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往新送来的手炉里添热碳,等碳添完,话也说完了。
她把手炉递给云浠,和善地问:“姑娘有什么想用的吃食没有?”
云浠道:“嬷嬷费心了,我尚不饿。”
“行,那姑娘若饿了,便跟门前知会一声,寿膳堂的厨子今儿都来了延福宫,老身叫他们变着法儿地给你做好吃的。”她说着,眼神不经意往窗外一瞥,似才想起时辰,自责着道,“哎,瞧我这嘴,一说起话来就没个把门,竟在姑娘这逗留久了,所幸太皇太后大寿,她老人家想必不怪,就怕叨扰了姑娘歇息。那姑娘歇着,老身不打扰了。明儿一早,今上还特地嘱咐了在京房的小郡王送你回府呢。”
秦嬷嬷说罢这话,摆摆手意示云浠不必相送,掩门走远了。
秦嬷嬷一走,云浠脸上的笑意就渐渐没了。
她将手炉搁在一旁,垂下眸,看着窗几在手背上映下纵深交错的影,过了会儿,从边上的小几上拿过一只匕首。
方芙兰见过这匕首,这是云洛最后一次出征前,送给云浠的。
或许是因为滑手,匕柄上缠着一圈圈绷带,绷带很旧了,但很干净,想必云浠常洗。
“阿汀。”方芙兰轻唤一声。
她心中不忍,劝慰道,“那个余家的余凌,是近日才迁回金陵的,她与三公子经年未见,正如秦嬷嬷所说,三公子未见得有多喜欢她。可三公子即便不想受这亲事,即便眼下辞了,也不能硬着去顶撞圣上,顶撞太皇太后。”
“他是天家人,他的亲事,从来都不是由他自己做主,你可明白?”
云浠垂着眸,沉默地点点头。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她甚至知道秦嬷嬷今日之所以要来与她说这番话,大约是受太皇太后,亦或昭元帝的指使。
天家人做事,总想要滴水不漏。
他们大约是看她近日与三公子走得近,怕她几回救他,两人生了情愫,这才决定要两头掐断的。
她知道,他是亲王子,最不该娶将门之女。
云浠闷闷地道:“阿嫂,等三公子的亲事定下来,我和他,是不是就远了?”
不等方芙兰答,她又道:“其实那日在皇城司,他来给我送过一回手炉,我还以为,我在他心里,有那么些许不一般了呢。后来才知道,他来找我,其实是受琮亲王的吩咐。”
她的乍喜乍悲,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她道,“三公子已及冠了,总不能一直这么不纳妃,今上想为他赐婚,为他封王世子,这是好事。”
至于她?
她原本想着要帮他找到谋害他的“贵人”的。
可今日看来,他先她一步算到毛九藏在延福宫,先她一步暗布了武卫,论智谋,她不如他,论功夫,他贵为小王爷,身旁多的是保护他的人,也不少她一个。
他或许原本就不需要她。
算了,就这样吧。
反正以前她的生活里没有程昶这个人,不也一样过吗?
云浠淡淡地笑了一下:“其实今日看到那个余凌,我就隐约猜到太皇太后大约要为她和三公子的亲事做主了。”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三公子将来要长住金陵,而我迟早要像父亲与哥哥一样去塞北戍边的,我与他终归要天各一方,他的亲事既定下了,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她一直说着“其实”,仿佛一切早就在她预料之中了一般。
可是其实,只因心里存了不该有的奢望,才会一直安慰自己说“其实”。
“阿汀。”方芙兰伸手去抚云浠的手,“你别难过。”
云浠微一摇头:“阿嫂,我不难过。”
她沉了一口气,仰身躺倒在榻上,拉过被衾:“天晚了,阿嫂,你快去睡吧,省得没歇好伤了身子。”
方芙兰再看云浠一眼,知道眼下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无言叹了一声,吹熄了案头的灯。
“阿嫂。”
方芙兰刚走到门口,忽听云浠又道。
“我真羡慕那个人呀,可以一直陪着三公子。”
方芙兰移目看去,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瞧不清的。
云浠的声音闷闷的,有点发涩,她又道:“阿嫂,你从前说,在心里装着一个得不到的人,是很苦的。”
时间一久,越来明白其中滋味。
从前她还不信,她觉得能喜欢上三公子,是她的福气。
可她眼下明白了。
这种滋味,无声且惊心。
自在荒凉处起高楼,眼睁睁看他楼塌了,碎成片片青瓦堆,凭他惊涛骇浪,摧折心骨,却一点烟尘也不能留下。
云浠沉在一片黑影里,咂咂嘴,说:“是有点苦。”
—*—*—*—
宴席将散,一行人先把太皇太后送至琼华阁,陪她又说了一会子话,待她歇下,这才回了各自的下处。
程昶唤来一名宫人问了问时辰,听是亥正,与琮亲王一揖,说:“父亲母亲且先歇下,明婴还有事,出去走走。”
“明婴。”琮亲王道,“你去哪里?”
