了个礼,“少、少将军——”
云浠问:“真没出事?”
“真没,真没有。”田泗道,“就是,从——从前,望安来侯府,借了,借了少将军一卷书,弄丢了。我过来赔、赔个不是。”
云洛笑着道:“这个没什么,那些书我平时也不大看,田兄弟肯看,算是帮我物尽其用了,我还该谢他才是。”
田泗又谢过云洛,见云浠要把自己往府里带,跟着走了几步,忽然顿住:“阿、阿汀,我不在正堂坐了,我去后院——后院,看一下白叔。我、我有阵子,没看他了。”
云浠一听这话,随即点头:“行,那你自己过去。”
田泗到了后院,去白叔屋里坐了一会儿,出来后,问一个厮役:“方、方才,跟秦统兵,一起过来的,那个人呢?”
厮役将他引到一间罩房前,说道:“哑巴怕生,喜欢独处,秦统兵交代说,让他在这里歇上半日,小的刚送了水。”
田泗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我看看他。”
这些年田泗在忠勇侯府常来常往,就跟自家人似的,厮役并不防着他,听他这么说,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田泗在屋前沉了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
是午过,屋中光线并不好,桌案上点着一盏烛灯。
哑巴本来独自坐在塌边,见来了人,立刻往卧榻角落里退去,拿胳膊挡住自己的脸。
田泗默了一下,走上前去,拉开他的胳膊。
哑巴害怕极了,拼了命地挥臂挡开他,还有几掌打在了田泗的脸上,脖颈上,可是他的动作却在瞧清田泗脸的一刻缓了下来。
这个从来不接触生人的哑巴,在看清田泗模样的一瞬间,自喉管里发出几声“啊、啊”的声音,双目双光盈盈,露出震惊的,欣喜又难过的神情。
田泗的眼泪一下就滚落下来了,他哑着声道:“真的、真的是你。”
“你怎么,到金陵来了?”
哑巴愣愣地望着他,片刻,拼命地比划。
田泗看懂他的意思,温言道:“你、你放心,殿下,他很好。”
他说话时语速很慢。
秦忠他们不知道,早在云舒广把田泗田泽交给哑巴时,哑巴的耳朵已经不大听得见了,但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了能好生照顾田泗田泽,他渐渐学会了读唇语,所以与他说话时,只要说得慢些,他都能看懂。
田泗又道:“我,我当年,跟着殿下,来到金陵,找到小姐后,这些年,这些年我们,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些年,我们都很好。”
“你呢?”
哑巴张着嘴,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田泗,又拼命地点头。
田泗明白,他是在说,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好。
哑巴比了个手势,问田泽怎么样,为什么没见到他。
田泗道:“他跟、跟宛娘娘一样聪慧,仁善,眼下当官了,今日、今日在衙门上值。”
哑巴连忙摆手。
田泗道:“我知道,他这个身份,当官——当官不好。你放心,只要、只要事情了结,我和殿下,就依当初说好的,回到塞、塞北草原上,陪你。”
哑巴又摆手,比划说,不要回塞北,塞北苦。金陵好,只要能平安,你们就留在金陵。
田泗刚要再说,忽听外头隐隐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喊“大小姐”。
他连忙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下回我带殿下一起来,你不要把我们的事告诉别人”,然后抬袖揩干眼泪,出了屋。
田泗还没走到后院回廊,就撞见了云浠,云浠见他并不是从白叔那里过来,问:“田泗?你怎么在这儿?”
田泗道:“我、我在白叔屋里,坐——坐了一会儿,出来看到,有人、有人给后罩房送水和糕饼,听说是忠、忠勇旧部的人,就想着过去,过去帮忙。”
其实云浠也就随口一问,听他又去帮忙,不由笑着道:“侯府眼下请了不少厮役,这些事你不必做。”
“到底、到底是忠勇旧部的人,帮下,帮下忙也没什么。”田泗道,一顿说,“忠勇侯府,对、对我和望安,有恩。”
他又问:“阿汀,你怎么——过来了?”
云浠道:“我还是不放心,你今日过来找我,真没出什么事?”
