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昨晚周才英找来皇城司后,卫玠怕自己单独问话有疏漏,于是自作主张,把周才英拘在这儿,然后连夜派人去王府传话,叫程昶过来的。
程昶一直担心有人拿他“失忆”做文章,设伏谋害他,所以自始至终,他除了对云浠和卫玠透露过片许实情,将自己的秘密遮掩得严严实实,眼下见了周才英,既是儿时旧友,他也不能装作不相熟,提壶斟了盏茶递给他,道:“说吧,当年明隐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才英见程昶竟肯与自己说话,愣了一下。
程昶看他这反应,也愣了一下。
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吗?
然而不等他细想,周才英已然从他手中接过茶盏,捧茶揖了揖,说道:“回殿下,当年明隐寺血案的事由,小人也记不太清,只记得血案发生前,明隐寺中一直住着两个不明身份的人,一个妇人,一个孩童,是母子二人。”
当朝没有殉葬一说,先帝驾崩后,大多太妃太嫔都留住在了绥宫内,少数几个自愿移往皇家寺院参佛,也都同住在明隐寺东阙所内。
“明隐寺很大,几乎占了平南山半座山,但这母子二人并不住在东阙所,而是住在半山腰一个隐秘的地方,且不常出户,平日的起居,由寺里的一名老太监和他的小徒弟照顾。”
程昶问:“既然这母子二人居住的地方隐秘,你为什么知道他们?”
周才英略一怔:“不是殿下您带着我们去见他们的吗?”
他解释道:“有回太皇太后带我们上寺里,殿下您说要溜出去猎兔子,您跑远了,还受了伤,好在撞见了那孩童,他非但帮您止了伤,还背着您回来。后来再去明隐寺,您说您要报恩,就偷偷带着我与凌儿妹妹去找那孩童。”
程昶喝了口茶,淡淡道:“太久了,忘了。”
周才英点点头:“那时候年纪小,小人和凌儿妹妹也就随您去见过那母子二人两回,凌儿妹妹后来也将这事忘了。小人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小人的父亲,彼时正在礼部当差,明隐寺的血案发生时,小人恰好随父亲上了寺中,当时寺里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些常住寺里的僧人与内侍官。”
“小人记得那妇人的尸体被抬出来时,陛下刚好到了,他很伤心,管那妇人叫‘妱妱’,又让禁卫去寻那个孩童,说是这孩童唤作‘旭儿’。可旭儿失踪了,谁都没能找到。”
“其实‘妱妱’究竟是谁,‘旭儿’究竟是谁,小人当时太小,并没有留意,直到后来,小人一家子被遣离金陵,小人听到父亲与母亲说话,才得知‘妱妱’二字,正是当年先帝宠妃,宛嫔的闺名,而旭儿,其实是失踪的五殿下程旭。”
“父亲说,他其实并没有在差事上犯过糊涂,而是知道了陛下的秘辛,才被陛下遣离金陵的,因为当年先帝重病,宛嫔早在先帝崩逝前,就‘染疾去世’了。”
没想到这个“染疾去世”原来只是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想来宛嫔之所以“染疾”,乃是因为她有孕在身,而“去世”后的宛嫔,非但秘密住进了明隐寺,还为昭元帝生下程旭。
程昶道:“照你这么说,陛下既看重宛嫔与五殿下,为何不早日将他们接回宫?难道明隐寺的血案发生之前,陛下一直不知道他们母子二人活在世上?”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周才英道,“殿下可以寻明隐寺的僧人,亦或当年在明隐寺供职的其他官员问上一问。”
程昶点了点头,一时想起当年方远山也常驻明隐寺,正待问方家的事,外头忽然有人叩门。
守在外间的武卫对卫玠拱手拜道:“大人,陛下身边的吴公公过来了,请您去文德殿面圣。”
卫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小竹榻上听程昶问话,一听这话,收腿坐起身,问:“吴峁亲自来了?说什么事儿了吗?”
“吴公公没提,只是说陛下请您立即过去。”
卫玠想了想,点头:“成。”站起身,就往值房外头走。
程昶一时间觉得不对劲,对卫玠道:“我陪你过去。”
“别。”卫玠道,“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朝周才英努努嘴,“这厮昨儿半夜才来皇城司,老狐狸消息再灵通,又不是顺风耳,八成是找我过问皇城司和殿前司调换禁卫的事儿,你跟我一起去,老狐狸反倒以为咱们结党。”
言罢,大喇喇离开了。
卫玠走后,程昶一直有些心绪不宁,皇城司离文德殿尚远,吴峁毕竟是昭元帝身边的掌笔内侍官,究竟为什么事,竟劳动他亲自过来请人?