程昶没答。
琮亲王妃四下一看,上前两步:“你可是要去寻忠勇侯府的云氏女?你父亲明里暗里已与你说过多少回了,让你切莫与她走得太近,你怎的就是不听?”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且再说,今晚你皇叔父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瞧不明白?咱们会宁殿就在你皇叔父的移清殿旁边,你的动向,他如何能不知?”
程昶略一沉吟,刚要开口解释,展眼一看,只见太皇太后身边的秦嬷嬷竟引着余凌过来了。
秦嬷嬷笑道:“太皇太后惦记着三公子,想着今日宴上三公子或未能尽兴,好在眼下尚未很晚,便吩咐凌姐儿陪着他四处走走。”
言罢,余凌欠身与程昶行礼:“三公子。”
程昶颔首,说:“走吧。”先一步往昆玉苑那边去了。
昆玉苑的宴已在收了,四处都是宫人与巡视的武卫,因先前闹了暗杀的事,延福宫今夜的守卫十分严密,昆玉苑与移清殿附近是殿前司、皇城司的禁军,更远处还有在京房的官兵。
程昶行至一处小亭前,顿住步子,回头看余凌,说:“我还有点事,你——”
“三公子可是要去探望忠勇侯府的云浠小姐?”不等他说完,余凌就道。
她环目一望,似是见近旁的武卫都不敢靠近,低声又道,“三公子且去吧,凌儿就在小亭这里等着您。”
程昶有些意外,倒也没问她为何会觉得他要去寻云浠,左右她被昭元帝召进宫,常伴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是该知道圣心。
程昶唤来殿前司的人,嘱他们护好余凌的安危,独自一人顺着小亭外的石径,往昆玉苑更深处的石林里走去了。
石林积雪已深,程昶行至一处开阔地带,顿住步子。
他似是在等什么人,立在原处,沉吟不语。
没过多久,近旁的一座假山后果然绕出一个拎着酒壶,喝得醉醺醺的人,他眯起眼仔细认了认来人,似乎很意外:“哟,三公子,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
正是卫玠。
程昶道:“不是卫大人约我来此的吗?”
说是相约也不尽然。
今夜分明是程昶找“贵人”麻烦,可卫玠一来,非但帮他处理了毛九的尸身,还与他一起在昭元帝跟前合演了一出瞒天过海,倒打一耙,说成是自己遇袭。
程昶此前与卫玠毫无交情,无缘无故得他相助,当然不会觉得理所应当。
卫玠是皇城司指挥使,天子近卫,知道太多天家秘辛,他帮自己,定然是有所求的。
而程昶之所以一路寻到此处,乃是因为这个石林只有皇城司的人把守,想必卫玠早已安插了自己的人,说话最方便。
卫玠笑了:“瞧三公子这话说的,在下是草莽之流,怎敢劳动尊驾移步?”
“卫大人既然没什么事,”程昶道,“那我先走了。”
说着,迈步就要往石林外去。
“哎,怎么说走就走。”卫玠挪后两步,在程昶跟前一拦,“聊聊?”
“怎么聊?”
“交心的那种。”卫玠笑道,暗忖一番,醉醺醺的双眸里闪出一丝促狭之意,“不如这样,你我各自交换一个秘密。你先说。”
程昶点头。
然后他说:“我失忆了。”
卫玠:“……”
虽然有些吃惊,但他此前已预料到了。
但说秘密吧,这还真是个秘密。
“你这个也太拣便宜了。”卫玠道。
他虽这么说,却似乎丝毫不介意,转而又得意洋洋起来:“你看我的。”
“我觉得,三殿下、四殿下,没一个好东西,我讨厌他们。”
程昶:“……”
“所以——”卫玠紧盯着程昶,眼中笑意不褪,说不清是不是仍醉着,慢条斯理地道:“我想扶你做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连续三天没更,家里的狗子病了,要动手术,连续跑了几天医院,让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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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章
石林里有一瞬寂静。
片刻,程昶道:“我对皇位没兴趣。”
然后他问:“卫大人试探好了吗?”
他二人说起来并不熟识,双方之间更没有信任可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怎么可能一上来就宣之于口?哪怕琮亲王是天家嫡系,到了程昶这一辈,已然算是旁支了。
程昶接连遇害,这事流传到外头,旁人只会觉得小王爷是作恶太多遭人报复,可卫玠身为天子近卫,该晓得对程昶动手的究竟是什么人,这人之所以至今都藏得好好的,不过是因为昭元帝存心袒护罢了。
亲王之子与皇子之间动了兵戈,动辄牵涉皇权。
因此卫玠才有此一说——假意称有心扶程昶登极,试探他对皇位有无相争之心。
gu903();不成想,他这一点伎俩,立刻就被程昶识破了。