“真、真没出事。”田泗避开她的目光,与她一并往前院走去,“我不是,不是说了吗,就少将军那书的事。”
田泗这些年一心扑在田泽身上,把这个弟弟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云浠见他执意说无事发生,倒也信他,转而与他提起西山营的兵务,两人一起走到前院,田泗辞说还要去办点差事,匆匆走了。
云浠送走了田泗,回到了自己院中。
然而不知怎么,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回想田泗,总觉得他今日神情有点古怪,像是在瞒着她什么似的。
一时思及田泗今日分明是为了田泽的事而来,可是见到她,不知为何竟改了口。
云浠放心不下,奈何她近日被勒令停职在家,只好唤来赵五,问云洛的去向。
赵五道:“少爷午过就去枢密院了,晚间可能还要去西山营一趟,大约要明日才能回来。”
赵五见云浠神色不对劲,不由问:“大小姐,怎么了?”
云浠也说不上来。
她在最艰难的时候遇上田泗,这些年一路想扶相持走过来,田泗田泽对她而言就像家人一样,她是不能看着他们出任何岔子的。
一念及此,云浠道:“你去一趟御史台,问问三公子今日望安可还安好。”
赵五称是,刚要走,云浠又道:“回来。”
她想了想,“还是我自己去吧。”
闯禁令就闯禁令吧,万若出了事,她在一旁也好及时帮衬,如果虚惊一场,大不了受点罚。
云浠刚走到府门口,只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程烨策马疾赶而来,他在侯府门口勒停缰绳,见了云浠,也顾不上招呼,径自旧文:“田大哥今日没来找过你?”
“来过。”云浠道。
程烨与田泽是至交,云浠见到他,料到大事不好,连忙吩咐厮役去备马,一边问:“可是望安出了事?”
“是日前兵部布防图失窃的案子。”程烨道,“本来已有证据指向布防图为宣威将军与宁侍卫所盗,可是今日早朝过后,望安说……是他把证据弄错了,冤枉了宣威将军,眼下刑部、兵部,包括中书都闹开了,陛下要亲自问责,你若方便,便跟我一起去宫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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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云浠到了宫中,文德殿外已候着不少臣子了。
粗略望过去,三司的有,中书省的也有,另还有兵部的、枢密院的以及各部衙门派来等候传召的。
皇宫失窃本来就是大案,眼下非但与宣威将军扯上干系,负责此案的刑部推官还落了个失察之过,往大了审,什么罪名都扣得上去。
宫中的人听到消息,俱是人心惶惶,可惜文德殿门关得严丝合缝,什么风儿都听不到。
是以云浠与程烨虽到了,只能与一众人等候在殿外。
好在刑部下头有个吏目知道云浠与程烨跟田泽交好,上前来朝他二人一拜,把今日的事由仔细说了。
“此前田大人为了查盗贼,不是在京中几大医馆留了红花膏么?听说宫犬只要闻到这红花膏的气味,就能寻到盗贼的踪迹,当日宣威将军、宁侍卫,还有秦护卫就是这么被找着的。但是今日早朝过后,田大人说,他当日给宫犬嗅错了药瓶子,嗅的是一种常见的金疮药,因此宫犬才循着味道找到了秦护卫,闹了一场乌龙。”
云浠听了这话,心中暗松一口气。
她知道兵部的布防图确为云洛他们所盗,田泽的办案手法也没有出错。好在田泽办案时十分谨慎,许多细枝末节只有他自己知道,案宗上记录的并不详尽,眼下昭元帝问起,一切全凭他说,没有证据证明他在欺君罔上。
“今日事情一出,陵王殿下、三公子殿下、刘大人、罗大人,还有兵部的陈大人全在里头听审呢,陵王殿下的意思好像是,田大人通过宫犬寻到‘死而复生’的宣威将军,这一切太过巧合,三公子倒是相信田大人的,说田大人没必要打诳语。眼下就看陛下怎么判,好在陛下一直以来还是很看重田大人的。”
此言不假。
田泽中了榜眼后,本来在翰林任编撰,想要调任,按规矩还该送到地方上试守一到三年,田泽一无祖上恩荫,二无高官庇护,刑部的刘尚书看重他的才能,顺口请了个旨,想免去试守,把他讨来刑部当差,昭元帝听是田泽,居然立时就允了,末了还交代刘尚书:“当好生栽培此子。”
文德殿外不能喧哗,众人聚在一处也不敢多议,一时语毕,纷纷挪去殿门口规矩站着。
没过多久,殿门左右一敞,两名禁卫押着田泽出来了。
跟着田泽出来的是掌笔内侍官吴峁。
他掩上殿门,看了眼殿外候着的诸臣,笑着道:“诸位散吧,没什么事了。”
众臣听得明白,知道这意思是今日的事就这么算过去了。
其实这些人之所以在此候着,皆因为担心陛下迁怒祸及己身,眼下见罪过都由田泽一人担了,纷纷舒了一口气。
有个好事的上前问:“敢问吴公公,田推官眼下是个什么罪名?”