一念及此,他推开门,对守在外头的武卫道:“你找人去打听一下,陛下到底为何传卫大人。”
“是。”武卫领命,当即找人去打听消息了。
程昶回到值房中,来回走了几步,目光不期然与周才英对上,想起一事,问:“我记得卫玠前阵子找你问明隐寺的血案,你搪塞他,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你忽然想通,决定把一切告诉他了?”
“回殿下,小人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实在因为这事是陛下的私隐,小人不敢随便跟人提的。但卫大人毕竟是陛下身边的禁卫,是皇城司的指挥使大人,小人想着他打听明隐寺的血案,或许是为了找寻失踪的五殿下,是受陛下默许的,小人怕耽搁了陛下的要事,是故才赶来皇城司,把实情相告。”
程昶“嗯”了一声,又问:“当年方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殿下问的是,方远山的方家?”周才英问。
“方家的事小人不清楚,小人只记得方远山也曾在明隐寺当差,明隐寺血案过后,方远山高升入礼部,顶的正是家父的缺。”
程昶点点头,他见周才英手中的茶已吃完了,顺手提了茶壶,想为他斟满,谁知周才英竟被他这个举动惊得退后一步,怔忪地望了他半晌,才反应过来程昶原来只是想为自己斟茶,当即放下茶盏,诚惶诚恐地合袖拜道:“小人自己来,不、不敢劳烦殿下。”
程昶见他这副样子,心中疑窦丛生。
按说他和余凌周才英儿时相熟,即便长大了,也不该这么生分,可周才英在他跟前为什么一直要以“小人”自居?
程昶忽然想到一直以来,无论是琮亲王、琮亲王妃,亦或者是王府的家将与厮役,在他跟前提起儿时的事,至多顺嘴提一提余凌,除了太皇太后,从未有一人提到过周才英。
程昶隐约觉得不对劲,正待问,方才去打听消息的武卫回来了。
他满目焦急,一时也来不及多礼,径自就道:“殿下,陛下得知卫大人追查明隐寺的血案追查到了宛嫔,正在文德殿大发雷霆,说要将卫大人革职问罪,您快去文德殿救救大人吧!”
程昶一听这话,蓦地站起身。
卫玠眼下失了昭元帝信任,本来已放弃查明隐寺的案子了,若不是他让卫玠试着找找方远山高升与明隐寺血案之间的关系,卫玠也不会查到宛嫔。
说到底,卫玠会被问罪,都是因为他。
程昶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对周才英道:“你随我去文德殿面圣。”迈步就朝衙外走去。
外间微雪已止,黄昏将近,刚挣脱出云层的春阳似乎格外珍惜这落山前的一瞬,极尽全力盛放出刺目的光,将大地照得茫茫生辉。
程昶疾步走在内衙通往外衙的通道上,忽然觉出一丝蹊跷。
他蓦地顿住步子,问跟在身旁的武卫:“你是怎么这么快就打听到卫大人被问罪的?”
“属下的人还没到文德殿,一个与皇城司相熟的小太监跑来告诉属下的人的。”
只是一个小太监?
可是昭元帝与宛嫔的私情是最不可告人的秘辛,一个小太监,怎么可能知道?
何况,周才英昨日夜里才来皇城司找卫玠坦白,皇城司的内衙全是卫玠的人,卫玠也说了,昭元帝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么可能知道周才英来皇城司做什么?
除非……事先就有人知道周才英要来皇城司说宛嫔的事,然后派人告诉了陛下。
除非,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程昶思及此,方才未解的疑虑的又涌上心头——他与周才英既然是儿时的玩伴,为什么这一年以来,除了太皇太后,从未有一人在他面前提过周才英,包括琮亲王与王妃?
他转头看向周才英,问:“我和你,有仇吗?”
周才英听了这话,脸色煞白,十分戒备地问:“你、你什么意思?”
程昶心头涌上极其不好的预感,逼近一步,正要开口逼问,没想到只他这一个举动,周才英就吓破了胆,抬手捂住头,仓惶道,“当年大公子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自己染上脏病的,我就是陪着他去画舫而已,你不能怨怪在我身上!”
大公子?
程昶愣道:“琮亲王府的大公子?”
他早已病逝的哥哥。
虽然穿来只一年,但程昶知道,原来的小王爷并不是生来就恶贯满盈的,听说小时候也懂事乖觉,一直到琮亲王府的大公子病逝,他才慢慢长歪了的。
常人都说,当年大公子没了,最伤心的不是琮亲王与王妃,而是总是以大公子马首是瞻的琮亲王府三公子。
难怪这么久了,除了太皇太后,几乎无人在他面前提过周才英。
周才英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自是希望他们能和好如初。
可是,既然当初的小王爷认定自己兄长的死跟周才英有关,任何知情人在他面前提周才英,无疑于揭他心上的疮疤。
卫玠是这几年才在皇城司走马上任的,不知道他和周才英之间的龃龉说得过去。
可是有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
程昶忽然想起那日他去户部,陵王提起上元夜的事,笑说当夜他不在,是周才英帮他放的灯。
他还说,他记得程昶儿时与周才英最玩得来。
可是,真正的小王爷认定是周才英害了自己哥哥。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最玩得来?
程昶想,他或许知道只陵王为什么要故意在他面前提周才英了。
他在试探自己是否“失忆”。
而这天底下,最想知道他是否“失忆”的人只有一个——“贵人”。
程昶看着周才英:“是陵王,指使你来皇城司,把宛嫔的事告诉卫玠的?你们想趁着武卫不在我身边,利用陛下重惩卫玠,把我引出皇城司内衙,然后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话未说完,他忽然顿住。
程昶左右一看,眼下他所在的地方,不正是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内外衙通道?
“殿下,您怎么了?”一旁的武卫见程昶神情有异,不由问道。
程昶尚未答,周才英先一步慌了神,他一步步后退,几乎带着哭腔:“不是我要害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叫柴屏的大人,只是吩咐他把宛妃的事告诉卫玠罢了。
程昶懒得理他,急促地道了句:“走!”
他一直隐瞒自己“失忆”,就是怕有人利用这一点对自己下手,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被人找到了机会。
谁知他才刚走了没几步,心上蓦地一阵剧痛,迫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弯下腰,伸手捂住心口。
程昶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疼痛,究竟是因为自己情急所致,还是现代的身体有了感应。
总不至于那个老和尚赶在这个关头招魂了吧。
这可太他妈操|蛋了。
黄昏已至,日霞在水意泠泠的青石路上铺就一蓬暗金,他离通往内衙的门其实不远,奈何心上剧痛,哪怕有武卫掺着,也实在走不快。
正这时,通道右手旁的值房内忽然出来两人。
他们见了程昶与武卫,也不上前帮忙,而是径自去通道口,掩上了通往内衙的门。
就像掩上了唯一的生门。
程昶知道他们是陵王安插的人——他中午过来的时候,卫玠就提过了,这两日宣稚正负责调换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手,外衙里没几个信得过的,陵王虽动不了皇城司内衙,但往外衙安插几个自己的人,还是做得到的。
程昶只是不明白,这些人既然杀意昭昭了,何不立刻对他动手,掩门之举是什么意思?
身旁的武卫也觉出不对劲了,见那两人掩上门,快步往他们这里来,当机立断道:“殿下,您快逃!”提剑迎上去。
身后传来刀兵的碰撞声,程昶没有回头看,心上的疼痛缓和了一些,他沿着通道,快步又往外衙去。
哪知刚走了没几步,就见一名外衙小吏引着几名穿着公服的大员朝他这里走来。
排头的一位四品公服,正是与他同在御史台任职的侍御史柴屏。
身后的武卫见状,一边拼杀一边松了口气,催促程昶:“殿下,快去柴大人处!”
然而程昶遇事清醒更胜常人十分,眼下已是草木皆兵,见到柴屏,他只觉得蹊跷,皇城司与御史台向来没有公务牵扯,柴屏怎么会这么凑巧来了皇城司?
他慢慢缓下脚步,四下望去,只见通道左侧尚有数间连通的值房。
他步子一转,就往值房里逃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噗”的一声,竟是之前为柴屏引路的小吏被柴屏手下的人当胸一刀贯穿了。
程昶并没有回头望,而是顺着一间又一间连通的值房,企图找出一条生路。
心上的疼痛虽然和缓,但并没有全然褪去,随着程昶疾步奔走,又慢慢加剧。
仿佛万蚁噬心一般,攫人心神的痛楚让神志也模糊起来,耳畔杂杂杳杳,分明是什么声音都辨不清了,可程昶竟也能凭着一丝求生的本能,觉察出身后有人在追他。
眼前渐渐腾升起苍茫的雾气,值房的尽头是一间柴房。
柴房四壁徒然,除了一个高窗,什么生门也没有。
程昶心中冰凉一片,拼命的奔逃让他喉间至胸腔难受得如同火灼,可这一点痛楚与心上撕裂一般的剧痛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
程昶觉得自己已经喘不上气了,五内俱焚,他站立不住,双腿一软径自跌跪在地,虽强撑着没有昏晕过去,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追杀自己的暗卫一步一步逼近,亮出匕首,要取他的性命。
“别动他。”就在这时,柴屏的声音传来。
他带着几人就站在柴房外,冷冷地看着半跪在地的程昶,吩咐道:“点火吧。”
“陛下问起来,就说是卫大人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