吴峁仍笑着:“没什么罪名,陛下说了,办差嘛,难免会出差错,罚了一年俸禄,外加二十个板子。”
看来是要从轻处置了。
从轻处置好,既然从轻处置,他们这些人就更不必担心了。
于是众人相互辞过,纷纷散去。
云浠与程烨听闻田泽要受刑,心中仍不免一紧,两人刚要赶去刑部行刑司,不曾想身后吴峁唤道:“小郡王、明威将军留步。”
他走上前来,揖了揖:“二位将军眼下赶去行刑司,只怕田大人已受完刑了,方才陛下交代了,让刑部用完刑,立刻将田大人送去太医院诊治,二位将军不如去太医院。”
云浠与程烨一起回礼:“多谢吴公公提醒。”
吴峁笑道:“两位将军客气了。”他看了云浠一眼,似是不经意,又多说了一句,“近日朝务繁忙,这么晚了,陛下还留了陵王殿下、王世子殿下,以及几位大人在文德殿议事,也不知道要议到什么时辰,两位将军若无他事面圣,见完田大人,尽可早些回府。”
这是在提醒云浠不必等程昶呢。
云浠听明白吴峁的意思,又道一声谢,与程烨一起赶去太医院。
候在院外的药官道:“刑部的人已将田大人送来院里了,眼下院判大人正在里间为田大人诊治,可能要些时候。田大人的伤势无碍,只要养上一两月就好,两位将军不如先回府上,待明日一早再过来探望。”
程烨道:“我们就在此等着,院判大人上完药,我们进去看一眼也好放心。”
药官称是,随即将他二人引到偏堂,奉上茶,退下了。
暮春夜里,太医院值宿的都在田泽那里忙活,偏堂这边反倒一个人也没有。
云浠担心田泽伤势,负手在偏堂里来回走着。
程烨看她这副样子,想了想,说道:“你还有禁令在身,擅自出府恐怕要受责罚,眼下望安无事,趁着陛下问责前,你不如先回府,左右这里有我守着,一旦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命人知会你。”
云浠道:“不行,望安伤势未明,我回府也是睡不着,再说我就这么回去了,怎么跟田泗交代?”
且兵部失窃的布防图确实为云洛宁桓所盗,田泽今日把一切过错揽在己身,说到底也是为了帮云洛洗清罪名。
程烨看着云浠,只见她双目里积蓄着浓重的忧色,不由道:“你跟田大哥交情好。”
云浠点头道:“是。”
她笑了笑:“我最难那几年,田泗刚好在我手下当差,那会儿侯府光景不好,他与望安常来府上帮忙,对我是有恩的。”
程烨纳罕道:“我怎么听望安说,是侯府对他和田大哥有恩?”
“侯府做的不算什么。”云浠笑着道,“就田泗和望安刚来金陵那会儿,田泗想来京兆府当衙差,别的捕快不收他,我让他跟着我。其实就是桩小事,他一直念叨到现在。”
“小郡王呢?”云浠又问,“小郡王是怎么跟望安结识的?”
按说南安王府虽然没落,到底是宗室,田泽不过一名白衣,怎么会与程烨这样的郡王世子相熟?
“大概五六年前,淮北不是闹过一场旱灾么?”程烨道,“我那会儿就是个校尉,奉命去淮北赈灾,安置流民,望安和田大哥家乡遭灾,正好在流民当中,我就是那时跟他们遇上的。”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一个行伍粗人,不懂赈灾那一套,好在望安聪明,念过不少书,给我出了许多主意,所以我沾他的光,差事办得不错,这才入了枢密院在京房。”
云浠听程烨提及五六年前的淮北旱灾,一时间觉得不对劲,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呼之欲出,正待细想,只听程烨续着又道:“望安这个人,只爱苦读钻研,平日里不常说起自己的事,要不是上回在文殊菩萨庙遇见你,我恐怕至今都不知道你与他交情这么好。”
云浠听他说起文殊菩萨庙,思绪便被打了岔。
说起来,这都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了。
当时她刚被提了校尉,要去京郊平乱,出发前,程昶约她去文殊菩萨庙一见,等程昶的当口,反倒先碰上了程烨与望安。
她当时还诓他们说她是来求平安符的。
其实,哪有到文殊菩萨庙里求平安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